<>在那个时期,各种不可思议的科技进步和无法预料的灾难接踵而来,亿倍光速飞船的革命性发明紧接着全人类的智力崩溃,似乎上帝存心让人类在大喜大悲的揉搓中疯狂。
——摘自《百年拾贝》,鱼乐水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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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天乐的孤立波理论很快在科学界得到公认。灾变有惊无险地过去了,世界开始从“战时经济”恢复正常。六艘飞船果然被原主人要回去了,因为全世界已经兴起宇宙旅游热,眼下多是短途游,去金、木、水、火、土、海王、天王各行星,或者去柯伊伯带和奥尔特星云。但远程游已经在积极筹备,目前还局限在距地球十六光年远的牛郎星以内,因为以1.8马赫的船速,到牛郎星往返一趟需要耗时十八年,已经占去旅游者寿命的四分之一了。如果想去更远的星球,肯定得开发更高马赫数的飞船,但这需要新的理论突破。这些超光速飞船炙手可热,别说六艘了,六十艘也不够。新飞船正在以狂热的工作节奏建造着,因为依照孤立波理论,可以激发出二阶真空的超临界密真空二十三年后就会回到临界点之下,到那时,人类将无奈地告别超光速时代,所以人们都在争着上最后一趟巴士。
既然灾变已经过去,联合国安理会提议解散SCAC。但联合国大会讨论之后,决定让SCAC暂时存续,待善后工作完全结束后再正式解散。“乐之友”总部完全没有解散的迹象,因为“乐之友”的“大脑”“小脑”和“心脏”,还以过去同样的节奏紧张地工作着。虽说灾变过去后给“乐之友”的捐款肯定大大缩水,甚至干涸,但以眼下的资金状况,维持十年八年的运转还不成问题。
姬人锐指示鲁军定仍继续对楚天乐实施严密保护。这事说起来有点不合逻辑——要知道,正是楚天乐这只病鸽子尽力扑打着病残的翅膀,为诺亚方舟衔来了橄榄枝,证明了洪水已经退去!但问题是,当年的大洪水预告同样是楚天乐做出的,那个预告虽然算不上是假消息,却也是一场虚惊,这难免让民众心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要说谁会因这点情愫来暗杀楚天乐属于夸张,但有了上次的教训,谨慎一点总没有坏处。
楚天乐倒是很让老鲁省心,自打母亲去世后,他一直在山居中足不出户。他总是独自把轮椅开到院外,一动不动地待上几个小时。他的目光盯着远处,盯着蓝天白云,盯着蓝天之后的深空。草儿已经学会不在这时候打搅爸爸,只要爸爸“变成石像”,她就去找徐阿姨或鲁伯伯玩儿。鱼乐水处理完基金会的公务后,尽量多回家陪丈夫。她能感觉到,在丈夫石像般的躯壳之内是一架飞速旋转的思维机器,已经转得快要飞车[1]
了。鱼乐水想,丈夫肯定是在履行对母亲的承诺,正竭尽智力寻找搭救柳叶洋洋的办法。她也发现,丈夫的膝盖上常放着一张纸,上面打印着泡利公式,就是泡利常常自夸为“具有简洁美和对称美”的那个公式,看来丈夫同样放不下对泡利的思念。这个患白化症的怪人应该是同丈夫在学术领域里最相知的人。
其后很久她才知道,推动丈夫思维机器超速旋转的除了责任感和愧疚感,还有一种更为强劲的动力——恐惧。
闲暇时,她也考虑为昌昌准备礼物,苗杳说他很快就要结婚了,是和姬船队的人组织一次集体婚礼,据说还专门要放在太空举行。
“小蜜蜂”飞到了“泡泡”公司的上方,今天是衣冠楚楚的公司总经理康平亲自驾驶。他夸耀地指指下面:
“下面就是公司的两座主厂房,请各位兄弟参观。”
机上乘员还有七人,姬船队的六名船长加上埃玛。他们乘坐的“小蜜蜂”是“军转民”产品,是太空用“小蜜蜂”改型的观光用飞行器。它的船体包括舱底基本是全透明,已经极度小型化的聚变装置放在机舱上部,不影响视线,所以可以轻松地俯瞰。现在,机舱下是成丁字形排列的两座生产车间。一座车间是透明的,横卧在地上,由一个个透明空心球削去两端后连缀而成,外形酷似一条巨型多节青虫。它的头部紧邻着公路,几百辆大型翻斗车首尾相接,在车间大门前排队,车上装的都是垃圾或工业废料。巨型青虫吞下垃圾后,在体内经过粉碎、挤压成形,最后从尾部吐出一个个杂色的空心圆球。这些圆球从天上看很小,但真实大小相当于四居室的房屋——它本来就是为此设计的。另一座车间是立着的,实际上它压根儿就是一艘飞船,头朝下扎在地面上,船身上排列的纵纹是粒子加速器的磁力线圈。与太空飞船不同的是,这条“厂房飞船”的粒子加速轨道外又加了一层透明外壳,夹层中抽成真空。
大青虫吐出来的空心圆球经过输送带直接进入飞船型厂房,在里边进行激发,实现原子级别之下的重构,于是,垃圾材质的空心球瞬间变成精美绝伦的透明空心球,再从厂房另一端滚出来。这一端也连着公路,此前送垃圾来的大型翻斗车经过冲洗,此刻返回到这里。空心球直接滚到车厢内,厢板自动立起,车辆随即开走。这个过程是流水式的,每半分钟就完成一件。
姬继昌问:“这么高效的生产线,为啥不建专用铁路?”
“这座工厂来不及了,以后的十座厂房都要建专线的。昌昌老弟,我得抓紧呀,你们这些大脑袋科学家说过,二十三年后真空就不能激发了,我这些工厂就没用处了。我得抓紧这个时间,把世界上已经有的垃圾尽量多消化一些。这是我爷爷给我的遗命,他老人家在那儿,”他指指天上,“每天盯着我哩。”
姬继昌说:“什么昌昌老弟,是昌哥!咱们刚刚查证过的。”
他俩是光屁股朋友,康平个头大,一向是当哥的,但不久前经过查证,姬继昌竟然比康平大三天。康平嬉皮笑脸地说:
“只三天嘛,属于可以忽略的误差,老称呼已经习惯了,就甭改了。再说,你今天是来求老哥的,嘴巴还不该甜一点儿?”
“求你也不用嘴巴甜,咱们的规矩,借钱的才是大爷。”
埃玛笑着说:“牛牛哥,别理他。我喊你哥,我们几个都喊你哥。”
卡普德维拉、田咪、奥格芙纳、凯赛琳齐声说:“对,我们都喊哥。”只有马鸣性格比较老成,而且年纪比康平大,他没有喊,但只是笑笑,也没有否认。
“这才对嘛。走,到我的办公区去。”
旁边不远就是办公区,各幢建筑形状不一,但都是以球形为基本单元。主楼是一栋三十层的建筑,从横截面看是辐条式,十二个球体连缀成外圈的大圆,一层层堆上去,形成高九十米的圆柱。圆柱中心是单个球体上下连缀成的柱形,里面安装有电梯和步行梯。柱形通过六根辐条同外圈相连,实际六根辐条仍是球体。所有单元都是透明的,屋内的情形一览无余,球内三分之一高的地方装有地板,其上是人员的活动空间,地板下放置有各种设施和管线。员工们都在伏案工作。
“小蜜蜂”降落在楼顶,康平领他们经电梯来到位于三十层的总经理办公室。职业化的女秘书甜甜地笑着,为各人斟了清茶或冲了咖啡,又把墙壁调成不透明的绿色,然后退出,轻轻关上房门。康平说:
“昌弟,你说找个机密地方谈话,这儿就是。有话尽管说,你们的事就是我牛牛哥的事。”
他再次强调了哥与弟的称呼,看来是想“乘人之危”造成既成事实。姬继昌笑着,没有和他再计较。埃玛先开口:
“牛牛哥,我们需要一大笔钱。”
“没说的。我的公司虽然名义上属于我爷爷、楚叔叔和葛叔叔,但三人早对我放过话,这些钱都是‘乐之友’的。”
“不,这件事想暂时瞒住‘乐之友’。”
康平犹豫了一会儿,“那这事要麻烦一些,不过——你们先往下说。”
“我们想到天上举行集体婚礼,姬船队的弟兄们都去,所以需要租六条虫洞式飞船。”
康平笑了,“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呢,六艘飞船的租金,我用私房钱就能解决……”他忽然顿住,目光锐利地看看姬继昌,“你们……还想搞那个婴儿宇宙?”
姬继昌笑了,“我早说过,瞒不过你个老奸商的。对,我们放不下那件事。”
康平大为摇头,“灾变好容易过去了,旧宇宙平安无事了,人类又赶上了氢盛世,小日子富得流油,简直是流淌着牛奶和蜜的天堂,三十年前做梦都不敢想。对着这样的天堂,你们还死不了那条心?那跟自杀差不了多少啊。”
“对,我们死不了那条心。这个探索新世界的机会转瞬即逝,不抓住它我们死不瞑目。”
“姬船队六千人都去?”
“我们还没串联,等飞船弄到手再说。但我估计,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会跟着去。”
“我听说姬叔叔、楚叔叔和鱼阿姨都已经表示过,要你们放弃这个不必要的冒险?”
“对,他们确实表示过反对。”姬继昌坦白地说。
康平目光锐利地依次盯视着七人,七人面色平和,静静地注视着他。康平转而透过墙壁看屋外,在他的盯视下,那片墙壁自动恢复透明,显示出洁净的蓝天,淡淡的白云在缓缓移动。很长时间后,康平才扭回头,摇摇头说:
“哥是个俗人、商人、市井之徒,确实无法理解你们的走火入魔。这事搁我身上,打死我都不去。我要是帮你们,几乎等同于帮你们自杀,说不定还会惹上官司。”田咪和埃玛想说话,姬继昌用眼色制止了。“但刚才忽然想起了我爷爷。那是个怪老头儿,一辈子只喜欢和孩子们玩儿,和年轻人交朋友。我给你们透露个秘密,他在同龄人中其实很孤僻,几乎不和大家来往,因为他对一般的‘成人话题’,什么炒股炒房、级别待遇、家长里短等等,从来不感兴趣。可以说他始终是个大孩子,脑海里老是冒出些奇思怪想,一串一串的,直到八十多岁,都不能安稳地待在家里享福,最后还把老命丢到了月亮上。”大家都随他的目光看着天上,现在看不到月亮,但他们似乎看到了月亮背后的三位烈士。“我说过,作为一个商人,我肯定一口回绝你们的要求,绝不会上贼船。可我刚才忽然想到,如果我爷爷这会儿在场,他会如何表态?我想——他一定会同意的。当然,我不是说姬叔叔他们的决定是错的,不,那肯定是正确的,但我爷爷也不错。两种相反的意见都是正确的。”他笑着说,“反正不管谁对谁错,牛牛哥决定帮你们啦。”
姬继昌击节称赞:“好!正如我的预料!”他笑着加了一句,“以后你就是哥了,我永远不再争了。”
“这会儿知道嘴甜了?好,哥帮你们完成这个心愿。只是,你们走了之后,我如何见各位的父母啊?”
“我们走前会留下告别信,把话说透的,不会让你为难。”
“先不说这个了,既然大策已定,枝节问题就往后放放。现在开始事务性安排。实打实地说,我这儿因为加速扩张生产能力,资金很紧张,一时拿不出购买六艘飞船的费用……”
“我们已经考虑到这一点了,所以,不需要购买六艘飞船的费用,只需要六艘船一个月的租金。”
康平怀疑地看着他,“然后……你们就玩失踪?让债主骂你们八辈子祖宗?”
姬继昌不在意地说:“我爸说过,干大事不拘小节——这话好像你爷爷也说过吧。关键是,我们是在做正事,是作为人类代表去探险,所以尽管行为有点耍赖,但心里有底气,不怕别人骂。再说,”他笑着说,“债主对死人肯定会宽容一些吧——要知道,不管我们在新宇宙里能否活下去,反正在这个宇宙里已经死了。”
这话的骨子里含着悲怆,让康平又看了他们很久。最后康平回过神,笑着摇头,“不,这种做法太无赖,会坏了姬叔叔的名声,也坏了‘乐之友’的名声。你们听哥的吧,我打算这样办:以我公司的名义租下六条飞船,然后秘密装上够你们用三年的给养。这样有个好处:以工厂的名义用飞船装运物资,不容易引起怀疑。然后我以办公益活动的名义在媒体上大作宣传,就说要免费为几千人举行太空集体婚礼。等你们成功地消失了,我就痛痛快快把债扛起来。虽然眼下我拿不出这么多钱,但只要十家新工厂都投产,钞票多的是。而且,我花这钱并非公款私用,我认为你们干的仍是‘乐之友’的事业。”
“对,肯定仍是‘乐之友’的事业。牛牛哥,大恩不言谢。如果我们能在另一个宇宙站住脚,一定好好报答你。”埃玛笑着说。
“咋报答?”
“在新宇宙为你的产品免费打广告。要不,干脆送你一颗星球。”
“这个人情有点太远吧,好意我心领了;至于广告效果嘛,我就不指望了。准备什么时候走?”
“中秋节,也就是一个月之后。”
“时间够紧的。现在,你们列一个物资清单,我为你们准备。”
姬继昌看看田咪,她马上掏出一沓厚厚的清单,笑嘻嘻地递过去。康平微嘲地说:“清单早就准备好了?看来你们是吃定我了。”他接过清单大致看了一遍,“没问题,除了你要的轻型武器我办不到——中国不允许武器交易,我不想让公司吃官司——其余的都交给我好啦。”
“没关系,武器让埃玛到美国去置办。”
康平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噢对了,我知道姬船队千六名船员已经预先配为3000对夫妻,只不过还没来得及办婚礼。如果报名要去的人并非夫妻同去,或者男多女少,那该怎么办?”
姬继昌不在意地说:“那就重新配对。如果男女比例悬殊,那就一夫多妻或一妻多夫。你别忘了,‘诺亚’号就是这样的。”
康平大为摇头,“我那口儿绝不会让我这样干的。不过,你们是新宇宙的人,肯定是新观念,我就不上道德课了。”
这件大事就算谈成了,顺利得出乎预料。七位代表都很兴奋,把牛牛哥围在中间。四位女性挽着康平,说不完的甜言蜜语。埃玛提议:
“牛牛哥,咱们谈成这么重要的事,今晚是不是该庆祝一下?”
“不用说,又是我做东道,对不对?谁让我是哥呢!好的,我让秘书安排,从今天起每天晚上撮一顿。咱们之间是见一面少一面啊,昌昌,虽然知道你们是去办正事,但我实在不忍心说永别啊。”
之后一个月是紧张的秘密准备。每个船长都和一千名部下通了电话,电话中首先要求对方,不管是否同意下面要说的事,对方都必须承诺严格保密。得到承诺后,各个船长通报了秘密计划。起航时间定在中秋节,愿意去的,必须在中秋节十五天前报名。
报名的电话陆续打来,到了截止期,报名的正好超过四千五百名。康平曾经担心的那个“男女配对问题”基本没出现,因为报名者大多是夫妻商量后同去。也有少量放单飞的,姬继昌让田咪负责重新作了调配。虽然这是一次大规模的秘密行动,但实施起来难度不大,因为此前已经进行过多年的训练,尤其是经过一次真刀真枪的实战演练。所以各人该干什么都很清楚,也许最关键的是——他们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有视死如归的勇气。今年的中秋节是在国庆后三天,国庆节前,姬继昌给同伴们放了假,让各人回家再陪陪亲人,这是最后的团聚了。当然,事先对各人做了严厉的告诫:回家后各人势必面对家庭温情的侵袭,如果改变主意就不用回来了,但绝不能透露秘密。
姬继昌也回家了。昌昌妈早就在忙着筹备婚礼,却苦于忙不到点子上。昌昌和埃玛说过,他们将到太空,在上次去过的老地方,来一次最别致的集体婚礼,姬船队的老伙伴大部分都参加。这样别致的旅游结婚当然不错,但新房也得准备呀,可那俩宝贝对新房的事浑不在意,说婚礼办完再操心新房也不迟。奇怪的是,姬人锐对新房的事也不上心,苗杳只好一个人忙。
国庆节前一天儿子回来了,埃玛没有同来,说回美国探亲去了,明天能回来。苗杳埋怨:“眼看到婚期,那边父母答应要来的,这会儿去探什么亲!”儿子不解释,只是嘻嘻地笑。她只好领儿子一人看了新房,问他有哪些该改进的地方,昌昌赞不绝口,说一切都好。然后就撺掇爹妈,趁“十一”长假出去旅游,痛痛快快玩几天,最好拉上楚叔叔一家同去。姬人锐平淡地说:
“哪儿也不去,就在家过节吧。也许你楚叔叔有事找你呢。”
“十一”上午,埃玛刚到家,楚天乐果然给昌昌打电话,请他到山中度假。“顺便和你谈一件事。昌昌,把姬舰队其他几名船长喊上一块儿吧,埃玛也来。”
姬继昌和埃玛对视一下,心中有点打鼓,楚叔叔在这个当口儿——秘密行动马上就要开始的时候——让六名船长都去他那儿,莫非他有所觉察?不管怎样,楚叔叔既然邀请,他们肯定要去的,趁这机会把话说透也未尝不可。以楚叔叔的心胸,应该会支持他们的。
他立即带着七个伙伴赶去了,多带的一位是习明哲,这人年纪不大,但稳重干练,思维敏捷,是他近来看中的船长人选。徐嫂为客人们准备了很多小吃,把为中秋节准备的月饼也提前拿出来了。草儿难得见到这么多客人,乐疯了,拉着昌昌哥哥和埃玛姐姐不松手。有人提出要参观一下火葬台等景点,就是二十九年前鱼阿姨那篇著名采访中说的几个地方。鱼乐水说:“好啊,我领你们去。”楚天乐突然说:
“我领他们去吧。好长时间没去了,我正想去那儿看看呢。喂,昌昌,你们有没有力气把我背去?”
姬继昌笑着说:“没问题,我们八个年轻人还对付不了一个你?”说着把他从轮椅上拉起来,背到背上。背上后有点心酸,天乐叔叔身轻如燕,难怪鱼阿姨曾打趣,说背他就像孙大圣背红孩儿。楚天乐对妻子说:
“你就不用上去了,在家里陪草儿玩吧。”
草儿不依,闹着非要去。鱼乐水蹲下来低声对她说:“你去也行。但爸爸要和这些叔叔谈正经事,上去了你不许闹,不许疯,行不行?”
草儿懂事地低声问:“爸爸是不是又要变成石像了?我知道,我不闹。”
于是,鱼乐水带着草儿也跟着上去了。一群人先来到火葬台,地下是两次燃烧所留下的炭屑,其上是新堆的松木,还没有干透,这是为下一位死者(应该是楚天乐吧)准备的。眼前的情景难免引发人们的悲思,草儿也想到了奶奶,眼泪汪汪的。大伙儿默默凭吊了一会儿,姬继昌把楚天乐在一块石头上安顿好,八个年轻人围着他席地而坐。这个残疾人一向是他们心目中的神祗,而且此次楚天乐唤他们来肯定是有深意的。他们安静下来,眼睛都盯着楚天乐,当然也免不了有点儿“心怀鬼胎”。楚天乐说:
“来,随便聊聊。你们都是姬船队的核心,我知道那次行动取消后,你们的心还没有散,不想放弃婴儿宇宙的探险,是不是?”
姬继昌看看楚叔叔,看看伙伴,虽然楚叔叔没有把话说透,但估计他已经对秘密行动有所了解。姬继昌简短地说:“是。”
田咪忙转移话题:“楚叔叔,我们不甘心超光速时代在二十三年后就结束。你能指条路吗?”
“我一直在找啊,找得很苦的。”
“找到了吗?”
“我好像看到了海天尽头有一座小岛,但不知道它是不是海市蜃楼。今天我请你们来,就是想让你们帮我证实或否定它。”
八个人顿时眸子发亮!楚叔叔一向不轻言,他这样说,应该是有了七八成把握。如果……那就太令人振奋了!他们都暂时忘了心中的“鬼胎”,竖起了耳朵。站在圈外的鱼乐水也认真听着,知道丈夫半年来的思考马上要结出果实了。
“先把话头拉远一点,说两个众所周知的小常识吧。大家都知道化学反应中常常离不开催化剂,如铂、铑、铜、二氧化锰等,它们能促进反应速度,但并不参与反应,反应后仍完身而退。”
这确实是最基本的常识,中学生都知道。但大家知道楚讲述这些常识必有深意,都认真听着。
“另外,数学中有鬼变量。有些积分无法进行,需要设一个鬼变量作为中间值,妙处是积分结束后,鬼变量可以完全消去。所以,也可以把它看成是数学运算中的催化剂。”
大家纷纷点头。
楚天乐开始了正题,“大家可能记得三态真空理论是如何来的。二十多年前,曾有一个叫洋洋的十岁男孩说,假如真空有能量,飞船在太空中飞行就像航行在能量的大海上,随便舀一瓢就够烧一个月,那该多好!因为常规飞船把大部分能量都花在对燃料本身的加速上,如果能量可以从太空中随时获得,哪怕它非常微量,比如像恒星的光压,最终也能使飞船无限接近光速。”
鱼乐水眼前浮现出洋洋和柳叶的面容,意气风发地向远太空航行的他们,不知道有一个泥淖正在前边等待着。草儿轻声说:“妈妈,我知道洋洋叔叔和柳叶姑姑!”鱼乐水把手指放到嘴唇上,让她安静地听爸爸讲话。
“正是受这个十岁男孩的启发,我有了后来的发现:超临界密真空可以因高能激发而湮灭,转化为低强度的光脉冲,其释放能量略大于激发能量,从而用于飞船驱动。可以说,‘真空湮灭属于释能反应’这一点是所有应用的基础。”
姬继昌说:“对。只是后来有了意想不到的变化,歪打正着的,飞船由光压驱动改为‘虫洞拖行’。”
“对,你说得对。但由于思维的惯性,很长时间里人们还认识不到这其中包含的关键机理,那就是:‘真空湮灭属于释能反应’这个条件,实际只是超光速飞船发现过程中的催化剂和鬼变量,可以完身而退了!换一个角度说,能否实现超光速飞行,只取决于能否把真空湮灭,并不在乎它是释放能量的正反应,还是吸收能量的负反应!”他停顿片刻,平和地说,“昌昌,你们好好想想,从中可以得到什么启发?”
他停止了讲述,招招手让草儿过来,把草儿搂到怀里,父女俩低声说着闲话。这边,八个人不语不动,狂热地思索着。楚天乐给他们出了一个难题,难题背后可能是一条通向新世界的麦哲伦海峡,他们要充分开动大脑,利用上帝赐予人类的智慧来发现它。过了十几分钟,姬继昌首先开口了:
“楚叔叔,你是说,最初的飞船设计是基于超临界密真空,它能因高能激发而湮灭,并释放出低强度的光能,释放能量大于激发能量。”
“对。”
“正是这点桎梏了我们的思维,如果我们不管它是释放能量还是吸收能量,跳出这个圈子再来设想,临界值之下的密真空是否可以被激发呢?因为我们可以大幅度提高激发强度,哪怕需要消耗巨额能量!我们已经有了聚变技术,而超光速飞船在航行途中可以轻易取得燃料。因为氢是宇宙中最丰富的元素,液氢星球比比皆是。而且虫洞式飞行可以随行随停,不必为停泊一次耗费大量燃料和时间。”
“对!”
“而且不只是临界值之下的密真空,也许连标准真空,甚至疏真空也能被激发?当然其激发能量肯定要高得多,至少高于8TeV,否则自上个世纪以来,费米实验室和欧洲核子中心早就在标准真空中激发出真空湮灭了。”他又加了一句,“不过这也说明,当年泽利多维奇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
楚天乐没有再回答,但他脸庞上的光亮已经说明了一切。他抬起头看看妻子。妻子从他的眼睛里读到了无声的话语——我已经找到那条路了,可以追上“诺亚”号了,妈妈在九天之上可以安息了。姬继昌和伙伴们交换着火一样的目光,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人类曾经打开了超光速飞行的大门,后来悲哀地得知这扇大门马上就要关闭,它首先带来的噩耗是“诺亚”号的悲剧。但楚叔叔的新设想有可能重新打开这扇大门,而且这次只要打开,就永远不会再关闭了!人类不必再为密真空时代即将过去而心怀戚戚,因为标准真空乃至疏真空并非《西游记》中描写的弱水,照样可以行船!火葬台上洋溢着浓浓的喜悦,他们此刻还不知道,更大的喜悦在等着他们。楚天乐问:
“那么你们设想一下,标准真空如果能被激发,飞船速度能够达到多少?”
姬继昌误解了他的话意,说:“我想应该也赶得上密真空中的船速吧,两者在原理上并无本质不同,只要有充足的能量……”他忽然愣住了,因为他在刹那间悟出了楚叔叔的真实用意。一扇巨大的天堂之门豁然洞开,迸射出来的强光耀花了他的眼睛,极度的喜悦几乎让他心脏骤停……他看着楚叔叔的眼睛,没错,楚叔叔的想法肯定就是这样。但喜悦来得太过突然,让他不敢放胆前行。他看看伙伴,他们个个都是聪明绝顶的家伙,此刻也看到了那扇天堂之门,不过同样被耀花了眼睛,一时之间不敢轻言。姬继昌谨慎地考虑一会儿,才慢慢地开口道:
“按照三态真空理论,用激发真空泡的方式飞行,或者说位移式的飞行,飞船相对于本域空间是静止的,所以并没有相对论效应,没有质量的无限增大和长度的无限缩短,没有光速限制的魔咒,因而船速并无理论上的限制而只有技术上的限制。”
楚天乐轻轻点头,“对。”
“技术限制的瓶颈是激发频率能达到多高,而它当时主要受限于以下两个因素:某次激发之后,因为向‘海洋肚脐眼’狂泻而形成的疏真空,需要多长时间恢复到标准真空;还有,标准真空在周围压力下恢复为密真空,又需要多长时间。”
“对。”
“第一次恢复时间很短,根据你的‘真空最小单元稳恒态增生’理论,疏真空恢复成标准真空只需普朗克时间,在工程设计中可以略去不计。第二次恢复时间较长,大约是微秒级别,所以飞船激发频率主要取决于它,现在船速只能达到一点八马赫,就是受它的限制。”
“对。往下呢?”
“如果我们提高激发强度,使标准真空甚至疏真空也能激发,那就一举跨过了这道瓶颈,想提高速度就不用考虑空间恢复的时间,只用提高加速器的粒子对撞频率就行了!”姬继昌说。
“那么最高船速能达到多少?”楚天乐问,“不妨做两个初步估计:一,激发出的真空空洞可以达到两千米级别,也就是每次激发可使飞船前移一千米;二,假如粒子对撞频率可以提高为每秒三十万亿次。以上两个数值,经过努力都能达到的。”
埃玛失声叫道:“不可能!那可是亿倍光速!”
姬继昌立即说:“别忙着断言不可能。近光速飞船曾经是不可能的,后来实现了;一点八倍超光速曾经是更不可能的,后来也实现了。所以,只要突破相对论限制,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众人交流着喜悦的目光,激情在胸腔中撞击。亿倍光速!即使再“泼皮胆大”的科幻作家也不敢做这样的设想。楚天乐平和地说:
“我不能断言它肯定会实现,但理论上并无限制。昌昌,我、你乐水阿姨和你爸都知道,你们还对婴儿宇宙放不下,正在组织一个秘密行动,对不对?”
姬继昌看看伙伴,稍稍有点儿难为情,随即爽快地点头承认。
“我建议你们彻底放下它吧。你父亲说得对,在人类处于绝境时那是必要的冒险;在和平时间那就是不必要的疯狂。何况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干。”他看着大家,“希望你们接手这件事,证实或否定它吧。”
姬继昌这次丝毫没有犹豫,“没说的,我们干!楚叔叔,谢谢你给我们这份荣幸。”
楚天乐随意地摆摆手,笑着说:“如果认为可行,那就把这个消息捅给你爸,让上帝之鞭再呼啸作响吧。你们要抓紧时间,用出吃奶的气力,尽快把它搞出来!有了它,‘诺亚’号就有救了。”
众人笑着说:“好啊,让那条鞭子再响起来吧。其实我们已经对他的鞭抽上瘾了,离不了啦,一个月不挨抽,皮就发痒。”
“好啦,今天的正事已毕,你们去山里玩儿吧。昌昌,你把这件事理一下,理出一个粗线条的框架。再过三天是中秋节,到那天欢迎你们还来山中玩儿,顺便把你们的框架给我讲一下。”他似乎随意地说了一句,“也许,我会请你们再做一件事呢。”
八个人都敏锐地领会到最后这句话的分量,他们的目光之炬再次闪亮。大家把激情和亢奋先收藏在心中,八人中的男性轮流背上楚天乐,女性轮流背草儿,大呼小叫地进山游玩,去观赏鱼阿姨文章中提到的各个景点,像一线细流串起来的水潭啦,潭里的柳叶鱼啦。鱼乐水看着丈夫恬淡平和的表情,心中十分欣慰。
六位船长立即通知秘密行动的成员:那件事暂停,等候通知。然后是三天狂热的思考和准备。姬继昌刚刚得出结论,就提前悄悄通知了铁哥们儿康平,因为,如果这个理论被证实,康平的工厂就不是二十三年寿命,而是与天地同寿了!康平欢呼雀跃,说:“这个美梦如果成真,你还是我哥,我一辈子不争了!”想想又补充道:
“婴儿宇宙计划肯定要pass了,但那个太空集体婚礼照旧进行吧,所有人力费用我都包了!”
姬继昌笑着答应。
三天后,八个人再度进山。徐嫂已经补充采购了月饼水果,这次准备得更丰盛。八个人陪着草儿疯了一会儿,把院中石桌上摆的月饼、石榴、花生、瓜子一扫而光。姬继昌说:
“楚叔叔,我该向你汇报那个框架了,不过咱们还是到老地方去说吧,在那儿赏月更为雅静。而且,”他笑着说,“我觉得那儿的气场特别适合思考。”
楚氏夫妇笑着答应,于是,一伙人照旧背上楚天乐和草儿,欢笑着向山腰攀登。一轮明月照着空谷细流,照着悬崖上斜生的松树,也照着空场中那个松木柴垛。马鸣指着圆月遐想:
“要是泡利先生那次激发的威力圈再大三千千米,月球就会完全消失,变成一个巨大的球形薄盘。那今天的风景就大不一样了。想想吧,一个足以遮蔽半个天空的大月亮,和太阳一样明亮!”
卡普德维拉说:“你说得不全面。满月时它会无比明亮,但如果不是月圆时分,亮度反倒会减弱,因为薄盘形的月亮在斜向阳光照射下只是一条长长的弧线。人类最好想办法把月亮背部转过来,到那时,嗨,一个巨大的凹面反射镜,月光将比阳光更强烈!”
习明哲说:“转过来的话,用望远镜就能看见巨碗中那三个人。”
提到三位死者,大家不由得伤感起来,但伤感的基调是悲壮。凯赛琳提议为他们默哀,大家响应了。默哀之后,田咪笑着说:
“其实我很羡慕他们的,那是科技时代的马革裹尸。特别是康不名爷爷,我看过他不少作品,他一直是一个激情澎湃的大男孩、老顽童,始终坚持英雄主义理想。能有那样一个很科幻的坟墓,称得上死得其所了。”
姬继昌让大家停止闲侃,开始向楚天乐汇报他们定出的框架。这些天他们完成了理论计算,预计激发能量提高到十万亿电子伏特时就能激发出标准真空的湮灭;至于疏真空,激发能量随其“疏”的程度而不同,但不超过十二万亿电子伏特。这个能量级别当然不容易实现,但也并非高不可攀。他们打算在三年内啃下这根硬骨头。其他工作相对容易,因为已经有了雄厚的技术基础,有了四十艘虫洞飞船的建造经验,只要突破十万亿电子伏特的瓶颈,再用三年时间就能制造出实用型飞船。仅仅三年啊,远远超过人类最大胆想象的亿马赫飞船就要实现了!直到现在,他们也恍如梦中。可惜的是,虽然届时人类将拥有亿马赫的交通工具,却没有同样速度的通信工具,通信将远远滞后于交通。人类社会又得回到电波通信之前的时代,得靠邮马车(亿马赫飞船)传送远方亲人的信件。这个难题的解决只有等下一个科技突破了,比如量子瞬时通信。
楚天乐对这个计划进度没有提出异议。姬继昌又说,他已经同父亲谈过,父亲立即和SCAC作了沟通,因为下一步开发仍然需要后者强大的资金支持。“你猜怎么着?”姬继昌开心地笑着,“SCAC非常痛快地答应了,一点哏都不打。后来,现任首席执委德比罗夫上将甚至特意向‘乐之友’表示感谢!因为有了这个计划,SCAC就不会再被解散了,安理会根本不再提这个茬儿了!”
楚天乐和鱼乐水也都很高兴。楚天乐说:“好啊,这是件大好事。这几十年来,SCAC和‘乐之友’的合作一直很好,算得上是一家人了。可惜阿比卡尔没有看到这一天。”
“对。民众都说,‘乐之友’再加半个SCAC是世界的实际领导,为此,安理会一直吃醋。而且,只要开始亿马赫飞船的开发,这种政治态势还会继续保持下去。”
姬继昌说的是实情,但楚鱼二人都没有接这个话头。
“我们的框架就汇报到这儿吧。楚叔叔,上次你曾说过,你在亿倍光速飞船之后还想让我们干一件事。我们对此可是迫不及待!”楚天乐笑着点头,姬继昌抢先说,“不过,这两天我们也想到一件事。要不我们先说吧,看与你说的是否是同一件事。”
“好啊,你先说吧。”
“那件事是田咪最先提出的,就让她说吧。”
田咪是个圆脸庞的小姑娘,长得像个可爱的猫咪。她今年二十岁,是七人中年龄最小的,但她十九岁就当了姬船队的一名船长,自有其不凡之处。她笑眯眯地说:
“我那天的提议是——环宇宙航行!就像麦哲伦那样,以一次环宇航行来验证爱因斯坦的超圆体宇宙理论!”她看看大家,解释说,“其实这不是我的首创,而是康不名爷爷的,就是在月球上牺牲的那个老人家。他曾以环宇航行为主题,写过一篇热情激扬的小说。小说中,飞船的名字就叫‘夸父’号,和我曾指挥的那艘船同名。”她笑着更正,“其实话得倒过来说,是因为我看过那篇小说,才建议把那艘船命名为‘夸父’号的。不过,康爷爷笔下的环宇航行只有一对夫妻船员,写得太儿戏了。怎么可能呢,一次宏伟的史诗式的航行只有两个船员?”她笑着指指月亮,“希望康老的在月之灵不要介意我的吹毛求疵。”
姬继昌打断她,“别扯远了,回到正题。”
“好,回到正题。众所周知,目前人类已观测到一百三十七亿光年的宇宙深处,假如它已经是宇宙边缘,那么对于一个超圆体宇宙来说,环行一周就是两个一百三十七亿光年的相加。乘坐亿倍光速飞船来环游,虽然没有相对论时间效应造成的寿命延长,也不过是几代人的事,以当前健康医学的爆炸式发展,说不定一代人就能完成!而且其中还有一点最令人兴奋——康爷爷写的小说里,一对宇航员夫妻在有生之年环游了宇宙,但飞船外的时间仍是以百亿年计,等他们回到原地球所在的方位,宇宙已经毁灭了。但如果用我们的新飞船航行,船内船外的时间是一样的,飞船环游宇宙后回到地球,地球也不过是25世纪!也许我们的亲人还在世呢。”
这群科学雅皮士没有欢呼蹦跳,但他们眸子中是极度的喜悦,理性的喜悦让他们酩酊大醉。草儿奇怪地问妈妈:“妈妈,这些叔叔阿姨怎么了?你看他们个个摇头晃脑的。”
这句稚语引发了一波大笑。田咪抱过草儿用力亲她的小脸蛋,接着,埃玛、卡普德维拉、马鸣、奥格芙纳、凯赛琳、习明哲都像受到了传染,一个接一个地过来可劲儿亲她。草儿有点儿受不住了,挣扎着下来,一下扑到爸爸怀里。楚天乐笑着说:
“草儿别怕,哥哥姐姐们不是要啃你的小脸蛋,他们是乐疯了。”
草儿撇撇嘴,“难怪你们叫啥‘乐之友’,原来都是些喜疯子。”
这话又惹起一阵大笑,不过笑的都是中国人——外国人不懂这个名词。埃玛问什么叫喜疯子?鱼乐水笑着说:“这是中国民间的俗语,指那些见人就笑的非狂暴型精神病人。不过,我真不知道草儿是从哪儿拾来这个名词的。”这下子外国人也笑起来。楚天乐示意让大家安静下来:
“不妨粗线条地想一想,环宇航行还有没有什么不可克服的难点?”
田咪说:“我们考虑过了,没有太大的难点。环宇飞船需要三百年级别的生态自循环系统,这个不难解决;还需要巨量的液氢燃料,这个在途中也不难解决;相比之下,稍微困难一点的是在茫茫宇宙中如何定位,确保回到出发地。但这个难点其实也不难,因为宇宙边缘正好有巨型灯塔——类星体。当然,在飞船以超光速逼近它时,它会加速走完一生的演化,不过这并不妨碍它的灯塔作用。”
楚天乐点点头。
姬继昌说:“楚叔叔,我们的设想说完了,现在该你说了。你想要我们再干一件事,是什么呢?”楚天乐笑着没说话,用左右手的食指互相一碰,意思是:双方所说的正是同一件事。“那么,这就是我们的下一个目标了!等开发出亿倍光速飞船,第一艘样机就要用于环宇航行!”
楚天乐笑着说:“但首先要把‘诺亚’号和‘褚氏’号从空间泥淖中救出来。”
姬继昌不在意地挥挥手,“小事一桩。”
他并非大言。如果亿倍光速飞船开发出来,这确实是不值一提的小事,进行环宇航行时走马就捎带了。在场众人都舒心地笑了,包括鱼乐水。那会儿她有一个随意的想法,丈夫把这次谈话安排在火葬台,是不是想让爸妈的灵魂在第一时间听到这个喜讯?
“那好,这两件事就交给你们,我从此不再过问了。”
“那怎么行?!具体活儿我们干,但你还得坐镇着,随时指方向。”
“不,我真的不会过问了。我得抽出身来,静下心,为我的余生做一点准备。我的智力恐怕要走下坡路了。”他有意无意地看看妻子。“借用一句形容女性的话,红颜易老韶华易逝呀。你们正当韶华,千万要抓紧时间啊。”
鱼乐水心中一震。丈夫的话中有浓重的悲凉和不祥意味。尤其是,在一片光明的背景下,他的悲凉相当突兀。丈夫的病情十年来一直很稳定,并没有恶化的迹象。那么他的悲凉是从何而来呢?姬继昌等年轻人也听出了古怪。他们同鱼阿姨交换一下目光,机敏地把话头扯开了。
2
新一轮开发大张旗鼓地展开了。经历了前一段的沉寂,基金会副会长葛其宏春风满面地说:“这才是咱‘乐之友’该有的场面,我对这样的狂热节奏已经上瘾啦。”“乐之友”再度成为全世界的中心,成为青少年心目中的圣地。此前,人类是在对灾难做艰难地防御,而现在,则是对未来主动地进攻。亿马赫飞船!三百年内完成环宇航行!这些设想已经突破了人类想象力的极限,让民众尤其是青少年热血沸腾。现在,姬人锐最头疼的是如何处理报名远征的热血青年。新飞船为了提高激发功率,必须加大粒子加速环路的长度,所以飞船尺寸要大上几倍,但加大后的额定乘员也不过五千人,而报名参加者已经有五千万了。
这段时间,姬人锐运筹帷幄,干了几件大事。
一是为亿马赫飞船申请了专利,专利持有人是楚天乐、姬继昌等人。他从此前的经历得了教训:如果先把权利掌握在自己手中,那么随后对他人施以高尚和慷慨之举则比较容易;如果先把权利送人,那么随后再要求别人做出高尚和慷慨的回报则比较困难。所以,不管将来如何处理这项专利(比如向社会无偿提供),都要先握到手中再说。
第二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成立了“地球航宇协会”——不及掩耳的是联合国安理会和联合国大会。姬人锐敏锐地觉察出,新的时代就要开始了,人类文明的重点很可能要移向太空,太空将是未来的政治中心。他打算以“乐之友”的超快节奏来推进这项事业,不愿意让它再受十五个“婆婆”尤其是五个“超级婆婆”的干涉,不想经受联合国马拉松长会的折磨。按说这个组织的名字应该是“联合国航宇管理局”什么的,现在用“协会”称呼,是想尽量隐去这个组织的敏感性。协会由首任SCAC首席执委的海利上将担任会长,这将有利于和SCAC的合作。由“乐之友”委派秘书长,实权操在“乐之友”手中。姬人锐和“乐之友”领导层商量后,推荐儿子担任首任秘书长。
协会有很多事情要干:对全世界已有的三十五艘超光速飞船登记造册,进行管理;规划和管理近地太空航线;拟定《太空公约》和《航宇运输管理细则》;建立航宇技术标准委员会;组织对航宇员的技术培训,等等,这些工作基本都是从零起步,所以事务浩繁,协会秘书长肯定会累得吐血。
协会成立的头天就向全世界发布了一则通告,建议目前在建的低马赫飞船,至少是那些还未完成一半工期的在建飞船,立即停止建造,以免造成浪费,因为亿马赫飞船已经提上议事日程,有了它们,1.8马赫的飞船连蜗牛都算不上。
这天,姬人锐父子专程来到“泡泡建材制造公司”,康平在大门口笑嘻嘻地迎接,“姬叔叔来了?蓬荜生辉啊。”他转向姬继昌,“昌昌哥,你是我哥,我认了。”
姬继昌一本正经地说:“不行,你是我哥。我已经说过的,说话得算话。”
“行啊,那咱们就互为兄长吧。”两人“谦让”时,姬人锐只是笑着旁听。康平转向姬人锐,“姬叔叔,你难得来,肯定是有大事。你尽管说,泡泡公司的所有财富都是‘乐之友’的。”
“今天的大事是——送泡泡公司一份大礼。具体情况由昌昌说吧。”
“那好啊,我先谢谢啦。”
三人来到办公室,秘书奉上茶,姬继昌开始了正式的公务谈话:
“航宇协会”正式建议,泡泡公司立即筹办一个亿马赫飞船制造中心。虽然这儿原是生产建材的,但核心工艺和制造飞船完全相通,所以改行并不难。亿马赫飞船的壳体要大大加大,原有的美国费米船体制造中心已经无法承担。另外,新飞船必须能在有气体的星球着陆,而不能再依靠“小蜜蜂”的转运,那种零敲碎打的方式肯定不适合未来的太空移民。这种“可着陆飞船”在技术上并不难,因为虫洞式飞行本身能隔绝重力,最适宜在星球上起降。唯一的瓶颈是:粒子的加速和对撞无法在非真空中进行。所以新型飞船要做成双层壳体,把粒子加速轨道封闭在真空中。至于船艏的粒子激发区域,则是无法封闭的——因为船的实体尺寸必须小于飞船所激发的虫洞直径——但这其实也很好解决,方法是激发区域保持敞开,激发时,最初的光速粒子将与空气粒子碰撞而改变方向,因而不能实现对撞。但这些被“牺牲”的粒子很快会扫出一条通道,令其后的某次对撞完成。而只需一次成功的激发,就能制造出真空环境,以后保持连续激发就可以了。公司这边对技术问题不必担心,“乐之友”将提供全套技术支持。
这对公司来说是一个重大转型,而且前程灿烂。康平非常兴奋。他的脑袋瓜也很灵光的,立即提出一个工艺方面的设想:
“这些年来,我们已经能精确控制二阶真空泡的大小,所以双层壳体从工艺上也不难解决。可以先激发出一个大的船壳,再在它内部激发出一个小一号的船壳,双层壳体就完满解决了。没说的,姬叔叔,我们干!昌昌哥,预期资金投入多少?肯定是天文数字吧。”
姬人锐平淡地说:“给你俩十天时间搞个可行性规划,包括资金计划。需要多少百亿的资金,朝我来要吧。”
“好的。姬叔叔,我这儿一定豁出命来干,保证不会给‘乐之友’丢脸!”
正事谈完,康平问昌昌太空集体婚礼什么时候办。“太空集体婚礼?”乍一听,姬人锐还以为两人是说那个秘密行动。听过二人介绍,他考虑片刻后说:“这是好事,只是你们的眼界还太窄了。不是仅仅办一场太空婚礼,而是应办成人类太空时代的剪彩仪式,一次盛大的阅兵式!依我看,不是六艘,而是三十五艘,全世界已有的飞船都要参加。这些飞船最多能容纳多少人,就去多少新人。全世界媒体要全程直播。也要邀请联合国和各国首脑。”他想了想,“不,首脑们不一定同意参加,也要考虑安全,邀请他们的代表吧。”他对康平说,“这样规模的庆典,一个公司是办不了的,要交给航宇协会来操办。”
“好,我来办。”姬继昌说。
“行,航宇协会主办,我大力协助。要我做什么,你们尽管吩咐。昌昌哥,我不怕你说我钻到钱眼里,这件事对公司的广告效应,多少钱也做不出来啊。”康平笑着说。
在回来的路上,姬继昌问父亲:“爸,我看你近来的动作很大,都是战略性的抢点布局。这都和‘乐之友’领导层沟通过了吗?”
他这样问是有用意的。作为乐之友科学院的执委,他知道“乐之友”并未就这些大事开过会。父亲沉吟片刻:
“初步沟通过,大家都没意见。只是你楚叔叔最近状态不大好,好像有点儿心不在焉。等不及了,咱们先起个头,完成布局后再从容协商。昌昌,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转到航宇协会吗?你是个不错的科学家,但也许是个更好的政治家,是难得的‘科学执政’。很早就有人说‘乐之友’是‘科学执政’,但实际上,你楚叔叔、亚历克斯、巴罗、甚至你洋洋哥,都过于专业化,你乐水阿姨则更多是精神上和道德上的灯塔,而我呢,虽然在政治上强一些,可惜科学素养较差。只有你马爷爷比较全面,可惜他过早去世了。还有一个——就是你。”他沉沉地说,“只有握住盖世权柄,才能推动文明进步。可是,这样的人也很容易被权力所腐蚀。当年阿比卡尔想让我当SCAC秘书长时,你乐水阿姨阻止了我,内中原因我知道的,她是担心我被权力异化。但是,因噎废食是不行的,淡泊权力并非值得称道的品格。昌昌,我对你期许很高。你有专业造诣,有理想,有权力欲,有机变,有亲和力,这都是很可贵的素质。”他笑着说,“听说你那次秘密行动招募了四千五百名成员?足以证明你的凝聚力。”
“谢谢老爹,我可是很少听到你的表扬。所以,你这次表扬让我压力太大啦。”
航宇协会开始了这次“太空时代阅兵式”的组织,经过热烈讨论,最后定出以下内容:
1、参加人员:三十五艘飞船中有六艘是千人级别的,其他飞船比较小,总共可容纳两万一千八百人。其中,船员三百五十人(参加太空婚礼的很多新人本身就是船员,所以每船十名船员足够了),各界贵宾六百五十人,记者八百人,上述人员共计一千八百人。此外,还可容纳新人一万对。婚礼免费,但参加者要声明,万一出现飞船失事等不可抗拒因素,航宇协会只负担太空葬礼费用。航宇协会强调这点还有另一层含意——想顺便检测一下,普通民众是否已经具备了太空移民的心理素质。
2、这次典礼要兼顾实用,尤其是要试验船队的编队飞行。对于盲视的虫洞式飞行来说,这是极为重要的技能——否则,船队中靠后的飞船也许会径直从前面的船身中穿过去,把它们都变成内部光亮的虫洞!姬团队指定田咪和习明哲专门负责开发这项技术,并在这次典礼中进行查验。为安全起见,这段航程肯定是先进行断续飞行,再逐渐过渡到完全盲视飞行。
3、飞行路线:姬船队成员原来的打算是到老地方(冥王星轨道之外)举行婚礼,但对于婚礼和阅兵式来说,那儿太远也太荒凉。月球是个不错的选择,可以参观那个奇特的太空碗并瞻仰三位烈士,不过这儿太近,如果不组织地面活动未免有些单调;如果组织,一时又难以准备两万一千八百套舱外太空服。后来只好放弃月球,把目的地改为火星,但只是绕过火星就返回,因为目前的飞船还不能在有大气的星球上降落和起飞。火星大气虽然稀薄(密度只有地球大气的百分之零点六),但对于粒子加速来说已经很致命了。
科学界曾把火星作为太空移民的首选,现在这种可能性已经大大降低,因为对于亿马赫飞船来说,百万光年的距离和十几光分(即火星到地球的最大距离)没有太大区别;而在百万光年之内,肯定能找到比火星更适合移民的星球。当然,在超光速通信未发明之前,火星还是有优势的,而且作为星际移民的中转站,火星的作用仍非常重要。这次把目的地定为火星,就是想拉近它与人类的心理距离。
4、作为一次公益活动,飞船运行费用由“乐之友”(包括康平的公司)承担一半,另一半各飞船自理。这项规定并非为了节约“乐之友”的经费,而是为了另一个目的:考验航宇协会的号召力。姬团队认为,即使各飞船要承担一半费用,它们也都会参加的,包括属于联合国的“宇宙虫”号和“幽灵”号。
方案公布后,紧接着就是热烈的报名。不出所料,三十五艘光速飞船都慨然承诺参加。两万个新人名额当然首先要分配给姬船队成员。上次同意参加秘密行动的四千五百名船员自不必说,其余一千五百名觉得自己上次当了逃兵,很有点难为情,但在老伙伴的劝说下也都来了。剩下的一万四千个新人名额竞争激烈,最后只得采用网上秒杀方式报名。记者名额的争夺也相当激烈,这当然不能用秒杀方式,最后就由姬人锐和海利拍板决定了。姬人锐原来有点儿担心各国首脑代表能否参加,因为这其中含有某些政治上的微妙之处——如果前来参加,实际就是承认了“航宇协会”这个民间组织在太空时代的领导地位。后来证明他的担心多余了,受邀的各国代表都爽快地答应参加,可能他们都看到这是大势所趋吧,航宇协会的分量是由“乐之友”长期以来形成的威望和技术实力所奠定的。
这中间还有一个有趣的花絮:关于媒体的现场直播,有一点技术细节在网上引起激烈的争论。船队去往火星的路程中将采用亚光速飞行方式,这时现场直播没有问题,只是无线电信号会存在滞后,以火星和地球眼下的相对位置,最多可能会滞后十五分钟。民众对此并无异议。但从火星回来的路程中,在确认了编队飞行的安全性之后,船队将采用超光速盲视飞行。盲视飞行期间是不能向外播发信号的,只能在停止的片刻发回压缩过的信号。这就出现了一个新问题——由于船速高于电波速度,后发的信号有可能先到!电视台在播放时只能采用这样的办法:先把信号储存起来,等全部画面到齐后,再按正确时序播发。按说这是很“正确”的做法,没想到竟在网上惹起一片激烈的反对意见。网民们说:他们一定要看“真正的直播”,不许思维僵化的电视台编辑们随意阉割,如果时间上靠后的电视画面反而先到,那看着才有味儿!类似于时间倒流!最后,各家电视台只得接受了网民的意见,直播时将把屏幕分割成数个画面,完全按接收时序来播放。
到了元旦,庆典船队就要起航了。海利、姬人锐夫妇、贺国基办事处现任主任司马德如、葛其宏夫妇、康平夫妇、SCAC的德比罗夫上将都将出席庆典仪式,除此之外,各国首脑代表、罗马教廷代表等也都悉数到场。姬人锐也邀请了一些曾为“乐之友”做过贡献的老人,如林秉章、詹翔、徐一凡、美国的段同声医生、生物学家王清音、鲁军定夫妇等。楚天乐因身体状况不佳没有参加,鱼乐水就留在家陪伴丈夫。
姬人锐赶到哈马黑拉航天发射场时,这儿已经被白色的花海所淹没。一万对新人中,新郎穿着各民族的婚礼盛装,式样各不相同;而新娘则一律是洁白的婚纱,于是在视觉效果上,这儿仿佛成了新娘的天下。姬人锐一行赶到时,新人们排成两行,夹道迎接,笑容飞扬地向他们行礼。在这样喜庆吉祥的时刻,新娘们个个秋波盈盈,面容娇艳。康平连连惊叹:
“世上有这么多漂亮姑娘啊,结婚早了,结婚早了!”
他站在一旁的妻子不凉不酸地来了一句:“不早啊,我给你自由。”
康平嬉笑着把妻子搂到怀里,“不敢不敢,我就是嘴巴上痛快一下。”
五十艘“小蜜蜂”正在忙碌地起降,把新人们送到在同步轨道等待的飞船上。“小蜜蜂”的额定载客都是二十人,至少得起降二十二次才能运完。它们的频繁起降在天地之间拉起了一条不断线的长链,让发射场笼罩在不熄的蓝光之中。
姬人锐他们是最后一批上飞船的,坐的是“水晶球”号。这是一艘壳体透明的新型号飞船,可以直接通过舱壁观察外边的景象。在同步轨道上,三十五艘飞船已经排列成出发队形,每三艘一组,三艘之间靠得很近,组与组之间则拉得较远。这是田咪和习明哲的发明。他们在开发编队飞行技术时发现,既然这种虫洞式飞行在飞船之后拖着大约十个船身长的“本域空间”,那么,如果让几艘飞船紧靠着停在这片空间之中,应该可以被“免费托运”,就像在雁阵后部的雁群可以借助头雁所造成的气流飞行一样。他们对这种全新的飞行方式进行了实验,证明完全可行。不过为保险起见,只让一只头雁带飞两只同伴。
田咪在最前边的“夸父”号上,声调激昂地说:“婚礼船队即将起航。请航宇协会会长海利先生宣布出发命令!”
海利将军已经年过九十,身板干瘦,但声音还很洪亮:“我宣布,婚礼船队现在起航!我还要宣布,人类真正的太空时代从现在开始!”
十二艘飞船的头部爆出一团白光,船队缓缓启程,飞船内同时爆发出阵阵欢呼声。各艘飞船的头尾部也同时爆出横向的蓝光,这是用常规动力来使飞船自转,以产生人造重力,因为今天的乘员都没受过专业训练,长期失重会造成身体不适。壳体透明的飞船也调成不透明,以免船体旋转时乘员产生晕眩感。在“水晶球”号飞船里,等重力差不多达到地球重力时,海利步履平稳地走过来,与姬人锐紧紧握手:
“姬先生,非常佩服你。你是新时代的弄潮儿。”
姬人锐笑着说:“弄潮儿是你!航宇协会的会长!”
海利也笑着:“我只是一个摆设罢了。但我很高兴,我这只古董花瓶还能派上用场。姬,你的抢点布局很及时啊,不过——”他饱含深意地看看德比罗夫和司马德如,“这是‘乐之友’应该得到的东西。”
那两位当然知道他话中的含意,但他俩是现任官员,不能随便说话,只是笑笑,没有应声。
几十名记者簇拥过来要采访姬人锐,他笑着连连摆手,“不,不,请各位别忘了今天是一场婚礼,我既不是新人也不是婚礼主持人,绝对当不了主角。”记者们仍不依不饶,一个女记者高声说:“但谁都知道你是幕后主角!这场婚礼其实是太空时代的阅兵式,‘乐之友’是幕后的指挥!”姬人锐笑着看看这位女记者——她正好说出了自己的意图——仍然笑着摆手,“这只是你的说法,‘乐之友’绝对不敢这样自夸。噢,对了,你们采访这位康总吧,他是这次活动的倡议者和资助人之一,而且他的公司马上要开发可着陆式亿马赫飞船,这种飞船势必成为新时代的标志。我还可以向诸位透露一点儿秘密:这家伙嘴巴不太关风,你们想挖什么新闻素材尽管去找他。”
记者们知道今天从姬人锐这儿挖不到东西,于是转而围攻康平。这正中康平下怀,作为一个企业家,他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于是他在记者包围中兴致飞扬地侃侃而谈。
在飞船的环形重力场中,乘员分布在圆形船身的圆周,头部对着飞船的轴心。在轴心处,全息图像显示着船队的队形。船队目前是间断飞行,所以都目视可见,也可以互相遥测,各飞船依据田咪所开发的编队飞行技术,随时调整着激发参数,将各船之间的距离和方位严格保持一致。等状态稳定后,这些激发参数就将被固定,以便在以后的盲视飞行中依据它们来保持船队的精确队形。
在化学动力时代,火星之旅相当漫长,要为期数月甚至数年。但在如今,即使以间断式飞行,也不过是两小时的路程。火星在全息图像中迅速增大,然后在眨眼之间来到了眼前。飞船停止了虫洞式飞行,改用常规动力,进入了火星极地轨道,选择这种轨道是为了使大家能观看火星全貌。各艘飞船把镜头对准地面,第一艘飞船上的田咪充当解说员:
“各位新人,我们已经到了火星上空。现在我们脚下是塔尔西斯高原,在它东部是著名的水手峡谷,全长四千千米,占了火星周长的五分之一!好,现在大家看到的是著名的奥林帕斯山,这是太阳系各行星上最高的山,高二十一点七千米,差不多是地球最高峰的三倍!这是因为火星上重力较小,山脉可以长得很高。不过从外表上看,它一点也不高峻,不过是一个平缓的盾状火山……现在是北方低原,是陨石撞击形成的……请看,现在已经到了极冠,这儿有大量的冰,如果融化,可以让整个火星表面覆盖十一米深的水。所以,将来如果我们到火星生活,不用发愁淡水……现在,从不远处掠过的就是火卫一,一个外形不规则的家伙,没有我们的月亮漂亮……请欣赏漂亮的极地云,还有火星边缘的蓝色云霭……”
船队用两个小时环绕火星一周,看完了最著名的景点。田咪说:“很遗憾,目前的飞船不适合在火星上降落,只能带大家来一个走马观花式的游览。相信等你们的孩子上小学的时候,就能在火星上举办夏令营,举行低重力跳远跳高比赛,在两个月亮的天空下享受篝火晚会,或者组织全太阳系最高峰的登山探险。今天我们也能送你们一个小小的礼物,新郎们,搂紧你们的天使,蹬一下地板,飞起来吧!”
三十五艘飞船的首尾同时亮起了横向蓝光,这是在对自转减速。飞船同时向外飞行,脱离火星的重力。人们的重量越来越轻,终于有人等不及,夫妻拥抱着蹬一下地板,然后飘飘摇摇地向上飞升。他们在空中高声欢笑,激情热吻。新娘的婚纱在无重力环境下更为蓬松,很快,飞船的空间就全部都被白色的婚纱占据了。从各个方向升到飞船中心的人们开始交汇,也难免发生碰撞,于是激起更大的欢笑声。田咪的夫君是卡普德维拉,一个热情如火的西班牙人,本应在这种场合大放异彩的,但他此刻正在第三艘船上坚守船长的岗位,只好在飞船通话器上高喊:
“田咪,可惜我这会儿无法拥抱自己的天使,送你一个吻吧!”
通话器中“噗”的一声,再次激起一波欢笑。“水晶球”号内的新人相对少一些,多了几对老夫妻,他们也拥抱着在空中飞翔,包括苗杳和姬人锐。苗杳今天像年轻人一样兴奋,大笑着说:
“人锐,今天我也该穿婚纱的!”
“是啊,很遗憾事先忘了这件事。没关系,等银婚时我为你补上!”
失重是暂时的,因为担心新人们的忍耐力有限。飞船开始了自转,径向重力慢慢产生,满船的婚纱也缓缓飘落到地面。船队开始返航,这次将是不间断飞行,速度为一点八马赫,九分钟就能返回地球。返程中,新人们仍沉浸在之前的亢奋中,紧紧拥抱着窃窃私语。忽然——飞船中止了虫洞式飞行,开始了常规动力飞行,人们有了向后仰的感觉。全息图像也恢复了,蓝色的地球代替了荒凉的火星。地球上观看直播的亿万观众先看到船队返航,四分钟后,船队从火星起航的图像才传回地球。
“水晶球”号上的乘员最先乘“小蜜蜂”回到地面。他们同地面欢迎的人群互相拥抱,然后守在发射场,一直把新人全部送走。不少亢奋的新娘情不自禁地冲上来,为这次婚礼的组织者们献上一个香吻。也有不少新郎激动地对姬人锐说:“从今以后,我们就是太空人了!还有我们的孩子!”
他们对姬人锐的敬仰溢于言表。鲁军定看着这一幕,笑着说:“人锐,当年我曾说过,你这个人早晚要成龙的;后来又说,没想到你成了一条野龙;再后来又说,没想到你当野龙也能弄出这么大一片云彩。今天你弄的云彩就更大啦!”
苗杳因兴奋而脸色红润,似乎回到了少女时代。她对丈夫说:“有了今天,我年轻时的愿望也算实现啦。”
姬人锐知道她说的愿望是什么,但故意问:“什么愿望?”
苗杳很坦率,“就是那个——我想至少当副总理夫人。”
姬人锐笑着说:“可我只是一个民间工程院的院长,弼马温一样不入流的官职啊。”
苗杳只是笑,挽紧了丈夫的臂膊。
姬人锐携夫人乘“小蜜蜂”返回中国西峡,让儿子儿媳陪妈妈回家,他直接去楚天乐家。这一段的大动作,他确实还没有同楚天乐、鱼乐水好好沟通过,现在得立即补上这一课。其实要说没沟通有点儿冤枉,他曾非正式沟通了,但天乐似乎状态不好,没有做出应有的反应。也许,他的病情确实影响到了智力?
虽然在六十四年的人生中已经修炼出足够的定力,但今天姬人锐也免不了有些亢奋。自从“诺亚”号上天,人类已经进入了超光速太空时代,但那时人们只顾专注于抗拒灾变,并没有充分认识到这一点。再之后,得益于天乐、泡利、康老等人的推动,科技又大大迈进了一步。亿马赫飞船问世后,三十万光年之内的太空将进入“一日交通圈”,成了地球首都的城郊。这项技术连同已经成熟的聚变技术,使能源枯竭的威胁彻底消除,在宇宙中的富氢星球没有全部耗尽之前都不必担心这个问题。另一个看似较小的发明——用垃圾制造建材——实际有着同样深远的意义,人类的文明进程一直是科学和熵增、进步和代价的角力,这个问题曾被认为是科学无能力解决的,文明的灿烂终将被熵增的废墟所掩埋。但现在,通过二阶真空激发方式,实现了不耗能的物质重构,这个问题转瞬就一劳永逸地解决了!在过去,科技的光明之后永远拖着一个黑影,现在彻底摆脱了!科学变得通体透明,灿烂无比。
不谦虚地说,人类能走到今天,“乐之友”居功甚伟。它曾有力地推动了时代之船的行进,那么,它也有责任把握今后的航向。
天乐夫妇安静地待在家里看直播。听见“小蜜蜂”的降落,乐水迎出门外,笑着说:
“知道你要来的。我们已经提前准备了你爱吃的北京烤鸭,你爱喝的汾酒。”她领姬进了屋,对保姆说:“徐嫂,炒菜吧。”
天乐操纵着电动轮椅过来,微笑着打招呼。姬人锐说:“趁饭前这个机会,我把几件事简单说一下吧。”
他简明扼要地介绍了最近的“大动作”,然后说:“乐水,当年阿比卡尔想让我当SCAC常任秘书长时,你劝阻了我。我知道你当时的用心——不想让我在权力中污浊化。我感激你的心意……”
鱼乐水笑着说:“言重了。我从没担心你会污浊化,我相信你的定力。”
姬人锐笑着摇摇头,继续自己的话题:“但现在形势不同了。新的形势再次把‘乐之友’摆到了‘天枢’的位置,把太空时代的权柄交到我们手中。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权力欲如果和高尚结合起来就是最完美的至宝,只有握有它,才能做引领时代的英雄。”
天乐说话了:“姬大哥,你恐怕是误解了。我和乐水都还没想这么远,而是……说来话长啊。”
天乐夫妇互相看看,他们显然已经就某个问题谈透了,这会儿乐水的表情中微见凄然。姬人锐的反应足够敏锐,在一刹那中猜到了事情的真相——自己的抢点布局是建基在一个灿烂光明的时代之上的,但——也许这样的灿烂时代并未到来,前行之路仍被灾变的黑影所覆盖。
他的心向黑暗中沉落。
3
前一段时间,在姬人锐督办那几件大事时,楚天乐确实置身事外,连新飞船的开发也没有过问。他没有和妻子打招呼,独自召集了十几位生物学家、脑生理学家和人工智能专家,关起门来开了一天会。鱼乐水自从上次听了丈夫那几句不祥的话语,时刻把丈夫罩在视野内,当然不会放过这次会议。会后,她拦住会议的首席科学家、以色列魏兹曼研究所的伊莱娜教授。这是一位四十岁的俄籍犹太美女,肤色红润,胸脯饱满,一双碧蓝的眼睛湛然有神。她是一位狂热的科学主义者,终生未婚,因为她“在青春飞扬的时代就已经与科学之神结婚”——从这句话来看,显然她心目中的科学之神是男性。鱼乐水佯作随意地问:
“教授你好,我今天有事没来与会。你大致介绍一下会议内容吧。”
伊莱娜教授没什么戒心,立即热心地介绍了会议内容,说今天楚天乐是在认真探讨大脑离体存活的可能性。这几十年医学飞速发展,已经做到了狗脑的长期离体存活。其实黑猩猩大脑的实验跟人类更有可比性,但因为伦理限制而没有进行(科学界已经有了共识,对黑猩猩这类与人类亲缘很近的动物,一般不允许进行动物实验)。离体的狗脑可以更方便地补充营养,可以方便地进入和解除冬眠,因而其智力活动的水平大为提高,存活寿命也可成十倍地延长。难点则在于大脑信息的输入和输出,虽然已经能将视觉信号和听觉信号编码输入,并将大脑输出信号用电脑破译,但只是低层次的,“短期内无法破译爱因斯坦的思维过程。”教授开玩笑地说。
她又说,其实一个不那么纯粹的、难度较低的替代方案是头颅离体存活。后者可以利用原件的视力、听力和语言能力,因而就不会存在上述的输入和输出瓶颈。头颅存活只用把原件的头部血管和神经同机器母体相连接就行了,实施起来相当容易。当然,正因为它还使用脑外器官,所以它的思维达不到绝对的高效。听了大家的介绍后,楚先生倾向于第二种方案……
“你说什么?我丈夫打算让头颅离体存活?”鱼乐水惊诧地问。
那位在专业上睿智无比的女科学家这时才觉察到不妥。“难道……”她小心地问,“你丈夫事先没有同你商量一下吗?他说他的病躯恐怕坚持不久了,但他的责任未完。所以我们很乐意帮助他,帮助我们心目中的科学神祗。”
说话间,鱼乐水瞥见丈夫正驱动轮椅走出会议室,平静地看着自己与伊莱娜教授谈话。她莞尔一笑,“商量嘛倒是同我商量过,但我还没同意呢。你可以想见的,我当然更喜欢一个完整的丈夫。”
伊莱娜教授笑了,“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没关系,我们现在还处于务虚阶段,等真正开始手术,肯定要获得家属的手术同意书才行。”
那天是阴历十月初一,亲人祭拜亡灵的日子。楚氏夫妇都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从未张罗过供品冥币什么的,但一个简化的仪式他们做得很认真。鱼乐水在二老屋里把遗像摆好,点上两炷香。婆婆去世后,这一间屋子始终为他们留着,现在,在两炷清烟的缭绕中,二老含笑看着他们。天乐也默默地凝视着二老,鱼乐水做了三鞠躬,笑着说:
“妈你放心吧。天乐已经提出了亿马赫飞船的设想,如果成功,就能救出柳叶洋洋他们了。”
她推着丈夫出门,唤上正在外边玩耍的草儿,来到不远处那座无碑的新坟旁。这里安息着楚天乐的亲爹,他年轻时在患绝症的儿子面前当了逃兵,一生饱受良心的折磨,晚年他挡不住亲情的召唤终于来找妻儿,正好赶上救了天乐一命。现在,他虽然尸骨无存,心灵应该很安然吧。
鱼乐水让草儿点了香,敬在灵前。三人对着坟墓三鞠躬。草儿轻声说:“爷爷你安息吧。爸爸妈妈都说你是个好爷爷。”
那个凶手的坟墓离这儿不远,他们顺便为他做了祭奠。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对这个凶手的恨意已经淡化了,剩下的更多是怜悯。
礼毕,天乐让徐嫂把草儿带走玩耍,对妻子说:“我想参观一家民政系统的福利厂,你陪我去吧。”
这件事有点突兀,但鱼乐水没有多问,很快安排了直升机和汽车。这家福利厂在不远的一个镇上,是民政系统和基督教会合办的,女厂长姓白,是位基督徒。她没想到名闻遐迩的楚氏夫妇会亲临工厂,惊喜之下,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在办公室里,她介绍了福利厂的情况。这家工厂很小,有四十三个工人,都是残疾和智障者。产品也很简单,是再生塑料的水桶水盆等,没什么技术含量;加上这些特殊工人的生产效率比较低,所以工厂是亏本的,要依靠民政和教会的资助才得以存活。她领楚氏夫妇参观了生产车间。这儿设备虽然简陋,管理还行,环保措施比较到位,车间里并没有塑料热压过程中的异味。几十个工人虽然明显地笨手笨脚,但都干得很投入。楚天乐默默参观了一遍,对厂长说:
“麻烦厂长,能不能介绍几个智障者?”
白厂长从旁边喊来一个工人。这是一位典型的先天愚型病人,圆脸,眼裂小,斜眼,耳朵又小又低,短脖子,身材矮小,走路一晃一晃的,显得肌肉松弛无力。他用愚钝的目光讨好地看着厂长。白厂长亲切地问:
“二保,今天干得怎么样?能不能得个红花?”
二保使劲点头,口齿不清地说:“肯定能!”
白厂长对客人们说:“我们这儿每天要在黑板上贴红花的。他们干得很好,差不多每人每天都能得一朵红花。谁哪天得不到,还会伤心痛哭呢。”她回头对那人说,“二保,你能把名字写给客人看吗?”
二保连连点头,接过白厂长递过的笔,努力写出“丁二保”三个字。不过“保”字是横躺着的。白厂长夸奖了他,他兴冲冲地离开了。白厂长无奈地笑着:“我纠正了多次,这个‘保’字还是躺着,我干脆也不纠正了。”
她又喊来两位并作了介绍。楚天乐指着不远处一位中年人问:“那位应该也是智障者吧,我看他的肢体都健全。”
白厂长赶紧摇摇手,低声说:“别让他听见。这是位特殊智障者,曾经是一家技术型企业的老总兼总工,企业办得相当红火,多次慷慨资助过我们厂。后来他不幸得了脑瘤,手术后智力极度降低。其实以他的财力,完全可以留在家中由专人护理。但他主动要求来这儿,家属又拗不过,他就来了。我猜想,也许他在资助我们厂时,对这儿留下了比较深的印象?他来这儿后,只能干最简单的活儿,但我总觉得他对过去的生活还有些记忆。有时他会陷入沉思,努力回想,回想不起来,就会来一场发作,做出一些狂躁的举动。我们对待他特别小心。”
楚天乐低声问:“我能过去看看吗?”
“可以的,他今天情绪比较平稳。但你过去之后最好不要说什么。”
楚氏夫妇过去,默默观察着。那位工人衣着整洁,面容保养得不错,与旁边的工人有明显区别,不大像是智障者。但当他抬头看这边时,显然不是正常人清明的目光,而是智障者特有的茫然和畏缩。他正在为水桶穿铁丝提手,干得很认真。楚氏夫妇默默地看着他,怜悯伴着敬意。这位智障者主动来这儿当工人,说明他不愿意做一个废物,说明他还保持着当年的尊严。那人不时抬头看看客人,显然两位客人的凝视让他心生不安。他的不安情绪显然越来越浓,他抬头看客人的频率越来越高。白厂长意识到了,忙示意两位客人离开,这时那人忽然问:
“他们是不是要考我认字?我没忘。”
他的神情中透着恐惧。白厂长反应很快,笑着说:“是呀林先生,他们知道你一直没有忘记认字,很不简单的,想来考考你。”
她掏出记事本,示意客人写几个简单的字,鱼乐水写了“人、天、日”几个字,那人顺利地认出来了。白厂长和鱼乐水齐声夸他,他的神色才慢慢转为霁和。
回办公室的路上,白厂长感慨地说,这位智障者现在最恐惧的事情之一,就是他会忘掉写字和认字,那样他觉得自己就成了真正的废物,“实际上他确实把大部分汉字都忘了,我们只能圈定二三十个最简单的字,经常问,不断强化他的记忆,也算是对他的安慰。”楚氏夫妇很感动,从白厂长刚才称呼“林先生”的细节上,也深深感受到了白厂长的良苦用心。
临走时,楚天乐留下了一张五十万元的支票,白厂长连连致谢,楚天乐真诚地说:
“不必客气,其实该感谢的是你。残疾智障都是人类不可豁免的痛苦,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这些残缺者是在代替正常人受苦。你关爱他们,把这当成终生事业,我和乐水都谢谢你了。”
白厂长眼眶红了,合掌致谢。
回程中,两人都比较沉闷。一回到家,他们赶紧打开电视,电视上正播放着火星婚礼。那儿飞扬着热情,跳动着亢奋,镜头中的姬人锐尽管表情冷静,但内心的亢奋是藏不住的。这与屋里的沉闷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楚天乐看看自己的妻子,笑着说:
“乐水,你今天见了伊莱娜,知道你有话要说,你说吧。”
鱼乐水开玩笑地说:“你今天太让我掉面子了!这么大的事,事先不告诉一声。我太伤心了。”
虽是玩笑,也含着五成的认真。但楚天乐不大在意,“没那么严重嘛。我只是不想太早地刺激你。我想先咨询一下可能性。如果不行,那这件事就干脆不提了;如果行,我肯定会立即告诉你。”
“但咨询的结果是可行。”
“是的。”
“而且你简直是挠着了伊莱娜教授的痒处,让她得以大展自己的高超技艺。”
楚天乐听出妻子的不满,仍笑着说:“这点你也没说错。”
鱼乐水侧过身,定定地看着他,看了很久。她叹息一声:“天乐,我想……”
楚天乐打断妻子的话,“乐水,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有些话可能难以说出口,还是我来说吧,然后你来评判这是不是你的内心想法。算是一个猜谜游戏吧。”
他是有意把谈话的气氛轻松化。鱼乐水响应了,笑着说:“好啊,游戏开始吧。”
“你和我都信奉我干爹的话:人活着就是为了享受活着的乐趣,不是为了逃避死亡。在活着的进程中,为了生存所干的任何事都是天然合理的。到这里为止,你我没有分歧,但之后分歧就开始了。你认为,活着的主体应该是人,而不是,比如一个人头和机器身子的杂合怪物,你认为那已经失去了活着的意义。不妨把这两种‘活着’定义为:肉体的活着和意识的活着。我认为,从长远来说,人类的生存应该是后者,它可能有各种方式,包括一个流动在大一统电子网络中的思维。”
鱼乐水摇头,“那些前景已经超越了我的心灵,我不想说反对或厌恶这类话,只是——留给后人去体验吧。”
楚天乐的口气忽然急转直下,“但我说的分歧是极而言之。我相信我说的‘意识活着’终将会实现,但并非说我就准备身体力行。你说得对,那种前景留给后人吧。我也像你一样想有一个肉体,虽然这具不合格的肉体让我承受了很多痛苦,少了很多乐趣,包括性之乐趣,但我仍很看重它。乐水,我喜欢你偎在我身边,摩挲着我的皮肤,发丝痒痒地搔着我,气息柔柔地吹着我。乐水,你不知道我有多看重你,有人谬赞我是‘乐之友’大脑什么的,但这颗大脑是有你的爱情滋润才有了灵性。”
楚天乐一般比较内向,不大对外敞开心灵,今天这些很动情的话,鱼乐水是第一次听到。她非常感动,俯身把丈夫搂在怀里,两人享受着心灵的共鸣。过了一会儿,楚天乐说:
“但你肯定要问,我为什么准备让头颅离体生存?那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鱼乐水心中忽然一沉。她猜不到丈夫要说什么,但已经远去的恐惧和绝望又悄悄地来了。怎么可能呢?人类已经逃脱了全宇宙塌陷的灾变,正在开发亿马赫飞船,有用不完的能量,再不用担心环境污染,前途一片光明,人类可以说已经开始进入神的境界,进入自由王国,怎么会……但她知道魔鬼又要来了,而且和丈夫今天的参观有某种关系。丈夫直视着她,一直看到她的心灵深处,叹息着说:
“对,你已经猜到了。那个撒旦并没有真正离开。它又来了,正阴森地盘踞在人类的前行之路上,也许这是个更可怕的魔鬼。”
那晚,楚天乐详细讲述了人类即将面临的又一场灾难。
他说,六十一年前开始的空间暴缩通过某种量子效应大大提升了人类智力,按照普鲁斯特的验证及泡利的公式计算,人类智力已经提高了百分之四十五,还有可能继续提高。人类社会在短短三十年中实现了科技大爆炸,无论是科技精英,还是普罗大众,都充分享受了高智力,把它视为平常之事。不过,我们已经知道这次暴涨是个孤立波,半周期为六十二年,一年后就要达到峰值,然后收缩强度逐渐降低,提高的人类智力也会逐渐下降。再六十二年后,空间恢复到标准真空,人类智力也会复原到灾变前水平。到那时,再也不会有今天这样的天才飞扬和智慧怒放了,人类发展科学仍然得像过去那样,用可怜的智力东碰西撞,就像老鼠钻迷宫一样。如果没有这轮智力暴涨,人类不会意识到自己智力的可怜。但经历智力暴涨后又失去它,人类情何以堪?!
但这还不算灾难,灾难是在其后——其后是一个暴涨孤立波,周期同样为一百二十四年。空间暴涨时对人类智力会是什么影响?其实泡利公式已经预言了,该公式是关于原点对称的,收缩率既能以正值代人,也能以负值代人。其曲线在正负区间都有极值,分别为:
Et
/EO
=e±2/3
(Et
/EO
即变化后的智力与原始智力的比值);
具体数值为:
智力最高升幅为94.8%;
智力最大降幅为48.7%。
那时泡利并不知道宇宙会有暴缩,所以他说负值区段纯粹是数学推演,可能并不具有实际的物理意义;但他同时也说,该公式虽然只是经验公式,但具有简洁美和对称美,以他的直觉,也许能够升级为理论公式,就像普朗克的黑体辐射公式那样。如果是理论公式,那么负值区段也许有实际的物理意义。上帝还是很厚道的啊,他在一个形式对称的公式中给出了不对称的数值:升幅百分之九十四点八,而降幅百分之四十八点七,没有让文明生物在空间暴涨中出现智力清零——但是这么大幅度的智力衰退足以造成科技清零了。也许,这种大致以十万年为周期的科技清零,才是费米佯谬[2]
的真正解释?“泡利在牺牲前的遗言,就是提醒我关注这个公式。”
楚天乐又说:“虽然泡利当时不知道这次的宇宙暴缩只是个孤立波,但他有过人的直觉。他多次向我嘀咕:这种十分暴烈的空间收缩恐怕不会持久,正如一句中国古语:其兴也勃,其亡也忽。所以早在那时,他就对‘暴缩后可能转为暴涨’及‘暴涨可能引发智力衰退’的前景惴惴不安。泡利无奈地说,很可惜,他无法用实验或观测来验证该公式在负值区间的推演结果。此前,物理学与玄学有一个根本区别——物理学有实验室,任何玄思奇想必须由实验来验证。但不幸的是,科学发展到宇宙学阶段已经没有实验室了。比如,怎么可能在实验室里制造一个暴涨的空间,从而验证人类智力是否会下降?这种膨胀是发生在空间第四维,人类绝对不可操控的。所以,他只和我讨论过这些担心,我们从没告诉第三人。”
“但现在不同了。宇宙胀缩的孤立波理论已经被证实,空间暴涨将是六十三年后的现实。如果泡利公式的预言是正确的,人类智力就将随之降低,最多降低百分之四十八点七,那就降到现今的黑猩猩之下了。”
“如果人类还处在茹毛饮血时代的话,这样的智力降低并无太大危险。宇宙胀缩的孤立波已经多次扫过宇宙,近期的间隔大约为十万年一次,但并未造成以十万年为周期的物种大灭绝。不妨设想一下:也许在智力提升期,黑猩猩很快学会了用树枝钓白蚁,学会用石头砸坚果,甚至学会了利用天然火,进化出了简单的语言;可是不幸轮到智力降低期,它把这些进步全忘了——那也不要紧,它们仍然可以摘香蕉,吃树叶,用猩猩的兽语呼唤同伴,照样能活下去。可惜人类已经不是蒙昧的动物,人类有核电站、飞机、万吨巨轮、拦河大坝、病毒实验室、基因工程公司,更不说有核潜艇、洲际**、生化武器……这些都需要智慧来控制。如果把这些开关、按钮都交给一群愚昧的黑猩猩,想想世界会是什么样的前景吧。”
鱼乐水打了一个寒战。她不禁想起这半年来丈夫近乎“飞车”的狂热思考,原来他知道智慧的韶华马上就要过去了,甚至会转为智力崩溃!他是在努力抓住剩余的时间,力图绘出人类智力崩溃后的图景。
楚天乐苦涩地说:
“怎么办?现在无法可想。这次的灾变虽然是软性的,实际比上次更为深重。乐水,人类科技发展到今天这样的水平,即使因某种灾难使全人类都失去听力或视力,失去语言能力,失去双腿、双臂甚至心脏,都不要紧,高度昌明的科学都能给出应变之道。但如果失去智力,那一切都完了,人类真的无处可逃了!我惧怕这个,远甚于惧怕肉体上的绝症。今天在那个福利厂,看着那几位智障者,尤其是那个从正常人沦落为智障者的林先生,我就像看到了自己的明天。”他叹息着,“正因为局势彻底无望,这些担心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连姬人锐也没有说。但是——我预言的这个阴暗前景,其他人同样也会预料到啊,如果几个月后,全球范围内出现科学家的自杀狂潮,我不会感到意外。”
这个前景再次让鱼乐水打了个冷战,她忽然站起来,“不,应该告诉大家,首先应该告诉姬人锐。咱们一块儿想办法。我觉得,他在这些软问题上的应变能力要比你强。”她苦涩地说,“至少也该商量一下,确实没办法时该怎么收拾残局。”
“经过上次那件事,我不会再瞒他的。”楚天乐指指屏幕,“他已经到航天发射场了,晚饭前会回来,我估计他会主动来找我们,最近他做了不少大动作,肯定会来向咱们通报。”
“你让徐嫂采买的北京烤鸭就是为他准备的?”
楚天乐点点头,“对。”
他们暂且把这个话题抛开,继续看直播。估计姬人锐快要到时,鱼乐水为他泡了茶水。那段时间两人没说话,各自在心中梳理着想法。很快,山顶上出现了“小蜜蜂”的蓝光,少顷,姬人锐匆匆进来了。
听楚天乐讲完,姬人锐眉峰紧蹙,努力消化这个过于突兀的噩耗。鱼乐水默默地看着他,期待着他的睿智。在科学领域,她敬服丈夫的天才;在社会政治领域,她更敬服姬人锐的智慧;而眼下的灾变应该是横跨两个领域的。姬人锐此刻心中五味俱全:有浓重的失落,有深深的悲怆,也有绝望的愤懑。三十年前,人类突然得知那口沸水锅的存在,曾有了奋力的几跳,实现了千年的科技进步,走到了灿烂光明的坦途——却突然得知更大的灾难还在后头!难怪在他干了几个大动作之后,天乐一直像是心不在焉,原来并非他变迟钝了,而是自己过于乐观了。自己眼中的灿烂前景,原来只是一个漂亮的肥皂泡。
上帝真会捉弄人啊。
姬人锐沉默了一会儿,问:“你们说完了?”
“完了。”鱼乐水说。
“不,没完。你们没有说到这些情况和‘头颅离体存活’有什么关系。”
鱼乐水一愣,不错,自己在震惊中忽略了这一点。她看看丈夫,楚点点头,说:
“你说得对。这个计划牵涉到我的一个设想,但它过于玄虚,我不知道它是属于‘必要的冒险’还是‘不必要的疯狂’。”
“如果人类处于绝境中,就没有什么‘不必要的疯狂’。请讲下去吧。”
“将在六十三年后出现的、一百二十五年后达到峰值的那波空间暴涨,仍然是全宇宙同步,人类无处可逃,也许只有一个地方例外。”
鱼乐水立时竖起耳朵,她看见姬人锐同样如此。
“你们已经知道,虫洞式飞船只能在虫洞内行进,其船体绝不能越出虫洞之外。因为虫洞外是非本域空间,在那儿,物体仍然遵从相对论体系,包括下面这些众所周知的机理——需要有力才能产生加速度啦,船速接近光速时质量趋于无限大啦,等等。所以说,即使飞船仅仅有一个小小的凸起越出了虫洞,也将给飞船的行进造成极大的阻抗。我这儿没用‘阻力’,是因为这种阻抗并非力的性质。”
“对,我们知道。”
“所以,虫洞式飞船设计的第一条规则,就是飞船实体的直径一定要小于虫洞直径。这已经成了金科玉律。可是现在咱们不妨来个逆向思维——如果技术专家们能克服天大的困难,把一个有人头那么大的凸起伸到虫洞外,同时勉力保持虫洞内飞船的行进——当然,这种行进肯定低于光速,否则就违犯了相对论——假如这样,那么这个凸起将会处在什么样的真空中?可以想象一下,这个凸起物在行进时,宇宙的静止空间将扑面而来,就如坐敞篷车飙车时扑面的狂风。所以,对于这个凸起物来说,空间被大大压缩了。”
“人造密真空!”鱼乐水兴奋地说。
“对,人造的密真空。这类似于多普勒效应,但实质上不是,因为对我们有用的不是波频的升高,而是空间的压缩,是真空深层结构的压缩。常规动力飞船其实也能造成真空的压缩,可惜它们的速度太低,效果不明显。我大致计算过,如果虫洞飞行维持在半光速,空间压缩效应就足以抵消空间暴涨。如果那个凸起物中装载着,比如一颗人类的头颅,他应该能保持着峰值智力,这样就能在沉睡的雁群中设一个清醒的雁哨。当然,这个凸起物将不得不承受强化了的宇宙辐射,如果它里面装着人脑,就必须有坚固的保护,那种‘类中子态物质’就很适用。”
两人读出了他没说出的话:正因为如此,我才考虑仅仅保持头颅的离体存活。
楚天乐又说:“如果上述猜想能实现,那就好办了,可以让逃难者坐上飞船,然后,每艘船上只要有这么一个伸到本域空间外的脑袋,就可以指挥飞船的正常运转,并监视着地球的状况。这样一直熬到空间暴涨结束。”
鱼乐水皱着眉头,“慢着——这种做法,让凸起物中的那颗人脑来指挥飞船的运转,是不是违背了你说的那个‘不同宇宙信息不可通’的铁律?因为虫洞内外的本域空间和非本域空间,从本质上说是不同相的。”
楚天乐微笑着看她,“乐水,以后你别说自己不擅长理性思维了。你说得对,这样的做法如果成功,确实也打破了那个铁律——其实也不算违反,因为它是通过虫洞来实现的。所谓虫洞,就是联结不同宇宙的通道,我们过去说宇宙不可通,只是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虫洞而已。但正因为如此,我对自己的设想没有太大把握。我不知道这个铁律究竟能否被打破。”
姬人锐说:“既然咱们已经打破了‘光速不可超越’的铁律,超越了相对论体系,那再打破一个定律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这样吧,我们静下来考虑三天,然后见面,商量一下以后该如何办。天乐,谢谢你的信任,这次你把这个灾变及时告诉了我,没有像上次那样藏着掖着,采取单独行动。”
他的夸奖实际是批评,是撒一撒上次窝的气。楚天乐说:“对,我不会再瞒你,这也是乐水的意见。”
“是吗?那我也要感谢乐水。乐水你知道公众对咱们仨的评价吗?虽然重复它有点自我吹嘘,我还是讲一讲吧。这个评价是:楚天乐是‘乐之友’负责思考的大脑,姬人锐是负责行动的小脑,鱼乐水则是指引方向的心灵。对我的评价虽是过誉,也算贴切。小脑算什么?没有大脑的指挥,它只能做出简单的植物性反应;没有心灵的指挥,它可能会步履敏捷地走邪路。所以嘛——谢谢你们两位。”他苍凉地长叹一声,“但愿这次咱们还能走出一条路来。”
4
乐之友基金会副会长葛其宏说:“人上齐了,开船吧。我说船长,十四年了,怎么还是你个老家伙?”
船长笑着回骂:“你还没死,我能死在你前头?”
“少跟我油嘴滑舌。开船吧,好好开,要知道……”
船长截断他的话头,“我知道你下边放啥屁,趁早打住。说什么这些人都是全世界最顶尖的科学家啦,要是一翻船,物理学得倒退一百年啦。是不是?”
葛其宏笑了,“你这样聪明,也省得我多说了——得,咱俩别胡扯了,上次来过的罗格先生也在,他可是懂中国话的。”
船长开着船,悄声问葛其宏:“喂,葛会长我问句正经话。这次是不是还要来一个啥子秘密投票?我知道上次这儿一投完票,美国费米实验室立马按电钮,爆出来个超大空心球。”
“对不起了,会议内容嘛,正好保密到……”
“你这一级?”
葛其宏摇头,“不,这回保密到我上面一级,我也不知道这次是啥内容,只知道来的都是物理学家、宇宙学专家、虫洞飞船制造专家、大脑科学专家,等等。你甭打听了,专心开你的船吧。”
船长盯着他看了一眼,“不是坏消息?我看你眉间有黑气,笑起来也带着哭味儿。”
葛其宏对会议内容其实是知道的,但他当然不会透露,“你开船还兼职看相?少扯淡了,开你的船吧。”
坐在船头的罗格听见了船尾的对话,他只是回头看一眼,没有接腔。今天船上还有姬团队的八人(姬继昌、原来的六个船长加习明哲)、康平和美国的阿伦·戴奇(他俩作为飞船制造业的代表)。他们对会议内容倒是一无所知,听着葛副会长和船长打哑谜,都不免在心中暗暗猜度。毕竟这次会议召开得太突然了。
人蛋岛到了。岛上仍保持着当年的荒凉景象,也没有修码头,客人通过一个临时的木板栈桥上岛。这儿和岸上有着显著的差异,岸上那边已经遍布透明的球形建筑了,明亮的房屋远远看过去就像仙境。楚天乐、鱼乐水和姬人锐立在岸边迎接。等三十名代表全都上岸,鱼乐水说:
“欢迎大家来到人蛋岛。有些人是故地重游,但多数人是第一次来。开会之前,是不是先领你们参观一下?”
大家同意。于是,葛其宏领大家参观,楚、姬、鱼三人先去地下会议室等着。大家饶有兴致地瞻仰了那些半球形玻璃罩,残缺的蛋壳和地面上的光脚小脚印仍旧凝固在时间中——比上次参观时又多凝固了十四年。二十五根石柱还在,只是上面的摄像头已经被拆除。罗格总觉得岸边似乎有一个白色的身影,正背着手抬头望天。当然这是他的想象,泡利已经去世六年,那颗天才的脑瓜永远嵌在月岩上了。他们匆匆看一遍,就来到了地下室。地下室仍是摆着一圈草蒲团,草色已经干枯。当时编织草团的是天乐妈和柳叶,柳叶已经上天九年,而天乐妈也去世三年了。
姬人锐主持会议。他神态苍凉,开门见山地说:
“人类多灾多难啊。虽然已经证明前一个灾难只是虚惊,但还有一个灾难在前边等着我们,它不大可能仍然只是虚惊。一会儿楚天乐将就此进行详细阐述,我们随后讨论应对办法。这个灾难……怎么说呢,它是软性的,但也许比过去的硬性灾难更为可怕。所以,如果一时找不到可行的办法,各位与会者应发誓保密,以免造成剧烈的社会动荡。保密是无限期的,直到某次会议做出新的决定。大家同意吗?如有不同意做出这个承诺的,请现在退出会场。”他依次看着众人,众人也依次点头。“好,天乐你开始吧。”
于是,楚天乐开始讲起了即将到来的疏真空孤立波和对人类智商崩溃的担忧。他讲得很实在,既讲了自己的深切忧虑,也明白地说:这个灾变是未经证实的,而且无法提前验证。屋内很静,只有他的语音转换器的金属声音在回荡。讲完后,会场静默了很长时间,鱼乐水想,大家突然听到这样的噩耗,确实得努力琢磨一会儿才能消化。但她的想法不全对,与会人员中,至少有四个人的沉默是因为别的原因。过了一会儿,罗格长叹一声:
“谢谢你们召开这个会。楚先生,你所担忧的前景我同样考虑到了,半年前就考虑到了。我认为,虽然它只是泡利公式的数学推演,但只需比照一下空间暴缩所带来的智力暴涨,则空间暴涨会带来智力陡降就不必怀疑了。这半年来我之所以保持沉默,是因为我一直没想到应对办法,连起码的方向都没有。既然无法可想,我也不想聒噪着惊醒世人。坦率说吧,我已经做好了自杀的准备,如果没有这次会议,也许几星期内我就会行动。”他苦痛地说,“因为我对失去智力的恐惧,远远甚于对死亡的恐惧。”
会场上有三个人相继点头,他们是物理学家居士朋、天体物理学家克里古和量子物理学家松本益智。他们纷纷表示:
“罗格,我也想到了啊。”
“我也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
“说不定我也会因绝望而自杀。”
会场中最吃惊的是姬团队的八人、康平和戴奇。他们已经全身心地投入到对新时代的进攻战中,对明天的灿烂充满了期许。他们刚刚在火星参加了太空婚礼,新婚的亢奋还在心头跃动,现在却突然听到噩耗,原来后方已经彻底沦陷!姬继昌侧身盯着父亲,父亲苦涩地点头:“孩子,很抱歉我没有提前告知你。此刻我理解你的心情,对于一个已经披甲上阵的先锋官来说,这个弯子实在太陡峭了。”
楚天乐说:“我同样沉默了很长时间,努力寻找着破解办法。但到今天为止,我也只是找到了一个很勉强的办法。”
尽管他的语调很低,但与会者都相信他的睿智,会场气氛为之一变。接下来,楚天乐平静地讲述了他的“雁哨计划”,请大家评判是否可行。大家默默地思索着。
过了一会儿,罗格首先发言:“向楚先生致敬。你没有屈服于这个撒旦的淫威,勉力想出了一个办法,我觉得它是可行的。这在心理上为我们松了绑,那咱们也尽情放飞智慧吧,我现在就要飞了!”他笑着冲楚天乐点点头,“楚,你的办法对我有很大启发,我立即产生了一点灵感。那就是——”他缓慢地说,“我们已经知道在虫洞飞行时,飞船外的非本域空间将由暴缩转为暴涨;那么在虫洞内,飞船之后拖着的那个本域空间,将如何变化?和非本域空间同步吗?”
他用炯炯的目光看着楚天乐。天乐明显一震,应声说:“这是非常有价值的疑问。请往下讲。”
“我觉得不会同步,没理由同步。本域空间与非本域空间是不同相的、互相隔绝的,没有信息的交流自然不会同步。所以,依逻辑推理,它仍将保持原来的疏密状态,只要飞行不停止,状态就不会改变。这就像银行业的死期存款,你存入时的利率是多少,银行就一直依此来计息,不管此后利率是否有变化;一旦你取出再存,就要按新的利息标准了。”
楚天乐思索着,轻轻点头。鱼乐水说:“我明白了。你是说,趁着宇宙尚为密真空状态之时让飞船进入虫洞,然后保持连续飞行,使飞船之后的本域空间一直保持密真空状态,直到外部空间恢复成标准真空。当然,这期间飞船将一直盲飞,与外界不能有任何信息交流。是不是这样?”
“对,这样就能避过那个智力崩溃期。不妨用一个比喻,持续飞行的飞船就像一个完全密封的智慧保鲜室,为人类保留一批智慧的种子。前提是飞船不能中途停飞,因而船上的燃料一次充装后要足以使用一百八十六年,即孤立波的一个半周期。”罗格说。
楚天乐击节称赞:“没错!这比我的办法更好,更易实现。至于你说的一百八十六年连续飞行,对于虫洞式飞船不成问题。昌昌你来说?”
姬继昌敏锐地理解了他的意思,说:“飞船之后有大约十个船身长的本域空间,它至少能容纳三四艘船,可以用来做副油箱。这类似于火车头拉着几节车厢,但两者实际是不同的:火车多拉车厢需要多耗动力,而我说的副油箱是被空间带着一块儿走,并不会增大动力消耗,算得上是免费托运。有了这几船备用燃料,连续飞行一百八十六年绝对没有问题。”
与会人员进行深入讨论后,对罗格的办法表示认可。居士朋说:“不过,楚天乐的办法也有独特的优势,因为那是个主动式的智力强化器,即使孤立波全部过去,宇宙恢复原来的温和膨胀,仍可利用它来制造局部密真空;而且在灾变期间,它能够保持对地球的主动干预,而罗格的‘密封式智慧保鲜室’只是消极防御。”
克里古说:“但楚天乐办法有两点限制。第一,这种飞船不可能达到光速,否则,那个伸出在非本域空间的突出物的质量就会达到无限大;第二,虫洞中的飞船不再像过去那样可以瞬间加减速,而必须是匀速加减。也就是说,洞内的飞行态必须与洞外保持一致,否则就会使受力曲线出现尖点,导致飞船毁坏。而且这种飞船的制造难度很大,因为过去的虫洞飞船从本质上说是不受力的,可以做得非常轻巧。而现在呢,伸出在‘非本域空间’的突起将带来巨大的阻抗,飞船必须有极大的强度和刚度,材料性能肯定得提高几个数量级。考虑到这些因素,楚天乐的办法可能不会马上实现,只能作为一个备案。”
康平同他手下一个年轻的材料学家科瓦廖夫低声商量了一会儿,然后意气风发地说:“不必担心。只要有了努力的方向,技术上的难题总归能解决的,特别是,咱们现在已经有了性能优异的类中子态物质!”
中午,大家吃过简易的工作餐,继续深入讨论。晚饭前,姬人锐做了总结:
“今天的讨论已经很充分了,我来小结一下吧。此次会议主要得出以下结论:1、提请联合国考虑罗格办法,制造足量的‘智慧保鲜室’,投放一支十万人级别的船队,以便万一文明毁灭,这些人能回到母星重建文明。这个船队以姬继昌等正在研发的亿马赫可着陆式飞船为基型。2、环宇探险继续进行,但也有少许变动,即它的前期飞行中也要保证一百八十六年的连续飞行。3、楚天乐的‘雁哨’办法同时开始研究,但以不妨碍前两者进度为准。对这三条结论,大家有意见吗?”
众人依次点头,表示通过。会议主持人姬人锐说:
“女士们先生们,弟兄姐妹们,依照公认的数据,空间收缩明年将达到峰值,也就是说,人类智力即将达到巅峰,其后就该走下坡路了。红颜易老韶华易逝呀,趁着我们有一个高效的大脑,大家百倍努力吧。现在散会!请大家吃了工作餐再离开。”
随后,工作人员开始为大家分发盒饭。这时,一位工作人员匆匆进来,交给姬人锐一张电话记录纸,姬人锐匆匆浏览一遍,抬起头,震惊地看着楚氏夫妇。正在照顾丈夫吃饭的鱼乐水问:
“什么消息?”
“‘诺亚’号的来电。亚历克斯他们已经重复了我们的所有发现——不,不是重复。‘诺亚’号来电时离地球四光年远,所以我们今天收到的这些发现应该是四年前做出的,远远早于我们。”
“所有发现?”鱼乐水下意识地重复。
“对——除了‘雁哨’方法。”他把那张纸递给楚天乐,“关于全宇宙塌陷只是两个孤立波;关于亿马赫飞船;关于即将到来的智力崩溃期和逃离它的连续飞行方法等,他们都早于我们独立发现了。而且他们已经付诸实施,从四年前发出这封电文后,他们就果断进入了连续的虫洞飞行状态。直到他们进入盲飞的一百三十一年后,也就是从现在算起的一百二十七年后,才会恢复与外界的联系。他们的氢燃料并不足以连续飞行到空间疏波结束,但他们已经想办法解决了这个问题。”
“为什么是一百三十一年?”鱼乐水疑惑地问。
楚天乐已经看完了纸上内容,长叹一声道:“没错,他们做出了与我们完全相同的发现,除了一点——孤立波的周期。我们说半波周期是六十二年,而他们说是四十六年半。姬大哥,我们必须立即严格复核这个数据!我个人认为六十二年是准确的,毕竟飞船上的观测设备不如地球,再加上他们的观测要受到飞行状态的干扰。可是,如果真的如此,‘诺亚’号就有**烦了。”
鱼乐水迅速默算一下,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如果地球观测到的六十二年半周期是对的,那么,当一百二十七年后,即“诺亚”号认为空间恢复正常的时刻,它兴奋地脱离了虫洞,迎接它的恰恰是空间膨胀的峰值。他们将从密真空突然进入极度的疏真空!这样陡峭的突变,肯定会造成诺亚船员的智力大崩溃,也势必带来飞船的毁灭!
——可是怎么办?毫无办法可想。“诺亚”号已经进入了预期一百三十一年的连续虫洞飞行,它与外部宇宙是完全隔绝的,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通知他们。而且,他们进入盲飞后无法再观测虫洞外的宇宙,因而肯定无法自我修正错误。
鱼乐水凄然地看着丈夫,丈夫拍拍她的手背说:“咱们立即着手对孤立波周期的复核。乐水,不要绝望,总有办法可想的。”
但他的话音中并没有多少信心。
半个月后,复核结果出来了。地球观察到的六十二年半周期是对的,而“诺亚”号得出的四十六年半是错的。
5
妈、天乐哥、乐水嫂、草儿侄女:
你们好。关于那四个重要发现,在梓舟执笔的工作报告中已经作了详细阐述,我只补充一点背景资料。飞船起航五年来,我们的‘冥思式思维’已经有了丰硕的成果,显然它的效率远远高于地球上的常规思维。虽然诺亚人对于发明权已经淡漠,但在亲人面前我还是想小小地吹一句牛:那四个发现中有一个是我的贡献,梓舟也有一个。
我们在做出四个发现后,为了让地球同胞尽快知道,就立即向地球折返——毕竟1.8马赫的飞船比电波走得更快。返程持续了两年。现在我们离地球只有不足四光年,但不敢再往前走了。今天是宇宙收缩第五十七年,已经过峰值十年了,我们得抓住目前空间尚为密真空的时机进入虫洞状态,以便为地球文明保留一颗高质量的种子。至于地球社会,我们估计,如果你们在接到电文后立即着手,尚可在密真空结束之前让飞船上天。那样,你们至少可保持灾变发生前的智力水平。如果来不及,那么你们就要按最坏的可能着手做准备,以便在人类智力崩溃时尽力避免文明的毁灭。
亲人们,我为你们担心。但我想,地球上有天乐哥、罗格、姬继昌这样数目众多的天才,一定会想出办法的。我有一个大胆的估计:也许在电文到达地球前,你们也已做出了同样的发现。亲人们,我为你们祝福!
妈的身体还好吗?这两天我有一个强烈的感觉,总觉得妈已经离我们而去。我似乎真切看到了火葬台上的火光。如果这个臆测不符合事实,希望妈一笑了之。我知道妈从来不怕听不吉利的话。如果我不幸而言中,那就代我在爸妈的灵前祭奠并代我同二老告别。我也要同你们道一声永别。‘诺亚’号马上就要进入虫洞状态,该状态将延续一百三十一年,在此期间不能同外界有任何信息交流。等‘诺亚’号脱离虫洞状态时,我肯定已经做古,连我的小天使(如果他能健在)也都是一百三十五岁的老人了。
亲人们,永别了。我爱你们,想念你们,也祝福你们!
柳叶于飞船时间五年
6
世界科学界经过半年的讨论,基本认可了楚天乐和泡利预言的下一个灾变。虽然没有任何观测证据来证实它,但鉴于人类正经历着由空间暴缩所带来的智力暴涨,那么“空间暴涨将带来智力陡降”便是非常自然的推论。千名科学家联名写信给联合国安理会,敦促他们重视楚一泡利预言。信上说,科学(尤其是宇宙学)发展到宇观阶段后已经到了一个分水岭,因为不可能再像经典物理学那样,用实验来验证某个理论,那人类只能相信逻辑的力量、理性的力量了。当然,验证还是要做的,只不过要交由宇宙本身来进行,而且只能是一次性的、事后的验证。
联合国安理会经过长达一年的讨论,最终通过了“乐之友”起草的《新灾变应对计划》。这在很大程度上要得益于SCAC的大力推动。毕竟“智力下降”对民众而言只属于软性威胁,算不上硬性灾难,何况三十年来民众经受了太多的急加速、急转弯和急刹车,已经产生了普遍的厌烦情绪。他们更愿意扔掉所有的烦恼,忘掉所有的恐惧,乘超光速飞船到太空旅游,享受氢盛世的富足生活。不过,毕竟这是智慧灿烂的时代,民众最终用理性战胜了感性。
新计划大致包括四点内容:
一、首先要尽力确保地球的安全。联合国将建立一个权威的智力监测室,随时对人类平均智力进行观测。当智力下降到临界点时,将决绝地关闭所有高科技设备,使人类回到刀耕火种的时代,以避免高科技设备造成的次生灾害。灾变前的准备工作异常繁重,包括大量储备粮食和筹划在智力退化期如何分配粮食等。但这个计划有一个根本性的矛盾——对于智力下降到临界点的人类,能否做出“人类智力已经下降到临界点”的判断。这可以说是哲理层面的、由自指产生的悖论,无法解决。有人提出让电脑来做法官(疏真空不会影响电脑的智力),但这个意见最终被否决了。人类不可能把事关生死的大权拱手交给电脑。这个计划中还有一些事务层面的矛盾也是很难解决的,比如:一旦人类回到动物时代,地球绝对养活不了七十亿人,也许只有千分之一的人能够存活下来。那么让谁活让谁死?没人能做出这个决定,只有听天由命。
但无论如何,该做的准备还是要做。这个工作由安理会督促各国**来完成。
其他三点是“乐之友”已经议定的:
二、“智慧保鲜室”计划。制造九艘亿马赫可着陆式飞船,最迟在十年内上天并进入连续飞行,直到疏真空结束后(从现在起一百八十六年之后),再脱离虫洞状态。
这些飞船对姬继昌在人蛋岛会议上提出的“副油箱办法”做了改进。九艘飞船分为三支船队,即“天”“地”“人”三队,每队三艘,一艘为主船,两艘为副船,互相之间用软性管道连通。每艘船可容纳六千人,实际只配员两千人。副船主要装载燃料,但也配齐所有设备,可单独飞行。这是出于安全考虑,如果主船的动力系统出了故障,副船可以接替——而且最关键的是:接替过程中也能保持连续飞行!乐之友科学院已经找到了方法:一旦发生这种情况,就把主船的船员和有用物品迅速转移到副船中,然后在主船尚未停机的时候,副船开始激发,径直穿过主船继续前行,把主船变成身后的洞壁。这样,即使最后只剩下一艘副船,也能勉强容纳船队的六千名乘员。
三支船队将沿不同方向飞行。因为在长达一百八十六年的飞行中,靠飞船自身仪器来校正方向是不可靠的,所以三支船队要尽量分散,以免在盲飞状态下发生碰撞。
三、三支船队中有一队将按环宇航行的路线行进。它将一直朝外太空飞,直到从另一个方向回到地球——或者消失在太空深处。但它的前期飞行也将有一个一百八十六年的连续飞行,以确保船员们能安全度过智力崩溃期。
其他两队飞船将沿一条圆形航线飞行,一百八十六年后,从理论上说将回到地球附近。届时,他们将带领地球上残存的、可能已经野兽化的人类重建文明。
四、雁哨计划。按照楚天乐预想的办法制造一艘飞船,装载一千名船员。最迟在十二年后上天并进入连续飞行。它将环绕地球飞行,时刻监测地球上的异常。
可以看出,后两项计划兼顾了“智慧保鲜”的内容。已经成立的“航宇协会”仍然保留,但作战方向由“进攻”转为“防御”,它将协助“乐之友”一会两院推行上述计划。
“乐之友”总部的建筑已经全部推倒重建,这是康平的返哺。他说是“乐之友”教会了他的本事,当然要首先回报“乐之友”。新建筑都是时下的“球风格”,是以透明球为基本单元组合而成的。院内有三幢耸人云天的主楼,分别是“乐之友”一会两院,其中,科学院大楼是螺旋形,像一架盘旋而上的天梯,由球体连缀而成;工程院大楼是金字塔形,但比埃及的金字塔瘦削一些。基金会则是比较保守的圆柱形。其他一些次要建筑更是异彩纷呈,尤其是一种高脚豆[3]
形住宅楼最为惹眼。在建筑师们信服了类中子物质的优异强度后,这种建筑由单个球体两端削平后联结起来,拼成细细的圆柱,柱内只装两部电梯,一直上升到几十米之后才膨大为住宅区。这种建筑看起来摇摇欲坠,给人以惊心动魄的感觉,而且它确实是摇摇欲坠的,大风可以使上部出现几十厘米的摆幅。不过,年轻人们很喜欢这样的“随风摇”,因为它是“纯高层建筑”,没有不受欢迎的低层单元。
附近一座水泥桥也重建了,是“球风格”的变形。康平公司已经能够生产带拱度的长圆形建桥单元,形状类似弯曲的香肠,把它们两端削平就能拼接为拱桥。这种桥是全封闭式的,桥面是在内部,隔绝风雨,而且由于透明度极高,在桥廊中行走不会有局促的感觉。这种“弯曲香肠形”建材的生产工艺已经成熟,今后也会用于一般楼房,使建筑风格更趋多样。
鱼乐水的办公室在基金会大楼的最高层。今天,她约姬人锐见面。姬进屋后,鱼乐水对秘书小李交代:
“我要和姬院长谈一件重要公事,两个钟头以内不见其他客人。”
小李沏好茶水,把墙壁调成半透明,关上屋门,轻手轻脚地退出。鱼乐水先问了姬大哥孙儿小豆豆的情况,小家伙已经满周岁了。姬人锐笑着说:“那小东西对家人是分等级的,奶奶苗杳最亲,妈妈第二,爸爸第三,我这个爷爷只能排到最后。”说了一会儿闲话,鱼乐水说:
“姬大哥,今天约你来,想谈一件大事。你知道天乐已经决定做头颅离体手术,显然不适合再领导乐之友科学院。我打算多陪陪他,也想辞去乐之友基金会的工作。”
姬人锐看看她,叹息一声,“其实最该退位的是我,我今年六十六岁,早该退休了。不过……不由想起诸葛亮的一句话,司马懿预言他不久于人世之后,诸葛亮的下属劝他保重身体,不要事必躬亲,诸葛亮长叹一声说,‘我何尝不知道应该如此,只是担心别人不如我这样尽心啊。’”
“姬大哥,我理解你。这些年你名义是工程院的院长,实际是‘乐之友’的总管家。”
“乐水,今天在你这儿,我不妨来一个最坦率的自我剖析。我之所以恋栈,除了上面说的责任心外,也有对权力的迷恋。每当想到,正是在我的鞭策下,人类的文明之车骤然加快了速度,历史上任何时刻都无法比拟,这种精神上的满足是妙不可言的。在这儿,责任心和权力欲已经互相交织、密不可分了。”
鱼乐水笑着点头,“我理解。我非常理解。”
“你当然知道民众中的普遍说法,说‘乐之友’再加半个SCAC是世界的实际领导,被称为‘科学执政’。”
“我听说过。这属于夸张性修辞法,‘乐之友’只算是联合国的智囊团吧。”
“你的说法过谦了。实事求是地说,这些年来,人类文明的走向确实是‘乐之友’们决定的。我们其实是联合国的中央政治局。我甚至曾认真考虑过,干脆让‘乐之友’接过全世界的领导权柄,以世界军**的形式领导人类应对灾变,那样可能会更为高效。但你当时劝阻了我,后来,我推动成立航宇协会时,就是想让它成为太空时代的政治中心——可惜这个灿烂时代只是昙花一现。”
“对,我知道。不过我和天乐都认为,不该把一辆沉重的战车绑在身后,那会影响我们冲锋陷阵。‘乐之友’更适合扮演轻装前进的先锋。”
“恐怕这不是全部原因吧。你们也担心这样的军**会演变为个人独裁,比如,我的独裁。”
鱼乐水笑了,“哪里话?人锐你言重了。”她顿一顿,又说,“当然我也知道,从内心讲你是马基雅弗利的信徒,相信历史应该由英雄来引导。你从不淡泊权力,认为权力应该掌握在英雄手里。你从不怯于操纵权术,用不太光明的手段来实现高尚的目的。但你的世界观是以善为基的,在你的心灵深处有一条非常明晰的道德底线。我和天乐都完全信任你。姬大哥,我和天乐都太‘干净’,脱不了书呆子气,所以,认真说来,你才是‘乐之友’的真正推动力。”
“你对我的剖析很正确。但是,我这样性格的人,如果沿某条道路不受节制地走下去,确实也会发展到个人独裁。我能时时感觉到权力女妖的诱惑。我之所以在她的诱惑中还保持着清醒,是因为你和天乐的平衡作用。所以——谢谢你们。”
既然姬人锐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鱼乐水也不再虚言。姬的自我剖析是正确的,他的责任心或日权力欲的确有可能朝另一个方向发展,只是命运没给他那个环境,这也可以说是命运对他的厚爱吧。其实就连楚天乐的性格也含有某种危险,天乐比较偏激,为了人类的生存可以把任何事都做绝:他对人类异化的坦然,对“虫洞飞船会造成一路毁灭”的坦然,他对头颅离体的坦然,等等。公平地说,没有姬人锐和楚天乐这样近乎冷酷的决心,‘乐之友’不可能做出这样大的成就。但在她的内心中,在一个女人心灵最深最柔软的地方,总有模糊的隐忧。这也是鱼乐水想让三人都退位的原因之一。她说:
“姬大哥,我很佩服你的坦率和清醒。世上哪有完人?世界正是由不完美组成的。这么说,你也准备退下了?”
“不,你再给我一年时间,在我们三人退下前,应该把‘乐之友’的组织结构尽量完善,在确保效率的前提下建立对权力的制约。我曾说过,灾变期间人类无法享受‘权力制约’这样的奢侈,我至今仍然认为这句话是对的。但现在呢,局势基本稳定,还可能要稳定较长时期,应该对权力加上起码的制约了——当然,约束的前提是仍要保证足够的效率。这个工作交给我吧,让一个迷恋权力者来制定约束权力的条款,这是以盗制盗的好办法。”
鱼乐水大笑道:“姬大哥,你的自我判决过于严厉啦。如果你是‘盗’,那世界上就没有君子了。不过,这件事就算定下了,咱们三人都在一年后退下,在此之前要把‘乐之友’的组织结构进行完善。”
“好的。苗杳如果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乐疯啦。她曾是我迷恋权力的强力助燃剂,但现在她的‘气场’已经被小豆豆腐蚀了。”
两人又谈了一些细节问题。姬人锐说,昌昌已经表示,等九艘飞船的建造基本完成后,他就会辞去航宇协会秘书长的工作,准备担任“天字一”号的船长,进行他心念已久的环宇探险。鱼乐水比较遗憾,她认为昌昌这孩子比较全面,适合子承父业,当‘乐之友’组织的总管家,但还是尊重孩子们的选择吧,再说环宇探险的船长也责任重大。姬人锐忽然想到一件事:
“说到船长我倒想起来了,昨天一个人忽然找我说,他已经决定也要上天。你能猜到是谁吗?一个年轻的亿万富翁,曾声言‘打死我都不会上天’的。”
“……康平?”
“对,真是想不到啊,看来康不名老人的不安分基因也遗传给他了。”
姬人锐准备告辞了,鱼乐水笑着看他一会儿,突兀地说:“人锐大哥,有时候我真想替天乐向你道歉,是他毁了你的美好憧憬。”
这当然是开玩笑。楚发现的新灾变是客观存在,并非是楚用咒语唤来的,但姬人锐仍不免感慨。当年他最先看到了太空时代的灿烂前景,其灿烂远远超过历史上任何一个盛世。如果成真,那么作为新时代的三大功臣,楚、姬、鱼的名字将会用金字写在人类史册上,甚至成为后人敬仰的神祗。要说谁对这种前景不动心那是扯淡,何况姬人锐从来不认为自己是淡泊名利淡泊权力的人。即使现在,发展到那个盛世的条件仍然都还存在,只是被天乐发现的新灾变魇住了,那个天堂也就可望不可即。姬人锐笑着说:
“对,是该向我道歉,这家伙实在太清醒了,他干吗看得那么远呢。”
鱼乐水送他出门返回,小李迎上来说:“会长,伊莱娜教授想见你,已经等了一个小时了。”
鱼乐水赶快来到会客室,笑意盈盈地向伊莱娜伸出手说:“教授,劳你久等了,请到我的办公室去吧。”
今天,漂亮的伊莱娜教授显然心事重重,她是一个月前重返“乐之友”总部的,一直在与天乐商量那个手术的事。这一次鱼乐水一直没有过问,她和丈夫相处时,也会默契地避开这个话题。鱼乐水请伊莱娜入座,直奔主题:
“教授有什么事?请尽管讲。”
教授苦笑道:“鱼会长,上次来这儿时我已经说过,楚天乐是我非常崇拜的科学神祗,我愿为他做任何事情。”
鱼乐水笑着摇手,“过了,说得过了。没错,天乐是个了不起的人,但他绝不是什么神祗。”
“不,在我心目中他就是一位神祗。我也非常理解他这样的天才对失去智力的恐惧。我认为,只要能保持他过人的智慧,即使头颅离体也是值得的。”
“对,你上次说过。”
“但形势已经变了!现在有了智慧保鲜室,他能够以完好的身躯继续保持智力。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我无法再对他进行头颅离体手术,我觉得那是犯罪。”
鱼乐水有点儿吃惊。上次谈话时,她原以为伊莱娜教授是一个典型的强科学主义者,乐意用科学的刀锯来随意改进人体,没有任何伦理或情感上的忌讳,没想到她原来是这样的态度。鱼乐水轻声问:
“噢,原来是这样。我丈夫怎么说?”
“这一个月来,我一直努力劝他放弃,但他不为所动。昨天我下了最后通牒,如果他执意要做手术,我就要退出了,请他另请高明。他当时犹豫片刻,说,‘那你不妨去找我妻子,由她来做出最终的裁断,我会尊重妻子的意见。’于是,我就来了。”
伊莱娜期待地看着她。鱼乐水沉默片刻,叹息一声,“教授,你成全他的心愿吧。”
“你也同意?”伊莱娜震惊地问,“上次你与我谈话时,虽然没有明确反对,但我的印象你是不赞成的。”
“那时我还没来得及了解他的全部想法。不错,用智慧保鲜室也能保持智力,但那些飞船将在一百八十六年中与地球完全隔绝。而依照天乐的办法,他的头颅将时刻位于两个空间的交界,可以保持对地球的观察和联系。也就是说,万一人类的智慧沉睡了,还能在外太空保持一个清醒的雁哨,一旦危险降临,他至少可以对沉睡的雁群大喊一声。当然,很可能他的大喊也不会起什么作用,因为那时人类的智力已经不足以做出理智反应了。但……他至少尽到了自己的责任。”
伊莱娜沉默了。
少顷,鱼乐水苦涩地说:“其实我该陪他同去才对。雁哨飞船为了保持阻抗平衡,将设置两个伸出到异相空间的突起,多余的那个简直就是特意为我准备的。但我的思想过于保守,失去智力的恐惧,完全不足以让我克服对那种情景的恐惧——孤零零的一颗人头,用几条管线联结着,穿过长长的中空臂杆,连接到一个硬邦邦的供养机器上。天乐说这是‘意识的活着’,说思维脱离肉体是人类文明发展的最高境界。但我接受不了,我只愿意‘肉体的活着’。但我也想通了,不会拖丈夫的后腿,他愿意那样做,咱们就成全他的苦心吧。顺便告诉你,姬人锐院长也是这个意见。”
伊莱娜沉默良久,显然下定了决心——一直到十二年之后,鱼乐水才知道她是做出了什么决定——说:“好吧,我尊重你们的意见。”
“我只有一个要求:离体手术尽量推迟,等到雁哨飞船上天前再做。在此期间,你们全力进行研究准备,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
“这个当然。请你放心。”
“在这段时间里,我想让他尽量多陪陪家人,以一个完整的、肉体的楚天乐来陪我们。”
“好的,相信这也是楚先生的意愿。”
“爸,妈,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柳叶姑姑和洋洋姑父了。”
十四岁的草儿兴致勃勃地说。今天是星期天,夫妇两个给徐嫂放了假,两人陪着草儿玩儿。这位试管婴儿越长越像母亲,外公外婆不久前来过,惊叹草儿“简直是当年水儿的翻版”。天乐也说,一看见草儿,就想到当年在路上偶遇的十岁的鱼乐水。乐水本人倒是对自己的童年样貌记忆不深,不过听父母和丈夫一再这样说,也就相信了。节假日里,当这个精力过剩的小姑娘在屋里院里窜来蹦去没个消停时,她总是默默欣赏着,回忆着自己逝去的童年,心中满溢着稍带苦味的甜蜜。
“是吗?梦中他们在干什么?”天乐问。
“那个梦乱七八糟的。梦中奶奶没死,奶奶追到飞船上对柳叶姑姑说,可不得了啦,你们把一个重要的数算错了,不是四十六年半,应该是六十二年。这个数错了,你们就永远回不来啦。柳叶姑姑笑着说:‘妈你别担心,我们这会儿不知道,几年后乐水嫂嫂会追上来告诉我们的,那时我们就知道啦。’”草儿咯咯地笑着,“她已经知道有这件事,怎么还要几年后妈妈再去告诉她?典型的逻辑混乱。”
“虽然逻辑混乱,大体脉络还是对的。我们确实在想办法撬开那具虫洞棺材,把这个错误通知他们。而且,这个方法大体上有眉目了。”天乐说。
“我还梦见爸爸乘着光速飞船回到过去,把褚爷爷救回来了,把嵌在月球岩石里的康爷爷和泡利伯伯也救回来了。我知道这是胡思乱想,即使乘着亿倍光速飞船也不可能回到过去的。”
“对,不能回到过去,月亮上那两位烈士没办法救了,在太空冬眠的褚爷爷倒是可以救回来的。”楚天乐说,“草儿,你长大想干啥?”
“当然是开飞船啦。我要当那艘雁哨飞船的船长。我知道爸爸要上那艘飞船的,我当船长顺便也能照顾爸爸。不,是照顾爸爸的脑袋,或者是照顾只余一个脑袋的爸爸。爸,妈,你们说哪种说法最准确?”
乐水勉强笑着说:“应该是最后一个说法更准确。只剩下一个脑袋,它也是你完整的爸爸。”
草儿最后两句话让鱼乐水不由心情黯然,但想想也释然了。人类的文明进程就是这样,上一代人心目中难以逾越的某些界线,下一代人会视为理所当然,因而也就远离了相应的心灵磨难。她默默地看着丈夫,天乐却岔开话题,问:
“伊莱娜找你谈过话?”
“对。”
“你千万不要打那个‘陪丈夫上飞船’的主意。你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就留在地球上过完正常的一生吧,那是上天赐予你的。至于我,不幸摊上这么一具劣质肉体,早就烦透它了,那个手术对我其实是一种解脱。在‘褚氏’号上咱们曾经有过一次无重力飞翔,那一直是我的梦想。”
鱼乐水定定地看着丈夫。不,那不是解脱,恰恰是把责任担上肩。他不放心智力崩溃的人类,想保持一双清醒的眼睛,为此他不惜让头颅离体,囚禁在厚厚的类中子物质盒子里,巡行在扑面而来的“真空狂风”中。他也知道这样将失去生存的乐趣,没有妻子的身体轻轻触碰着他,发丝痒痒地拂着他,气息柔柔地吹着他。不过……也许十年后的草儿真的会成为雁哨飞船的船员,那就让女儿代为照顾他吧。她笑着说:
“我没有勇气让头颅离体,只能留在地上了。不过,飞船上天前这十年我要好好陪你过。我们俩,还有姬大哥,都把‘乐之友’的职务辞掉。然后咱们把我爸妈接来,好好过一过五人世界。”
“好的。‘乐之友’的工作全部交给年轻一代,我们好好享受家庭生活。”
他们把草儿拉过来,两人共同搂着她。鬼灵精的草儿感觉到了异常,疑惑地问:“爸,妈,你们怎么啦?我觉得你俩的眼睛这会儿特别亮。”
两人没有回答,笑着亲亲女儿的额头。
[1]
飞车是柴油机上的一个专有名词,一旦它的转速自控装置失灵,如果不切断柴油的供给,它会越转越快,直到机器散架。
[2]
费米佯谬是指,如果宇宙中有其他类似地球发展历程的文明,那他们应该来到地球了,因为数十亿年前就可能有生命在其他星球上诞生。
[3]
豆是中国古代一种酒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