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时节的太阳,早早地就失去了热力,像一只蒙了层尿硷的羊尿脬,有气无力地吊在了西边的树梢上。我跟在爹的身后,跨过了笔直的人民路,诚惶诚恐地走进了那个青砖环绕的生产区大门。
这是我第一次踏进工厂的大门,迎面是一条宽敞的柏油路,两行高大的梧桐春叶未萌,直直的树叉枪刺般挑向空中。一排排屋顶像锯齿状的高大厂房里,传来了隆隆的机器声。
“这是厂里的车间。”爹指着厂房,回过头来告诉我说。
“噢,机器就安在这里面吗?”我望着爹说的车间,心中充满了好奇。
“对呢,机器都在里面,你以后也在里边干活,冬暖夏凉,风吹不到雨打不着,算是享福了。”爹的目光里有着一丝不舍的留恋。
“屋里一定风吹不着雨打不着,可是……咋还能冬暖夏凉呢?”今天从爹口里说出的一切,都让我感到无比地向往。
“你呀……什么也不懂,俺告诉你说,这个纺纱,织布,都要保持一定的湿度和温度,这样织出来的布,它的松紧度、缩水率才能一样,所以车间里必须有水暖空调来控制温度湿度,这些知识呀……以后你当了学徒,就会慢慢明白的。”爹一边走一边给我解释着。
“噢……”爹平日对我难有耐心,尽管我还是没明白,依然本能地应了一声。
“你现在能赶上这好日子,都得感谢你崔叔啊。”爹揉了下鼻子,又一次感叹到。
爹说得崔叔,据说就是我们纱厂的一把手崔书记。爹说这次如果没有他帮忙,我想来接班的事可能就黄了,因为多少年没有这样的政策了,现在才刚刚恢复,竞争十分地激烈,大家都怕政策又变了,所以到年龄的没有到年龄的,都变着法地想提前退休,好让自己的孩子能进厂里来接班。
“爹,你不是说崔书记是你徒弟吗?那我应该叫他大师哥呀,怎么能叫‘崔叔’呢?”看到爹心情不错,我把憋在心里多日的疑问说了出来。
爹被我的话噎了一下,瞪着眼愣怔了半天,才吭哧着厉声道:“放屁!崔书记对俺们有那么大的恩,再说他的年龄比我小不了多少,你咋不该叫他‘叔’哩?”
“这和‘恩’有啥关系……”我不服地小声嘟哝着。
“你小子给我听着!”爹瞪着眼睛,冲着我大声地说道,“就该叫‘崔叔’,只能叫‘崔叔’,要不是他这几天去地区学习了,今天就该带你去好好谢谢他呢,听见了吗?”
“嗯,俺明白。”我不明白爹干嘛突然发火,这个让爹感恩戴德的崔书记,到底是个啥样子?我在心里充满了敬畏的猜测了起来。
大概快要下班了,柏油路上的人逐渐多起来,右边的车间大门里,挂着的棉帘子被挑开了,一群浑身油岌岌的男人走了出来。一个满脸绯红正与人说笑着的矮胖子,看见我和爹走了过去,赶紧加快了步伐追了两步。
“老吴,儿子来接班啦?”红脸胖子猛地拍了下爹的肩膀。
“刚刚办好的。”爹大概不太想搭理他,讪笑着敷衍道。
“哪你得请客啊。”红脸胖子有点不依不饶地
“我请啥客?又不是我一人退了,让自己孩子来接班。”爹赶紧朝旁边咧着身子,有点紧张地回应着。
“别人也得请,一个都跑不了。可惜我差个几岁,要不也让我哪丫头来接班了。”胖子不依不饶地搂着爹,故意将身上的油污朝爹的膀子上蹭。
“别胡扯了,你那丫头才上小学五年级,能接个啥班。”爹撇了下嘴揶揄道。
“怎么不能接班?这次所有的孩子都到年龄啦?瞎扯吧,就看你找没找人,送没送了,当然你可能是例外,老崔不是你徒弟吗。”红脸胖子边说边往我身上瞟了一眼。
“哎——,快别瞎扯了。”一个腮边生着一撮黑毛的瘦子,猛地打断了红脸胖子的话,指着前方兴奋地喊道,“你快看,‘破鞋’,‘破鞋’叶红来了。”
胖子丢开了爹的膀子,小眼睛放出了熠熠贼光,探着脑袋朝前望去:“你说谁?她……她在哪儿?”
“不就是在那儿吗,你的眼神平时像锥子,就直往女人的怀里钻,现在怎么变鼻孔喘气啦?啧啧,这个女人几天不见,又水灵多啦!”瘦子手舞足蹈地指着前方叫唤起来。
在一撮毛瘦子和红脸胖子聒噪的时候,一群水色葱郁的女人正说笑着迎面走来,慵懒的神态,红润的脸颊,湿漉漉的长发,凸凹有致的身姿,顿时,让我这个乡村少年感到秀色可餐,胸闷气短。我的眼睛不知所措地随着众人的目光,聚拢到了一位身材高挑的美女身上,那一瞬间,我好似五雷灌顶,一下子有了灵魂出窍之感。
这是一位旷世美女,勾魂的颜面,玉立的身姿,如雪的肌肤,就像一朵亭亭玉立的牡丹,在群芳的映衬下,更显出娇媚绝俗的风韵和卓尔不群的气度。
“叶红,俺……真想睡了你……”红脸胖子口角流涎,发出了溺水般的呢喃。
“妈呀,谁要是能娶上这女人,立刻翘辫子死都值了。”一撮毛双目痴迷,一脸猥亵地舔着嘴唇。
难道真是春苗走下了银幕?我不由地想起了那个隆冬的夜晚,自己与二狗蛋面对着一轮圆月,不着边际的憧憬和幻想。我直愣愣地贪看着眼前的美色,不是,她不是田春苗,她比田春苗要美上千百倍,她不是凡夫俗胎,只能是“魏眼镜”那本残破的《聊斋志异》中,修炼了千年的狐仙……
“发癔症呢?”一声断呵,在我的耳畔响起。
“啊……”我在懵懂中茫然地环顾着四周,沉寂的暮色中,既没有了狐仙,也没有了女人,只剩下了爹一张唬着的长脸。
“心里想什么呢?”爹一脸恼怒地瞪着双眼。
“哦……让沙子迷眼了。”我面红耳赤地摇了摇脑袋,抹了把汗涔涔的额头,依旧恍然若梦。
“赶快走吧,等会大池里水就让人泡浑了。”爹不满地瞥了我一眼,疑惑地转身朝前走去。
“嗯。”我把电工包挡在裤裆前,垫着脚尖跟上爹的步伐。
一抹斜阳抚摸着爹瘦削的脊背,越过他的肩头,我看见柏油路尽头,一根孤立的黑皮烟囱,正将一口口黏稠的烟雾,喷吐在晚风清冽的暮色苍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