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还是早春时节,万物尚未复苏,在农村,人们依旧晒太阳、打扑克、掷骰子、瞎胡扯。可是,我一大早就得咬着牙爬起来,啃上两口冷煎饼后,立马往马路对面的厂区跑,生怕自己迟到了会被扣钱。
我们这个前纺保全班主要任务,就是保证车间几百台各类机器正常运转,小到机器的日常维护,大到机器的安装、修理、调试,既是个体力活,又是个技术活。每天一上班,许班长就根据车间要求,过来分配每个师傅的活计。师傅领了任务后,就带着我们这些学徒开始干活。一般平日的维护修理,就是师徒两人,等到有一些安装大修时,就需要几乎全班人一起上。在这样的时候,我和小蔡几个小学徒就被张胖子他们支派得团团转,竟干些又脏又累的体力活。
工作的辛苦,内心的孤独,生活的单调,并没有磨损我内心的喜悦,我每天穿着那身崭新的劳动布工作服,只要有反光的地方,就会情不自禁地偷偷地上下照一番。镜面里的人尽管有些单薄,但是周正的脸庞,高高的身材,再配上新衣服大皮鞋,怎么看都透着一种帅气。
白天劳累了一天,疲惫地像条狗,晚上一回到招待所,胡乱吃点东西,身体往床上一躺,心里却翻江倒海地活动开了。自从那次惊鸿一瞥后,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神魂颠倒,无法压抑青春的欲望,总是如同火山喷发般不可遏制。我不知道每一个男生在发育中,是不是都有这样灾难性的过程,一方面沉迷于香艳的白日梦无法自拔,另一方面又要承担着心灵的深深自责。
我们保全班三十多号人,我基本可以认全了,我知道了红脸胖子姓张,那个与师傅有过节,喜欢威胁我的一撮毛叫小李,还有胡子拉碴的黄师傅……。张胖子资格老,嘴也特别骚,一开口就是荤话。一撮毛小李特贼,能变着法儿捉弄人,他俩是保全班的两个“活宝”,一般人都惧他们三分。小蔡师兄比我大一岁,现在是张胖子的徒弟,因为年龄相仿,脾气也相投,几天下来之后,我们就成了一对能说到一起的好兄弟了。
师傅鲁豫长得高大冷峻,平日在办理沉默寡言,既不打牌也不聊天,一有空就躺在土沙发上,拿着一本包着封皮的旧书独自阅读。他屁股下的土沙发据说是他自己做的,很宽很长的柳木櫈面上,包了层塑料编织袋,里面衬了软软的棉花。这个土沙发几乎是师傅的专座,平时偶尔有人在上面坐一下,只要看见他回来了,都会立马站起来给他让座。因为我是他的徒弟,就成了唯一可以与他平起平坐的人,心里不免会有一种小小地得意。
这天中午吃完了饭,师傅说要出去办点事情。张胖子又吆喝人一起打扑克,他们打得是一种带输赢的小赌,为了一两张牌相互指责,吵得屋里的人心烦意乱。我看见小蔡师兄一脸苦逼的样子,就偷偷给他使了个眼色,俩人假装着去上厕所,悄悄地溜出了保全班。刚来到大车间,迎面遇到一个留着偏分头的男人,正追着一个模样俊俏的挡车工走过来。
“哎呦……我的小乖乖,怎么一上午没见到你。”偏分头一脸猥琐地环住了挡车工的纤腰。
“干什么?耍流氓。”女人故作娇羞地侧过身子,打了一下男人的手臂。
“昨晚想没想你干哥哥。”偏分头伸着嘴去,就想亲女人的脸。
“讨厌。”女人隔开了他的头,两人讪笑着走了过去。
小蔡师兄扭着脖子,目光一直追着两人的背影:“苦挡车,累保全,吊儿郎当干检验,游手好闲管用电。”
“你说得啥?”我一时没明白过来。
“什么意思?”小蔡师兄指着走过去的偏分头,满脸羡慕地说道,“你看人家电工多牛逼。屁股后面颠个电工包,在厂里吃香的喝辣的。在咱们纱厂里是挡车工最苦,保全工最累,女工最轻松的是车间统计,男工最惬意的就是电工了。”
“你当初咋不要求做个电工呢?”我突然意识到爹在纱厂的地位,不仅仅因为他是崔书记的师傅,还有就是做一项最牛逼的工作。
“你以为那是谁想干就能干上的?”小蔡师兄瞥了我一眼,狭长的小脸上带着无奈,“能干上这些好工种的,不是地区和县里干部的子女亲属,就是有着各种硬铮关系和后台的人。”
“你是城里人,又不是乡下来接班的,怎么就干不上呢?”我还是有点不解地追问道。
“俺老子是在县扎花厂退休的,那是个大集体企业,我接班本来也该去那儿的,现在能进纱厂这个国营企业,还是托了门子花了钱才办成得。俺全家都在城里,可是没一个有职有权的亲戚朋友,能来这里干保全就不错了,想要干电工那真蹬梯子上天——不可能的事。”小蔡师兄目光黯淡地深叹了一口。
小蔡师兄的这声叹息,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城里人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我们两个人在车间瞎转悠,不时引来了挡车工们探究的目光,因为我们才来不久,又是上得长白班,所以许多四班三运转的挡车工没有见过我们。在纱厂这个阴盛阳衰的环境里,任何一个青年男性的突然乍现,都会引起女人们足够的好奇和关注。
我想着那个让自己心里放不下的叶红,难道她真像《聊斋志异》中的狐仙,有过一面之缘后就倏然而逝。这个谜团压在心里,让我憋得实在有点难受。
“我……有个远方表姐在咱们厂里,两家多年不来往了,我这次想找到她,今后彼此也有个照应。”我试探着给开了口。
“咱厂里几千号人,不同车间,不同工种,不同时间上班,如果班次错开了,几年不见面也是常事,没什么好奇怪的。你表姐叫什么名字,你爹在厂里几十年了,为什么没有联系她呢?”小蔡师兄听了我的话,疑惑地望着我。
“是我姥爷家那边的亲戚,俺爹跟俺舅他们家的关系不好,所以他从来没有扯这个关系,我也不知道她姓什么,只知道她名字是两个字,叫什么红的?”我扯了个谎,脸止不住一阵臊热。
“没有个具体的名字,就不太好找了,要不去行政科问一下,他们那里有厂里全部人的名单。”小蔡师兄好心地给我出了个主意。
“行政科那个钦科长不太好说话,估计俺们一个小工人去找他,他也不会给俺们查的。”我故作丧气地摇了摇头。
“就是,那个钦大肚子最不是个东西,我进厂的时候请他喝了两次酒,还送了两条牡丹烟。”小蔡师兄接过了我的话,一脸愤愤地说道。
听了小蔡师兄的抱怨,我想起了爹的两盒大前门,还应该算是比较便宜的了。小蔡师兄不解风情,以为我真地是在寻找什么远房表姐,我害怕他耻笑自己,也不想把话直截了当地问出来,就这样跟着他去了趟厕所,垂头丧气地撒了泡尿,又悻悻地回到了保全班。
下午上班时间到了,许班长进来的时候,张胖子他们的牌还没有打完,他今天可能是赢了钱,脸红红地一直在大呼小叫。
“大家抓紧把上午的活干完,明天还有新任务。”许班长瞅了张胖子一眼,不得不提高了嗓门,以便压倒他的声音。
“怎么这个月的事这么多?”张胖子不得不丢下手里的牌,把脸前的一把碎钞票,装到了工作服口袋里。
“每天一干活,你就嫌多,月底发奖金,你那次都嫌少。”许班长的朝天鼻哼了一声,没好气地呛了他一句。
大家都拿了工具陆续出门了,许班长看见我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发呆,就问我师傅去哪里了?我说他中午走得时候没说。许师傅没再说什么,看见老黄师傅还没有出门,就随口叫道:“老黄,鲁豫有事没回来,下午你就先带吴平吧。”
老黄师傅应了一声,就让我跟他走,刚到门前的一撮毛小李停下步子,回过脸来对许班长抱怨道:“这个鲁豫不请假就走,月底该扣奖金了吧,你不能整天惯着他。”
“你怎么知道他没请假?他的假都是车间特批的,童主任已经给我说了,你又不是大班长,没必要告诉你吧。”许班长没好气地顶了小李一句。这个一撮毛仗着叔叔是厂办主任,平时谁都不放在眼里,拿许班长也不太吃劲。
小李在许班长嘴里碰了钉子,看见我跟着黄师傅走过来,故意将手里拿着的一块脏兮兮台布,在我的新工作服上蹭了一下。
“你干什么?”我看着袖子上的黑油污,不管不顾地叫了起来。
“俺干什么啦?你自己不小心蹭得,能怪俺吗。”小李看见惹我发了火,腮上的那撮黑毛得意地翕动了两下。
“你别老欺负这些学徒工。”老黄师傅目睹了一切,不满地指责着小李。
“他师傅恁么的牛逼,谁还敢欺负他?”小李挣着脖子,一脸忤逆地冲着我吼道。
“好了好了,快去干活吧。”许班长为了息事宁人,在一旁忙着催促道。
“走吧,别理他。”老黄师傅瞪了小李一眼,拉着我出了门。
“你小子吃亏还在后头呢,别以为鲁豫能罩着你。”小李不依不饶,在我身后继续聒噪着。
被小李这样一闹,下午干活时,我心里一直窝着火。老黄师傅看见我气呼呼的样子,就在一旁劝我道:“你师傅和小李有过节,小李曾经吃过你师傅的亏,就无缘无故地拿你撒气,是有点太过分了,但你也要理解一下。”
“他吃过师傅的亏?”我第一次听人这么说,心里一阵激动。
老黄师傅看了我一眼,一边干活一边给我讲了起来:“他师傅是从地区下来的知青,后来通过关系特招进了我们厂。鲁豫刚来保全班的时候,一撮毛小李也想使坏想作弄他,没想你师傅会拳脚,一下就把小李的大臂的肘环给摘掉了,在众目睽睽下小李痛得直喊娘,你师傅虎视眈眈地就是不让人靠近,最后还是张胖子去叫来了许班长,左劝右劝才算收了场。打那以后小李对他恨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再也不敢招惹他了。”
“我师傅真厉害,怪不得恁么多人想给他介绍对象呢?”我明白了小李为什么老找我茬的原因,不由地心里一阵高兴,嘴里由衷地感叹道。
“给鲁豫介绍对象,可不是因为他会拳脚。”老黄师傅扬起脸来,用衣袖抹了把额头上渗出的汗水。
“那为了什么?”我望着老黄师傅,不解地追问道。
“你看师傅是不是不太合群?你看出来了吧,那是因为他与我们这些人不太一样,这个吗……你以后就知道了。”黄师傅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什么,“哎……怪了,以前老许安排鲁豫带徒弟,他说什么也不愿带,这次也不知哪根筋转了,老许还没有说上两句,他就答应了带你了,真让人有点搞不明白。”
师傅为什么愿意选我当徒弟,我虽然一时想不明白,但是听了老黄师傅这么一说,心里还是有点美滋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