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师傅为我出头,在童主任面前发了飙,接下来的数天里,师傅一张冰冷生涩的面孔,让整个保全班风声鹤唳。张胖子低头垂目,小李也像霜打过的茄子,少了往日的精神头,我终于可以昂起头挺起胸,再没人拿“吃奶”的糗事来调侃我了。
这天中午休息的时候,小蔡师兄偷偷地把我叫了出去,在大车间门外的柏油路上,趴着我耳朵悄悄说道:“我师傅张胖子让我给你说,他那天跟着小李作弄你,是一时昏了头,希望你们师徒俩能够原谅他。”
“张胖子要赔礼道歉,他自己怎么不来说,要你从中间传话?”我有点不满地瞥了他一眼。
小蔡师兄看着我,有点幸灾乐祸:“他这不是害怕吗?”
“他是怕我,还是怕师傅?”我心里不痛快,揶揄了一句。
“当然是怕你师傅了,他能怕你吗?”小蔡师兄嘿嘿笑了起来。
“哼——那他就不是真心想道歉。”我哼了一声,对小蔡师兄说道,“只要他不再欺负人,我和师傅就不会招惹他,但是,这事我得记着一辈子!”
傍晚下班的时候,我正在收拾工具,师傅突然侧过身子来问我:“你每天晚上回去,都干些什么?”
我不知师傅这话是什么意思,当然不能说自己无聊地躺在床上想美女,就支支吾吾地谎说累了一天,吃完饭就赶紧到床上睡觉了。
师傅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沉吟了片刻才说道:“我上次给你说了,人不仅要有勇气还要有才能,有了才能,才会更加有生活的勇气。”
“可是……我初中才上了一年半,还尽在学校跟魏眼镜捣蛋了,能有什么才能呢?”我看着师傅沮丧地说道。
我说得是实话,自己整个的小学到初中阶段,除了认了一些字句外,语文课本中都是各种语录和口号,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文学名篇。
师傅打开了自己的杂物柜,取出一本没有了封皮的旧书递过来:“有没有才能,不看你上学多少,苏联有个伟大的文学家高尔基,就没有上过多少学,他写了一本书叫《我的大学》,是写他在苦难中读书,在社会大学学习的经历,你现在的环境比他好多了,没事就多读读书,它不仅能给你解闷,还能让你知道很多东西,活得有意思。”
师傅的话让我感到羞愧,其实我非常爱读书,但是当时农村连温饱都解决不了,哪家还有闲钱去给孩子买书呢?我除了在学校偷了“魏眼镜”半本残破的《聊斋志异》读了,至今还没有认真读过一部文学作品。
“这是一本小说,打仗的,故事很好看,你拿回去晚上翻翻吧。”师傅望着我的眼睛开导着。
“嗯,我记住了。”我接过了师傅的书,认真地点了点头。
师傅笑了笑,又淡淡地说道:“先看看这样的文艺书籍,以后养成了喜欢阅读的习惯,再慢慢读一些其它类型的书,年纪轻轻的不能光睡觉了。”
我把小说揣到了旧电工包里,跟着师傅拿着毛巾肥皂朝浴室走。
春色已深,晚风变得清爽温润起来,走在春叶葳蕤的梧桐树下,一群小挡车工跟在我们的身后窃窃私语。我听出来他们是在议论我和师傅,止不住回过脸去瞥了一眼,小姑娘们立刻低下头去,羞涩地咯咯笑了起来。
“你好。”一位皮肤黑黑的大额头姑娘,没有回避我的目光,而是友好地打了声招呼。
“哎——你好。”第一次有女孩主动搭讪,我倏地一下羞红了脸。
这群姑娘也是进厂不久的学徒工,听到我与大额头的对话,也纷纷地抬起了头来,在一双双秋水似的目光里,我面红耳赤地赶紧回过了脸来。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师傅打趣地瞥了我一眼,冲着蓝天随口咏颂道。
“师傅,这是什么意思?”我被师傅笑得有点尴尬,又不知道他说得是什么一丝,不好意思地问道。
“我读得是《诗经》里的句子,就是写你现在这样情况的。”师傅边走边解释道。
“什么是《诗经》,它怎么能写到我呢?”我听了师傅的话,心里更是有点糊涂了。
“这个《诗经》啊,是我们中国历史上第一部诗集,大量地描写了男女爱情和女性的美丽。”师傅没有嘲笑我,而是继续认真地解释道。
“哪……哪不是流氓诗吗?是资产阶级的东西。”我心里有点发抖,止不住地追问道。
“几千年前,那有什么资产阶级,我们中国从来就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成熟的资产阶级。”师傅被我的幼稚可笑,弄得有点哭笑不得了,“爱情是人类最美好的情感,是文学一个古老而常新的主题。爱情诗则是这美好情感的艺术结晶。这个《诗经》中的爱情诗,就特别的自由活泼,真实地传达了少男少女之间相互爱恋,思念的心声。”
“师傅,你……你有过这样的爱情吗?”我看见师傅说得生动传神,止不住地问道。
“我……”师傅的声音一下子断了,湖水般明镜的眼睛中,闪出了一丝忧郁的光亮,“算是有过吧,可惜最后弄丢了。”
“她……她能有殷红那么漂亮吗?”我竟然没经大脑思索,一下子就脱口而出了。
“你说什么?殷红……她们应该是不一样的漂亮。”师傅竟然没有在乎我的唐突,略略思索了一下,认真地回答道。
“你们在说我什么呢?”师傅的话音未落,身后就响起了一个委婉的女声。
我和师傅赶紧回头观望,只见一张雪腻娇美的脸上洋溢着淡淡的笑意,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正直勾勾地望着我俩。
“殷红。”师傅略感惊讶,脸微微有点泛红。
“在说我什么呢?”殷红巧笑倩兮,饶有兴趣地望着我们。
“红姐,俺们说你长得俊,像天仙一样。”在那撩人的目光中,我的心砰砰地加快了节奏。
“我可没说。”师傅听了我的夸赞,忙着想要辩解。
“那你是嫌我丑喽?”殷红有点不依不饶地凝望着师傅。
“我没有嫌弃……”师傅的目光有些散乱,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师傅心慌,一时竟感到十分有趣,我和殷红相视一眼,都忍不住乐了起来。
当天晚上回了自己住的招待所,我忙着吃了煎饼,简单地洗漱后,把原本在桌子上的白炽灯,用一根绳子斜拉到了床头,就躺在被窝里,准备翻阅起这本师傅借给我的小说来。
这本书残破的很厉害,封面上糊着厚厚的牛皮纸,它是一本苏联当代小说,讲地是苏联卫国战争时期,一支红军侦察兵坐潜艇深入敌后侦查,在敌人的围追堵截下,最终胜利地完成了任务,安全回到大后方的故事。小说惊险曲折的情节,从一开始就吸引了我,我如饥似渴地阅读着,一直到了北面墙外村里的鸡鸣声隐约传来。要不是害怕第二天上班迟到,真恨不能通宵达旦,一口气读完。
这是我人生中完整读过的第一本文学作品,这种遥远而陌生的传奇几乎与我的生活没有任何瓜葛,但是我却从这些用文字构成的世界里,感受到了人类的苦难和生命的美好。多年后,我曾在电视人物专访节目中,看到了记者对作家陈忠实先生的采访,他说自己在白鹿原上放羊的时候,曾经在看完肖洛霍夫的《静静地顿河》后,将家门口的渭河想象成了静静流淌的顿河,自己也成了那些骑着高头大马,挥舞着战刀“乌拉——乌拉——”冲锋的哥萨克。文学的力量不仅让人生长出生活的勇气,也给人们带来了对未来的憧憬。
这本小说的名字曾经长期地困惑着我,直到2010年我出差北京时,在潘家园的一个旧货市场里再次遇到了它,当我捧着这本封面泛黄变脆,由北京大众出版社出版,盖着XX机关图书室蓝色印章的《北方人号远征记》时,顿时有种遇见失散多年亲人般难言的激动。那个善于察言观色的精明老板,看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捧着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动容的表情,150元作价不让一分,我毫不犹豫地掏了腰包,直接买了下来。
第二天上班时,我还在惦记着后面没有看完的情节。中午休息时,我按耐不住地与小蔡师兄聊起了书上的故事,我的讲述竟然也感动了他。小蔡师兄央求着等我看完后,一定要借给他看看。我害怕师父知道了会怪罪自己,但是又实在架不住他的软磨硬泡,最终还是偷偷地答应了。自此以后,每当我看了什么有趣的书,都会转借给他,两人看完后还会窃窃私语,偷偷地交流一番。
我不知道后来师傅发现了没有,反正他没有对我提出任何的意见。因为读书,我和小蔡师兄的关系又近了一步,彼此的友谊也更加磁石了。这种纯真的友谊,我们一直维持到了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