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7月份后,整个淮北地区就干旱少雨,每天一大清早,蝉就高声大叫,告诉人们又一个火热的日子开始了。跟肖美花看电影的第二天,我又值了一个早班,下午准备交接班的时候,夏班长来通知我,说是下面上中班的一个师傅请了假,让我帮着再顶个中班。因为上次我请假回家调休了一星期,到现在没有完全补齐,所以也没什么话可说,只能点点头答应了下来。
我等到车间交接班完毕,就赶紧去食堂买了两个馒头,另外还多打了一碗菜汤。从这个月开始,我能支配自己的工资了,时不时到食堂打打牙祭,对于一个正在长身体的男孩,是一个无比重要的事情。
重新回到车间,另一位当班师傅还没有到,我独自提上电工包,去车间例行巡查。因为大伙昨天下午听了广播,几个比较熟悉的挡车工,见到我走过来,就七嘴八舌地调笑起来:“哎呦,接班人,你师傅高升了,你也该接他的班,去厂部工作了吧?”
“我要是去了厂部,第一个就把你给开除了。”我狠狠地说道。
“好啊,你要把我开除了,我就去你家,让你养活俺们娘俩,反正俺那口子在千里之外,整整一年都快要旱死啦,正好有你这个‘童子炮’,给老娘好好浇浇地。”女工毫不示弱,嬉笑着接过了我的话。
与这些结过婚的挡车工打闹,你永远也赚不了便宜,我被弄得哭笑不得,赶紧落荒而逃,在我的身后响起了一阵放肆的欢笑。
“哎——快看,那不是殷红吗?”我巡查到车间门口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个女工惊诧的声音。
“在哪?在哪?”我的周围响起了一片骚动。
我吃了一惊,赶紧抬起头来,顺着众人的目光望过去,在车间晦涩的灯光里,就见一个婉约的身影,娉婷着走了过来。
“真是殷红。”
“她不是请了假,跟鲁豫订婚去了吗?”
“就是,鲁豫都调走了,她看样子也得走。”
“鲁豫也真是的,那么好的条件,怎么找了她呢?”
“就图她俊呗,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咱说话嘴上该有个把门的,殷红又没招惹你……”
在一片窃窃私语中,殷红恬静地去了二楼,我站在远处凝望着她的背影,心里七上八下地翻腾开来:殷红不是请了假,跟师傅回去订婚了吗?现在师傅调走了,她怎么突然独自回来了?难道她的调动也搞好了,这是回来办手续的……我真想立刻跟上去,向她问个明白。
我心里空落落地回到了配电室,另一位当班的师傅已经到了,他一见到我就说有点急事,需要立刻去处理一下,让我独自先顶一会儿。电工不像保全工那样,实际的工作量很难考核,因此值班的纪律相当松懈,真应了小蔡师兄说得那句“吊儿郎当是电工”。因为都是两人值一个班,所以有一人脱岗,是常有的事情。
我烧了壶热茶,捧着本《电工基础》看起来。书是刘师傅借给我的,这是他在南方上技校时的课本,纸张已经发黄变脆了,上面圈圈点点画着红蓝笔水。刚才突然见到殷红的事情,搞得我有点心烦意乱,书上原来就生涩难懂的公式图表,此刻全都在眼前打起晃。我实在读不下去了,索性一甩手丢下课本,任凭自己胡思乱想起来。
桌上的闹钟刚敲了八点,一位中年女工匆匆推门进来,说她们头顶的日光灯灭了,让我赶紧过去看看。我提着电工包跟着她来到车间,远远看见车间最后面的一溜日光灯的确不亮了,我抬头判断了一下,很可能是这路的保险丝爆了。
因为光线不足,挡车工没法接断了的线头,许多人都焦急地等待在一边。这是不能耽误的事,我赶紧朝楼上跑去。当初建厂时正值1958年,为了“多快好省”,车间的厂房设计很不合理,照明线路的配电箱竟被安到了二楼的空调风机房里。
车间二楼副房南面是行政办公的地方,风机房在最里面的角落处,此时办公室的行政人员早已下班了,整个楼道了空无一人。
我来到风机房,使劲推开了那扇厚重的铁门,屋里黑洞洞的,一股强劲的巨风迎面扑来,两台巨大的电机发着阵阵吼叫,骇人的声响震得我心肝发颤。因为车间要常年保持恒温恒湿,所以这两台大电机是用来将管道中循环的冷气或热气,吹到车间各个角落去的。
我顶着巨风,从电工包里掏出一只手电筒,拧开墙上落满灰尘的配电箱盖子,发现果然有一路铡刀下的保险丝烧了。
我用嘴咬着电筒,腾出两只手来干活,当我把生锈的螺丝拧开,把新的保险丝重新换好,也就只有短短的十几分钟,两台电机旋起的冷风已将我全身的热量都快吸完了。
关闭了风机房的铁门,我站在二楼的走廊里,牙齿不由自主地“咔咔”打着颤,当我蓬头垢面的下了楼,跌跌撞撞地回到配电室时,那位一起当班的师傅已经回来了。他见我牙关紧咬,脸色铁青,赶紧询问我出了什么事情。
当我淅沥糊涂地说完了风机房的情况后,他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催我赶紧回去歇歇,下面的班由他一人来顶。我没有推辞,拿起毛巾肥皂就匆匆出了车间。
我昏昏沉沉地来到浴室,里面早已空无一人,就连浴室的管理员也下班回家了。因为没有人再来放蒸汽给池水加温,所以浴池里的热量正在一点点丧失。我脱了衣服,赶紧下到水池中,浸泡在丧失了温度的池水里,我的头脑开始逐渐清晰起来。殷红应该回到招待所了,这会儿还没有上床休息吧?我要赶紧回去,问问她到底是咋回事?就算是她睡下了,我也要把她叫起来,弄个明白。
赤裸的肌肤变得愈来愈冷,我赶紧爬出大池,一阵凉风袭来,禁不住连打了两个寒噤。我去打开了淋浴的喷头,流出来的也全是冷水。他妈的,我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浴室管理员,这个家伙不知道是什么个背景,整天对人吆三喝四的。我上下牙花一边打着颤,一边急忙用毛巾擦干了身子,胡乱地把衣服套到了身上。
出了静悄悄的浴室,一股热气就迎面扑了上来,待到出了厂门,走进对面的生活区,我的身子才逐渐开始回暖。夜已经很深了,电影院的电影早就放完了,路灯下的乘凉的人群已经散去,只有几个下象棋的还在那里。张胖子赤着膊,一身赘肉抖动着,正在与人争论着,为该不该悔这步棋,嚷嚷得不可开交。
夏夜的星空辽远开阔,月光下的小院平静安详,我站在老银杏树下举头仰望,披着一层银辉的小楼悄无声息。殷红不在,她去哪里了?我有点不死心,顺着楼梯上了二楼,来到了殷红的房门前。
“红姐——”我使劲地敲了两下,门里没有人回应。
天空依旧清澈透明,月亮还是那么洁白安宁,我听到银杏树叶哗啦啦地响动起来,那个脸色惨白的女鬼,不知何时坐在了树叉上,正眨着无神的大眼睛,裂嘴朝我微笑着。你知道在这貌似平静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吗?我凝视着她的眼睛,心里无声地交流着,女鬼似乎听到了我的心声,脸色渐渐地黯淡了下来,忽然一声哀叹,眼里流出两行血泪,默默地背过了脸去。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猛地一下收紧了,再想去呼唤她时,女鬼已经飘然而去,只留下一树月光,阵阵蝉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