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晚秋时节,平静的天空一尘不染,无垠的大地寒气初生,在一场紧张的收割之后,转眼间大地上一切都开始褪色了。叶子一片片落下,带着丝丝的遗憾,给小城的角角落落涂上了一层衰黄的色彩。
这个月的10号,每个人都惊呼自己的工资又少了。恼怒地人们找到了车间,那个跟屁虫主任解释说,因为新产品开发遇到困难,所以厂里准备抽调一部分资金,去江南购买新的设备。购买设备为什么要扣工人的工资,大家把跟屁虫团团围住,让他给一个说法。面对着群情激昂的众人,原本就胆小甚微的跟屁虫,一张小脸都吓绿了。
我没有跟着张胖子等人去二楼车间办公室,而是坐在师傅留下的土沙发上,看着一本高中语文课本。相比起数理化来说,语文的阅读和学习,对于我来说比较简单惬意。我基本上把高中三年的语文课本通读了一遍,重点要点,语法句式,也都基本掌握了,如果高考只考语文一门,我现在就敢上高考的考场。
“吴平,你怎么没去二楼,找车间评理?”小蔡师兄气呼呼地推门进来,他的身后跟着张胖子、小李一行人。
“你们找了,有用吗?”我扬起脸来,瞅了他一眼。
“人家小吴不缺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不像俺们一大家人,就指望这点个死工资啦。”张胖子撇着嘴,对我揶揄道。
“你别胡说!小吴怎么不缺钱?钱还能咬手啊?是人家小吴看透了,知道跟着你这样糊弄,解决不了问题。”小李捋着腮上的黑毛,不满地冲了张胖子一句。
“你说不闹不找,能解决问题吗?”张胖子原本就在气头上,被小李呛了一下,顿时又火了起来。
“你找车间有什么用?这个跟屁虫能解决问题吗?要找也得找老猴子,都是他出得鬼,当年崔老扒在的时候,怎么就没有这些事情?”小李本身就不太买老张的帐,现在一激动,也跟着叫唤了起来。
“就是,老崔虽然有点色,可是比起老猴子还是强多啦,最起码没有扣我们的工资,没有还有奖金呢。”众人跟着附和起来。
我没有心思听他们吵架,就悄悄地起身,开门走了出去。在车间里,我看见许班长迎面走过来,就赶紧一扭身,拐进了两排正在开动的细纱机中间,一抬头,看见了正在值班的肖美花。
“谢谢你,上次请我看电影。”自打上次她请我看了一场电影后,我还没有答谢过她呢。
“谢什么,不就是看了场电影吗?”肖美花的额头上闪着亮晶晶的汗珠。
“我……我请你吃顿饭吧?”我有点不好意思的说道。
“算啦,现在大家就这点工资,以后还不知道怎么样呢。”肖美花看了我一眼,自顾自地转过身去,麻利地干起活来。
看到肖美花不再理自己,我悻悻地迈开了步子,朝着车间大门走去。出了车间,跨过树叶落尽的柏油路,我来到了对面的织布车间,原本机声轰鸣,震耳欲聋的车间,此刻却异常地寂静,所有的织布机都停了,偌大的空间里,只有几个值班的人影。
我踽踽地走到一位值班女工面前,轻声地打了声招呼。她正坐在一张椅子上,无聊地织着毛衣,抬起头来看见是我,脸上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怎么回事?为什么车间停产了?”我环顾着空旷的车间,探究地问道。
“前几天就通知了,今天中午以后开始停产。”女工苦笑着回答道。
“现在灯芯绒不搞了,还织以前的白纺布吗?”我急于想知道一个答案。
“我们也不太知道,只是听说是白纺布现在不好卖了,到底还织不织,厂里说正在研究呢。”女工怅惘地摇了下头。
当天下班以后,我洗完澡没有回招待所,而是顺着人民路一直朝东,转过古钟楼,出了南门桥,翻过运河大堰,来到了久违的运河滩。望着晚霞中一群南归的大雁,我憋住了劲,把学过的鲁家八式小擒拿,认认真真地演练了两遍。
秋夜,天高露浓,一弯月牙在西南天边静静地挂着,清冷的月光洒向大地,运河水像一条繁星闪烁的银河,潋滟着伸向远方。我没有吃晚饭,此刻却一点也没感到饿,听闻着的秋虫的唧令声,眼望着垂柳蜿蜒的身姿,想开了自己的心思。说实话,我厌倦了眼前一成不变的生活,从心眼里渴望着彻底的改变,可是,从今天织布车间停产,我知道安稳日子不会长久了,又不能不对未来充满了忧虑。如果说纱厂是一颗老银杏树,老猴子搞得这一套,到底是在拯救这颗濒危的大树,还是在吞噬它最后的果实,而根本就不在乎大树的死活?一种现实的危机,已经在每个人的心中泛滥开来。
清冷的月光照映着大运河,鱼鳞微波,河水墨绿,船影懵懂,构成了一副和谐的画面。酷暑终于过去了,这个动荡而伤感的夏天,在以后的岁月里,竟然成了我永远难忘的记忆。
立冬前的一个周末,好久没有进城的爹突然来了,我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情,他踌躇了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地告诉我,二妗子又帮我说了一个对象。
“这次绝对靠谱,比上次你的那个同学三丫好看多啦,特别是家里条件很好,就只有一个弟弟,我和你娘都十分满意。”爹瞅着我的眼色,舔着脸说道。
“你们两个都满意了,还来找我干什么?”又是这种近乎荒唐的事情,实在让我有点啼笑皆非了。
“你这是什么话?又不是给我们说媳妇,是给你说媳妇,当然要你自己去看喽。”爹屏气凝神没有发火,似乎换了一个人似的。
“你们还知道是给我说媳妇啊?我就搞不明白了,你们那时候就有《小二黑结婚》了,现在都什么年月了,怎么还整天想着包办婚姻?”我虽然气不打一处来,但是看到爹的样子,还是搂住了心里的火。
“我们已经约好了,想明天带你去女方家相亲呢。”爹没有顾及我的情绪,还在自说自话地劝导着。
“我不去,要去你们自己去。”我不想再给爹什么希望,阴沉着脸一口就给回绝了。
爹大概早就预料到了我的态度,虽然一时脸色有点难看,还是对我好言相劝道:“大平,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家里和你差不多大的都成了亲,有的孩子都会走了,二狗蛋的媳妇都怀上老二了。”
又拿二狗蛋说事?我的火再次冒了出来,干脆调过脸去不再看他。爹见我没有反驳,以为我可能有点“开窍”了,赶紧趁热打铁,继续打起了感情牌:“我和娘本来早就为你的婚事着急上火了,可是俺们又怕委屈了自己的儿子,所以一直都在帮你精挑细选着,这回二妗子介绍的姑娘,不像她娘家侄女三丫那样了,俺们偷偷去看过,人长得的确周正,她爹在大队当会计,有个哥哥在外地工作,所以俺们这才做了主,帮着你应承了下来。”
爹还在不厌其烦地唠叨着,一时间,我感到肺里有股浊气在不断膨胀,已经到了难以承受,不吐不快的程度。
我噌地打床边站起来,直楞着目光,打断了爹的话:“你别说了!你和娘也别瞎操心了,我就是不想找个家里的。”
爹原本以为看到了希望,却没料到我依旧顽固不化,他双眼颓唐地望着我,嘴角抽搐了半天才喊出了声:“别以为自己进城就了不起啦,咱家的条件你也知道,你就是个普通的小工人,你自己找?你能找个啥!”
我心中的火终于按耐不住,对着爹不依不饶地嚷道:“我的事你别操心!”
爹嘴角颤栗,目光狼藉,在我的吼声中,无奈地败下阵来,见我实在刀枪不入铁了心,只有推起那辆陈旧的“大金鹿”,气急败坏地走了。当我明白过来,追出招待所院门,爹已经踏上那条红砖小道。
我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两声,爹头也没回,想到他上午骑了百十来里路,现在连口水也没喝,心里不免有些愧疚。我想着追上去,劝他明天再走,可是干张了两下嘴,竟然没有了与他吵嘴时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