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六,我一直睡到了中午,才昏昏沉沉起了床。家里人都吃过晌午饭了,娘见我起床了,赶紧招呼了一声,忙着到锅屋给我端来了饭菜。
春节过后,在淮北农村基本上每天都只吃两顿饭,一顿在早上十点多,另一顿要到下午的四点左右。这个习惯自古由来已久,主要是为了节省粮食,度过即将到来的春荒。现在,虽然可以吃饱肚子了,但是这个习惯却还一直保留着。
我端着碗,坐在院子里早就不用了的磨盘上,正吃着饭的时候,二狗蛋过来找我,一推开院门就直着嗓子喊:“大平,你怎么才吃饭哪,下午有啥事嘛?”
“没事。你有什么事吗?”我看见他兴冲冲的,不知道这小子葫芦里卖什么药,止不住反问了一句。
“我还真找你有点事。”二狗蛋腆着脸,有点诡秘地说到。
我随手将吃完的碗放在了磨顶上,抹了把嘴:“说吧,你小子找我有啥事?”
“好事。你赶紧收拾一下,推上自行车,帮我去办个事。”二狗蛋看见娘从锅屋里出来,随口打了声招呼,“婶子,我让大平去帮我个忙。”
“好啊,你让他去吧。只是别让他喝多了,大平的酒量不如你。”娘以为二狗蛋又是喊我去陪酒,一脸快意地答应着。
我与二狗蛋骑着自行子出了村东口,身后的运河大堰越来越远,平坦坦的麦田一望无垠铺展到了天边。熬过严冬的阳光已经有了足够的暖意,照在人的身上无比惬意,极目远眺,鲁南的山峰宛若一抹黛蓝,涂抹在了地平线的尽头。二狗蛋的屁股底下是一辆崭新的加重“飞鸽”,我们使劲蹬着车子,朝着小肖家村飞驰而去。
“大平,今天晚上请你喝酒。”二狗蛋喘着粗气得意地说道。
“你小子去石膏矿,到底有什么事?”我刚才听说是要去石膏矿,就一下动了心。
“到了那儿你就知道了。”二狗蛋继续卖着关子,呲牙咧嘴地笑着。
“你在矿上干活,三红他哥对你咋样,一月能开多少钱?”我了解二狗蛋的脾气,你越是求他,他越是拿样给你看,索性就岔开了话题。
“三红他哥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吗?和‘半夜鸡叫’的周扒皮有得一拼,不过该给我们的钱,他也不敢扣,要不就没有人给他家干活啦。”二狗蛋摘了头上的棉帽,丢到了面前的车筐里,顺手抹了把脑门上的汗珠,继续说道,“你问俺一个月能开多少钱?这么说吧,反正比你在纱厂拿的多。”
二狗戏谑的话,让我一时感到窝心,有种说不出的惶惑。这次放假前,私下里听张胖子嘀咕,过年以后,老猴子又要搞什么新的“改革”,不知道这回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二狗蛋看见我没有接他的话,侧过脸来瞥了我一眼:“你想啥呢?过了前面那个村,马上就到了。”
我俩从一条小路绕过小肖家村,穿过了大田边的一小片杨树林,眼前出现了一个用红砖围起来的大院子,院子里矗立着一座高高的井塔,乌黑的铁架子在阳光下闪着金光。
二狗蛋溜着贼乎乎的双眼,放慢了车速,嘴里嘟哝道:“菩萨保佑,今天三红他哥不在。”
“你小子在嘀咕什么?”我听了他没头没脑的话,一时有点不解。
“別吱声。”二狗蛋急促地打断了我的话,伸着脑袋四下探望了一番,才走到大院子门前,去敲那扇高大的铁栅栏门。
随着二狗蛋的敲门声,栅栏门后面出现了一个带毡帽的猥琐瘦子,他瞥见了二狗蛋身后的我,立刻露出了警觉的神色。
“没事,这是俺朋友大平,光屁股一块长大的弟兄。”二狗蛋一边招呼瘦子开门,一边冲着他解释道。
“昨晚上老板打了一宿麻将,听说输了大几千,看样子今天没心情过来巡看了。车,我给你准备好了。”带毡帽的瘦子打开铁栅栏门,把我们放进了大院子里,又伸出头去四下张望了一番,赶紧把门锁上了。
这里应该就是肖美花家的承包地,如今上面堆满了从地下挖出来的矿石,青灰色的石块中夹扎着白花花的石膏。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二狗蛋把我叫过来,是让我帮着偷几车矿石。他和这个瘦子过节前已经商议好了,准备趁着放假没人弄几车出去,拉倒北边鲁南的小水泥厂卖了,弄些零用钱花花。我对这种鸡鸣狗盗的事很不屑,但是想到哭诉的肖美花和为富不仁的三红一家,心里就憋得不舒服,便没有拒绝二狗蛋。
因为白天拉石膏目标太大,二狗蛋和瘦子决定天黑后再动手。看着太阳还在天上老高,二狗蛋怕我感到无聊,就提议说让我下矿井去看看。我还从来没有下过矿井,就爽快地答应了。我们三人来到井口,瘦子合上了电闸,井架上面的一个绞盘呼呼啦啦转起来,带动着两根钢丝绳不一会就将一个铁栅栏笼子提出了井口。
二狗蛋打开了边上的一扇小门,领着我上了这个铁栅栏笼子,带毡帽的瘦子说声你俩注意了,就再次按动电闸,铁笼子带着我和二狗蛋,朝着黑洞洞的井口坠了下去。我是第一次坐这个破玩意,随着头顶井口越来越小,天变成了一个五分钱的硬币,人晃晃悠悠地进入了黑暗之中,心也止不住扑腾扑腾地激跳起来。
“这个钢丝绳不会断了吧?”我在铁笼子的震荡中,大着声音不无担忧地问道。
“没事,我们天天坐,两三吨石膏都能提上去,我俩才多少分量。”二狗蛋在黑暗中耻笑着我。
大约下了一百多米,我俩终于看到了井底,二狗蛋赶忙仰起脸来冲着上面大喊:“曹山矿,你个狗日的,快把机器停了。”
瘦子曹山矿在上面应了一句,回声嗡嗡地传下来,铁栅栏笼子砰地一声触到了井底。
“哎呦,这个狗日的曹山矿,要摔死老子啊。”二狗蛋气得骂了一句。
二狗蛋下了铁栅栏笼子,拧亮了手电筒,将身旁一块电源板上的闸刀推上去,一溜灯光顺着我们面前的巷道亮了起来。二狗蛋在前面领着,我俩一前一后走进横着的巷道里。我曾在电影上看到过煤矿景象,矿?里面黑乎乎的像是地狱。可是这里却与电影上放的情况不同,井筒子好似一个冬暖夏凉的大涵洞,并没有煤矿中一排排支撑的枕木,关键是它还非常干燥,灯光在白色石膏石的反射下,显得非常明亮。
“这里面还真不错,四次光亮像个神仙洞,上面不会塌下来吧?”我一边朝里走,一边不无担心地望着头顶上。
“你放心好了,这个周边都是石膏,坚固着呢。再加上石膏也吸潮,所以干燥,就是见不着太阳,里面也是这个样子。”二狗蛋带我走进去了几十米,就停下了脚步,不再往里走了。
“那个瘦子是你的朋友?”我随着二狗蛋站住了,靠着矿壁望着他问道。
“你是说曹山矿啊?不算是什么朋友,就是个干活的搭档。这小子不是咱这里的人,是三红他哥从市里煤矿上找来的。听说他家在苏北里下河的一个乡下,他爹是被招来挖矿的矿工,后来出了矿难瘫痪了,他娘熬不住跟人跑了,这小子就没了人教养,一直在社会上散混着,那里有饭就朝那里去,是个有奶的就认娘的东西。”二狗蛋轻蔑地说完,挥了下手里的电筒,拔腿朝回走去。
“这样的人你得小心,我第一眼看他,就觉得这小子不地道。”我跟在二狗蛋身后提醒着,“今后,别跟他一起偷石膏了,防着别吃了亏……”
“俺也知道他是个混蛋,就是利用一下这小子。”二狗蛋在前面应了一声。
这之后,我和二狗蛋都没有再说话,寂静的巷道里响着两人的脚步声,空洞的声音让人内心的不安一下子放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