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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最显眼的还是那些缀着小花蕾的灌木丛, 它们看上去就像是一路从外头蔓延进来似的, 茂盛得肆无忌惮。
何天巳的家就掩映在灌木丛深处。碎石小路的尽头是老旧的木构门廊。廊下摆着几个空花盆,上头的青苔一直延伸向地面。
何天巳在台阶上蹭掉了鞋底的湿泥, 取出钥匙打开正门。
正门后面是玄关, 何天巳把鞋放到破鞋架上, 趿上拖鞋继续往里走。玄关尽头的宽敞空间光线昏暗, 只摆着一套老旧沙发。
沙发是背对着玄关摆放的, 正面则朝向整整一墙的木栅移门。移门连通着中庭,午后三四点的阳光从高处投射下来,掠过一株枝繁叶茂的合欢树, 落在不算清澈的小小池塘里。
何天巳快步穿过右边的侧门走进客厅。这里同样有一组玻璃移门面朝中庭,望出去却是修竹成荫,还有无花的腊梅枝条。
他将背包搁在茶几上,白猫立刻钻了出来, 开始一瘸一拐地四处探索新鲜环境。
何天巳不去管它,打开电风扇对着自己猛吹,又灌了一大杯冰水, 这才稍稍凉快了点儿, 开始整理背包里的物品。
差不多也就在这时候, 环绕着中庭的木板走廊上传来了一阵咚咚的轻响。
何天巳回头,正巧看见一只肥硕的大白猫窜上沙发, 腾空一扑, 熟练地攀着他的脊背爬到肩头上, 与他耳鬓厮磨。
“白老板乖,哥也特别想你。”
一人一猫亲热地打完了招呼,何天巳正想把猫抱下来,却听背后“咣当”一声脆响——那只新来的白猫撞翻了放在角落里的空啤酒瓶。
这下子白老板也注意到了新猫的存在,它顿时伏下耳朵、瞪大眼睛,爪子掐进了何天巳的肉里。何天巳还没来得及采取制止措施,它就如同猛虎下山一般,嗷地一声弹了出去。
何天巳心想这下完蛋,然而想象中两虎相争的场面却并没有发生——只见两只猫居然亲热地抱在一起,滚成了雪白的一团。
不,再仔细观察,这更像是白老板的一厢情愿。新来的那只白猫完全不想配合,无奈却被体型更肥硕的同类死死地压制住了。只能任由白老板像只狗似地在它全身上下嗅闻,还被舔了好几下。
可是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直到白老板扑上去做出了类似骑跨的动作,新来的白猫终于发出了愠怒的吼声,照着白老板的鼻子就是一拳。
白老板估计也万万没想到自己的示好会招来痛殴,当即后退两步夹着尾巴躲到了何天巳的身后。何天巳一边在心里骂它是怂货,一边赶紧劝架。
他把新来的白猫抱起来,调了一个头,将猫屁股对着白老板。
“看仔细,人家也是公的,你再追着人家不放,明天拖出去阉了啊!”
白老板别的可能没听懂,但一个“阉”字顿时吓得它一溜烟扭头消失在了走廊上。
何天巳还没来得及庆幸,手腕上忽然又是一痛——被迫进行了羞耻展出的白猫也是恼羞成怒,赏了他一爪之后跳到地面上,瘸着脚逃进了厨房。
假象,都是假象,这世界上根本没有温顺的猫!
委屈归委屈,可该做的事还是一件都少不了。
新猫碗、新水盆,作为一个资深猫奴,装备当然齐全。何天巳将东西一样样放到白猫的面前,如同进贡御膳的大内总管。然而白猫却不满意,猫粮碰也不碰,只勉强舔了舔清水。
何天巳以为它还认生,也不勉强。就趁它舔水的时候做了个全身检查。
还好,除了右后脚上的伤口之外,似乎没有别的问题。
何天巳马上拿来了剪刀、双氧水和绷带,首先剪掉了伤口附近的猫毛,又仔细清洗伤口,包扎处理。这只白猫好像很聪明,只在冲洗伤口的时候弹了弹腿,包扎的时候全程一动不动。
也许是整个过程过于愉快了,何天巳又忍不住打起了别的主意。
“你看你毛那么长,都打结了,还那么脏,干脆全剃了怎么样?”
说着他转头就去取电动推子,谁知那白猫立刻一瘸一拐地钻到了沙发底下。
何天巳担心它身上有虱子会祸害到白老板,赶紧跟在后头穷追不舍。一人一猫闹到了玄关前面,突然听见敲门声——是光婶拿着吃的上门来了。
白猫趁机逃之夭夭。何天巳只能先去开门。
光婶是一个六十岁上下、削尖下巴、细长眼睛的老妇人。脸上的表情也和长相一样不咸不淡。也许是事先缺乏准备,她只给何天巳拿来了几样素菜:茄子、丝瓜和皮蛋拌豆腐,都装在老旧泛黄的一次性塑料盒子里。
何天巳接过餐盒连声道谢。他还想再多聊点什么,这时候远处传来一阵小孩笑嚷嬉戏的声音,只见光婶平淡的脸上顿时有了光亮,她扭头回应,并循着声音快步走了过去。
“自家亲孙子,就是不一样呢……”
何天巳摸摸鼻子,苦笑一声算是解嘲。
他拿着几样小菜回到餐厅,自己动手煮了一锅饭,坐下慢吞吞地吃了起来。
夕阳西下,山顶上铺满了五色晚霞。倦鸟归林之后,蝉鸣声也轻减不少。
偌大的屋子里骤然安静下来,晚饭后的何天巳却开始忙碌不停。他刷过碗筷又收拾了房间,捞掉中庭池塘里的落叶,再去洗澡,顺便将医院里带回来的衣物丢进洗衣机。
洗完澡出来,何天巳一边擦拭头发一边走向落地窗边,朝中庭吹了声口哨。
委屈了几个小时的白老板飞快跑过来。何天巳揉揉它的脑袋,说了声对不起,给它添了满满一盆猫粮。
安抚完白老板,他再转身去找新来的白猫。前后院子里各喊了一遍,终于看见草丛里有双发亮的眼睛。
来日方长,还是先给它留点空间适应适应。
何天巳将水盆和掺了猫用消炎药粉的食盆搁在门廊上,又吹了两声口哨,回头进了卧室。
扭伤住院的这一周,他的生物钟被迫调整成了早睡早起的老年模式。可是一躺回自家床上,何天巳却又开始失眠。
金鱼村的夜晚,实在是太安静了。
即便远处的山谷传来风的低吟,即便夏夜的虫鸣和蛙唱一刻不曾停歇,即便庭院里的灌木丛传来阵阵沁人心脾的花香……但这一切对于何天巳而言,似乎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时间在这毫无意义的静谧中被无限度地拉长了,甚至融化、粘稠,松脂一般滴落下来。
陷在柔软的床上,何天巳闭上眼睛。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包裹在琥珀中的昆虫,迷失在了粘稠的时光里,从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变成了一件没有人关心的物品。
“滴答”
水滴的声音突然在他的耳边响起。
何天巳睁开眼睛,四周是一片漆黑,却又黑得不那么纯粹。皎洁的月光从高处洒落到中庭里,证明夜色清朗,并没有雨水的造访。
“滴答”
又是一滴水落下来了。
何天巳忽然感觉左手一阵剧痛,他抬起手去看,掌心里一片黑色。比水更粘稠,比泥要稀薄。
是“血”?
当这个词从脑海中蹦出来的同时,水滴声忽然急促起来。并且越来越响亮,最终变成了机关枪的轰鸣。
何天巳睁大了眼睛——天花板上那一大片黑暗开始透出虚幻的昏黄,仿佛正播放着不知名的电影片段。有枪林弹雨、阴森的实验室和刺眼的手术灯、还有从他高举的手臂上交替生长出来的鳞片和羽毛……
当大爆炸发生的一刹那,他终于从梦魇中逃脱了出来。
黑暗又回归了它循规蹈矩的本色,但浑身的汗湿和剧烈的心跳却证明噩梦尚未远去。这几个月来,何天巳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做到类似的噩梦,医生说这可能是当年那场事故造成的后遗症,让他试着去习惯,可惜真的很难。
再度酝酿睡意需要一点时间,何天巳干脆坐起身来,想要去院子里找白老板谈谈心。
却也恰恰因为这一起身,何天巳忽然发现,中庭对面的厨房里居然亮着灯。
绝不是自己睡觉前忘了关灯——这一点何天巳首先可以肯定。紧接着,他根据光亮发出的位置判断,那应该是冰箱内部的照明灯。
难道是白老板又在打那几条咸鱼干的主意?
鉴于之前也发生过类似的情况。何天巳立刻翻身下床。他放轻脚步,来到落地大窗边偷偷张望。
从冰箱里发出来的灯光很快消失了,厨房和餐厅又变成漆黑一团。忽然间,餐厅通往中庭的移门打开了,白老板被一只修长的手捏着后颈皮,丢到了走廊上!
有人?!
何天巳屏住了呼吸,悄悄推开移门,手脚并用地在老朽的木质地板上爬行,尽量不发出不必要的声响。
很快,他就找到了一个足够接近的安全位置,借助明亮的月色窥视餐厅里的情况。
那是一个又高又瘦的人影,从背后看好像不着寸缕,却也因此能够看出它肩宽腰细,还有一双堪称完美的长腿。
而更醒目的是那一头长长的黑发,如同月下瀑布,一直垂落到腰间。
……简直就像一个从深山里走出来的妖精。
尽管看不清楚容貌,但那肯定是个美人。何天巳知道这种直觉有些荒诞,但直觉就是直觉,没什么道理可讲。
他也明白,正常人这时候应该感到疑惑、警惕甚至恐惧。可老实说,这些负面情绪现在的他一点儿都没有。
何天巳暗笑自己恐怕是中了邪,一边继续暗中观察。
白老板虽然被丢到了庭院里,却依旧锲而不舍地搔扒着移门。也许是怕动静闹大,那长发美人去而复返,手里还端着个什么东西,轻轻放在了白老板面前。
……似乎是一碗堆得满满的湿粮。这顺水人情倒是做得不错!
白老板这个不争气的狗东西,居然被一碗猫粮给收买了。何天巳暗骂一句“养你何用”,一边继续目不转睛地偷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