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双澄与那三人认识并不算久,她在漂泊时无意间从官差手中救了丘三,那小伙儿便将她引见给大哥二哥。他们三人也不是同一个山头出来的,认识了双澄之后倒对她极为豪爽,双澄爱吃点什么,他们都能尽情满足。
“原来是酒肉朋友。”九郎听到这儿,不禁蹙眉沉了沉脸。
“我并没有任意用他们的钱!”她觉得自己被看低了,涨红着脸解释,“既然结交了朋友,自然是不分彼此。他们爱喝酒,我也请了好几次的!”
九郎的目光在她脸上不着痕迹地掠了一遍,双澄不由打了个哆嗦。他却很随意地转换了话题:“你适才说田二的老家在亳州附近,可没有弄错吧?”
“不会错。他还说过,等发财了就回老家去置办田地,好叫那些乡亲们都来巴结他。”
九郎重重盯了她一眼,目光锋利如刀,“你竟跟这样的人混在一起了。”
“什么?”双澄怔了怔,他旋即转过脸,重又恢复了冷淡神情,只敲窗唤来元昌。不久后笔墨纸砚被奉送进来,九郎一手持着兰竹宣笔,一手轻拢着袍袖,命双澄描述田二长相。语讫画毕,双澄窥探一眼,画中人竟真与田二极为近似。九郎随即将画像递交出去,命人沿途查探此人下落。
双澄待他吩咐完毕,扬起脸道:“你能让他们给我松一下绳索吗?”
他眉间一皱,她已紧接着道:“不是要耍奸计,我既然答应你要夺回丢失的东西,就不会诓你。只是这绳索将我勒得生疼,我怕万一遇到田二,想要出手却没法起身了……”
“我有得力部下,如今知晓了他的样貌与可能去的方向,谅他也逃不出邢州地界。”
她一滞:“那我如何戴罪立功?”
“戴罪立功?”他将手放在膝上,挑着眉看她。双澄低着声音道:“之前你不是答应我了吗?”
“是你自己提出要去追田二,我并未应诺你什么。”他态度冷漠。
双澄脸色白了几分,强自控制住心头怨恼,道:“你有意骗我说出了田二的长相与家乡?”
他居然点了点头,双澄只觉血往上涌。马车的行速越来越快,她的后背撞击着坚硬的车壁。再加上被他这般耍弄,想到自己与另两人就要被押解进京,不由气得直抖。
“官府的人都是这样阴险吗?!刚才就对你说过,我事先并不知道那里面是什么,只是听田二说那群人看起来不一般,身上带的定是值钱财宝……”她怒极,可话还未说罢,素来冷峻的九郎却盯着她,叱道:“你这番话与那些草莽盗匪又有什么两样?难道一句不知情便可抵消了罪责?若是他们带着的并非官府要物,你们就可随意劫掠?”
她气道:“若过路的是普通人,我自然不会去抢他们的东西!你有没有看到邢州附近的乡间一片荒寂?年关将近,村民们却被苛捐杂税逼得卖儿卖女!我有心救助却拿不出那么多钱,因此才听了田二的话跟他们一起去劫道。我自知这不是光明正大的事情,可你们做官的人还不是压榨百姓才挣得家业产业?抢你们一点钱财还给穷人,至少能救他们的命!”
九郎眼里寒彻:“强词夺理!若照你这样说,只要是为了救人,就可以为所欲为?!你可知这是官府之物,丢了东西,上下牵连刑责难逃!你这一出手,说不定要让众多官员丢了官职甚至发配充军!自以为是替天行道,若都像你们这样,天下岂不乱作一团?!”
他这一番反诘竟将双澄慑住,她心里头激流震荡,可又不知怎么才能辩驳过他,更怕叫喊之后只会将事情弄得更糟。这强忍之下气得脸色煞白,只一双眸子咬住他不放。她那双眼眸本是璀璨如夏夜星莹,如今填满了愤怒委屈与无奈,又蒙上薄薄一层云纱,水雾氤氲的,好似有寒雪流过一般。
车外人被里面的斥责吓了一跳,听着这会儿静了下来,急忙道:“九郎,那匪徒顽固不化便让卑职们带她出来,以免将您气坏。”
九郎闭上眼睛,靠着座椅道:“不用。”
“那……夜已深,九郎连日奔波劳累,是否要在车中安歇?卑职将她带出车子绑到马上……”
“把放置衣物的车子整理一下,将她送到那里去。”九郎说罢,侧过脸不再看双澄。过了片刻,马车慢慢停下,元昌带人打开车门,将双澄拽了出去。
双澄拼命挣扎,无奈手足都被绑住,根本不是那些身强体壮的侍卫的对手。她腿上本盖着的毡毯滑落了下来,正掉在九郎身边。他略微怔了怔,弯腰想要去捡,车门边的侍卫急忙将毡毯拾起,低头送至他手边。他却低着眉,挥了挥手:“她盖过了,我不要。”
侍卫迟疑一下,只得捧着毡毯,跟着元昌将双澄送往后方的闲置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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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澄瑟缩在漆黑无光的马车中,身上披着毡毯,心里七上八下。迷药的药性在渐渐消褪,她动了动手腕,感觉还有些发麻。低头间,下颔蹭到了毡毯,鼻息间便拂过了淡淡的香。
那是一种她从未闻到过的香息,不像家乡山间的栀子花那般馥郁芬芳,也不像市集上的胭脂水粉那般缠绵浓烈。这香息清灵而温雅,如沾着云朵润泽,又如来自雨后大地,渺渺远远,难以言状。
香息萦绕于她身畔,让她本来纷乱不已的心略微平定了一些。
她睁着双眼躺在黑暗中,回想起方才与那少年的句句对话,竟摸不透对方到底想要做什么。说他是官吧,似乎与自己见过的地方官员不太一样。可若说他不是官,无论是穿着还是言谈,都显示出他定然不是寻常人物。
不管怎样,正如田二先前说的那样,她这回是惹上大麻烦了。
可是她是真的想要救那些被年底租税逼得没活路的村民,事到如今她也不后悔,只怪自己太过大意,竟上了田二的当。当初田二自告奋勇说要去踩点,过后不久便告知他们有一伙人正往九龙峡而来,衣着整齐,骑着快马,定是有钱人家的保镖。她与汪大丘三便信了他的话,与其一同设下机关,埋伏在了山峡中。如今回想起来,或许是田二从开始便想利用他们,得手后再谋害同伴,好自己独吞劫掠来的东西。
正思忖间,忽听外面人声交错纷杂,火把的光影在窗户上飞速掠过,显然是发生了什么变故。不多时,车门被人一把打开,元昌带着手下站在火光下,抬起手沉声道:“这个可是田二的刀?”
他手中握着的刀鞘通体墨黑,中间有阳文盘出万字型的花纹。双澄一看,不由道:“应该是,你们难道已经抓到他了?!”
元昌没有回应,身边的人迅速将她拉出车厢,架着便往前去。双澄正着急,前面那辆马车的门已被打开,侍卫们将她轻轻一送,便推了进去。
她双手被捆,摇晃间站立不住,眼看朝前栽去之际,忽觉腰后一沉,已有人扣住她的腰带,将她扳正了身子。
车子再度缓缓行驶,双澄喘息着侧过脸。壁上的琉璃盏依旧晕着淡淡的光,九郎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好似什么都没做过一样。
“你……”她眼神闪烁,试探道,“你们抓住人了?”
他却摇摇头:“方才有士卒在附近河边发现人影晃动,交手间夺下了其中一人的刀。只是对方人手不少,趁着夜黑钻进荒草间,很快便又不见。”
“怎么可能?”双澄讶然,“另外两个不是已经被关进大牢,哪里再来的别人?”
“所以再将你带来询问。”他脸色不悦,“你是否还在隐藏什么内情?我料想田二单独一人也不可能逃出围捕,果然另有帮手。”
“我只认识他们三个,不知道还有什么帮手!”双澄艰难地转过身子,可这样却变成面对他跪着,让她更不自在。他似乎也不愿让她跪在自己脚下,蹙眉道:“起来说话。”
“手脚都被绑住了……”她嘀咕着,他踌躇一下,伸手搭住了她的肩膀。双澄微微一震,九郎已很快地从袖中抽出一柄柳叶般细长的匕首,白光一闪,便挑断了缚住她双臂的绳索。再一指座位边,道:“有双马靴,你先穿上。”
双澄没想到他竟真会这样做,望着掉落在膝边的绳索,眼里充满不解之色。九郎抬了抬下颔,道:“我手下已经去搜捕了,你的身子可曾恢复过来?”
“……差不多了。”她警惕地望着他。
“那好。”他点了点头,平静道,“田二他们应该沿着前方的河流逃了,现在是亥时,你若能在寅时之前将田二及其抢走的东西带回,我便可免你死罪。”
“为什么非要在寅时之前?”双澄皱着眉道。
他一指壁间灯盏:“寅时是平明,我要赶路。”说罢,又将手中寒刃递到她面前,示意她斩断脚上绳索。
“不必了。”双澄用力扯开绳扣,活动了一下手脚,穿上马靴后猛地推开车门。朔风扑面卷来,九郎颈侧的黑貂绒簌簌颤动,双澄回头望了望他,挑眉问:“你不怕我借机逃走?”
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她拧腰一纵,在周围士兵的惊呼中凌空飞掠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