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9(1 / 1)

《破云2吞海》来源:

他们两人一坐一蹲, 额角几乎相抵,半晌吴雩提了提苍白冰凉的嘴角, 动作非常仓促短暂“说什么呢步队,您一个领导, 又没去贩毒。”

然后他扭头就想挣脱,但后颈骨被步重华的手掌一把压住又按了回来“让我猜猜你在想什么。”

“每天早上你来上班, 坐在桌子后头发呆,忍气吞声听我训斥, 偶尔面对入户抢劫的混账和飞车夺包的瘪三, 死几个人竟然就算重案要案了。下班回家路上听到广播里放娱乐圈花边新闻, 听不懂;他们说那些明星哪个结婚生子哪个离婚闹绯闻, 不认识。独自回家打开门冷锅冷灶,四面墙壁除了你,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楼下外卖十公里内全吃遍了,自己动手做顿饭, 剩菜热热能混一星期。这日子过得还不如回去当卧底, 没错吧”

“”

“你在刀头舐血的丛林里潜伏太久,已经融不进温吞的大羊圈了。看到刘俐觉得很亲切是不是那些可悲、可怜、无知、无奈,那个犄角夹缝里扭曲变形的人生, 跟解千山特别像是不是”

吴雩紧抿嘴唇, 整个人仿佛冻住了。

步重华紧盯着他微微颤栗的瞳孔“但我却想把你从夹缝那边拉回来。”

不知何处传来冲水声, 哗哗地通过水管, 又哗哗地远去。远处有人咣当关门,回响在空洞洞的走廊上, 脚步近而又远。

那仿佛是铁索在地面拖动的声响。

“二三六五九”看守不耐烦地拖长音调“有人探视”

天光被铁栅栏切割成无数扭曲碎片,铺在探视窗口对面那个人侧影上。吴雩发着抖,盯着他,他看见那无比熟悉的眼眶、鼻影和脸颊深深陷下去,就像从地狱里探出来的幽魂,但眼珠又燃烧着奇异、瘆人的亮光。

“他们叫你来干什么你为什么在这里你警校上得好好的为什么会跑到这里”

吴雩胸腔不住起伏,但就像被深水灌满了咽喉,除了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喘息之外,竭尽全力都发不出半点声音

“我来把你拉回去”

“我说过我会从那个地狱里把你拉回去”

“我知道你想破这个案子,跟其他所有人一样。”步重华拍拍吴雩后脑的黑发,终于放开了他,沉声说“如果当时在郜灵家给刘俐钱的不是你,或刚才在审讯室被她纠缠的是其他人,我都不会有这种反应,但换作是你就不同。你知道为什么吗”

吴雩像是沉浸在某个陈旧的梦魇里,连呼吸都轻微不可察觉,目光涣散漂浮在半空中,闻言猛地一震,蓦然惊醒过来“什么”

步重华说“那天年大兴在监控前酗酒闹事,满走廊的人,只有你毫不犹豫出手揍他从那次起我就知道,你身上有些特质跟别人真的太不一样了。”

“做没有错的事容易,做没有错的好事却容易受伤。有时候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你还没学会怎么做一个不容易受伤的好警察。”

吴雩已经当了很多年警察,但从没人用好警察这个词来形容他林炡没有,冯局没有,张博明当然也没有。

他们可能是忘了,或者觉得根本没必要。

如今猝不及防地从步重华嘴里听到这个评价,竟然让他有些不真实的麻痹感。

“我知道了。”吴雩突兀地挤出几个字,喉咙像堵着什么酸涩的硬块,嘴唇阖动了一下,才又低声含混道“谢谢。”

步重华可能从没说过这么多话,按正常人的反应,这时候应该予以一些坦诚的回应吧,他想。

但某种更深层次的本能,又像是与生俱来的诅咒般,将一切语言都牢牢地禁锢住了。

“来洗把脸。”步重华拍拍他的肩,起身把手伸向他“你今晚不能待在局里了,回家休息吧,明早再来。”

吴雩有点局促,似乎坐过牢之后是真的并不习惯主动触碰别人,便自己撑着膝盖站起身紧接着一阵剧烈眩晕措手不及袭来,眼前刚一黑,就被步重华眼明手快一把牢牢架住了,半搀半扶地来到洗脸池边,半天才缓过了这口气,就着冷水笼头草草洗了把脸。

“你吐得我差点就让法医打120了。”步重华给他递了把毛巾,问“你是一口肉都不能吃么,条件反射”

吴雩用毛巾捂着脸唔了声。

“怎么形成的”

“啊”

吴雩眼皮微微发红,从毛巾角里露出一只茫然的眼睛。步重华问“你怎么形成的这个反射,吃死人肉了”

吴雩猝不及防呛咳起来,步重华赶紧一手扶着他肩膀,一手用力拍背,半晌吴雩好不容易止住咳嗽,低着头没好气道“你当人人都跟你一样细皮嫩肉呢。”

“”步重华的表情在听到细皮嫩肉四个字的时候有点古怪,但看他已经咳得直不起腰了,就没有多说什么,只无声地摇头一哂。

吴雩撑着膝盖,用手背擦了把唇角“你这身衣服”

“没事,有备用的。”

步重华这个把公安局当家的工作狂,办公室里四季衣物一应俱全,连牙刷牙线漱口杯都有。但吴雩想了想还是说“我赔你吧。”

步重华看了他一会,不置可否,突然问“你知道上一个往我身上吐的人是谁吗”

“啊”

“建宁市公安局副支队,我亲表哥。”

吴雩意外地瞥了他一眼,步重华说“我们兄弟俩感情不好,从小一见面就打架,在他眼里我是道貌岸然的告状精,在我眼里他是惹是生非的败家子。后来我北上念书,逐渐断了联系,直到工作后一次异地抓捕恰好碰见他,我为了秘密突入而潜进下水道,出来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叫他拉一把,他竟然就当头吐了我一身,而且那味道把他自己熏得紧接着又吐了第二轮好几年前的事情了,不过那卡在下水道口无处可躲的感觉至今还记忆犹新,你这只能算毛毛雨了。”

步重华这朵高岭之花也有被迫正面迎接狂风暴雨的时候,吴雩忍俊不禁问“后来呢”

“什么后来”

“你们还联系吗”

“不。”步重华淡淡道,“吐完我就把他拉黑了。”

吴雩失声一笑。

这大概是步重华第一次看见吴雩真的笑起来,虽然短促半秒就淡去了,但没有任何敷衍、应付、强行赔笑的畏缩感,冰冻似的眉眼五官一下就活了,仿佛有种惊心动魄的神采一掠而过。

吴雩长相一直不错,这点南城分局里人人都能看到,但那只是抛开他寡言少语、畏缩局促的气质之后,纯粹针对那五官面孔的客观评价。直到这一刻,步重华才从那流动起来的神情和笑意中,瞥见了十三年前风采俊秀的影子。

“那是大牢,连个耗子都他妈带把的大牢。他长得那么好看,你说为什么所有犯人都惦记着”他仿佛听见年大兴油腻阴狠的声音再次从审讯桌后响起“你觉得他们在惦记什么,警官”

步重华肌肉突然有些绷紧了,扶在吴雩身侧的臂膀不自然起来,不引人注意地微微放开了稍许。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见吴雩“嗯”了一声。

刹那间步重华的第一反应是松开手“怎么”

“这个陶瓷”

南城分局洗手间才装修过,墙壁水池清一色雪白,吴雩皱眉盯着他刚才用过的水池,只见白陶瓷在灯光映照下蒙着一层水,清清楚楚地映出了他和步重华两人的影子。

暴雨,监控,城中村满地低洼的积水

“郜灵。”吴雩突然冒出来两个字。

“什么”

“我知道怎么找到她了,”吴雩望向步重华,眼底闪烁着异乎寻常的亮光“案发当天下暴雨,从郜灵家出来四条岔路都积满了水,就算她贴着监控死角也没用”

“她的影子躲不开,一定会被投在水面上”

“郜灵家门口四条岔道,明光路、金铃路、正兴巷子、猫耳胡同,调出每条路出口周边监控,针对所有可能投下倒影的地方做色相分析”

“五月二号下午两点十二分零六秒猫耳胡同出口十五米,小部分水面发生逆风方向波动,疑似周边有动态干扰”

“猫耳胡同出口路面积水勾勒出疑似人形倒影,王主任”

王九龄唰地一个回头,差点把自己新买的假发掀掉“做局部高清快”

五月二号下午2:12:08,年小萍被杀前八个小时,南城区特大暴雨,六级东风。距离另一名失踪少女家116米的某个路面水洼中,水面却向西南方向荡出了几道波纹,仿佛是一只脚踩在水坑边缘而激起的细微震荡那一闪即逝的瞬间被监控图像捕捉、放大,经过无数道图像处理,终于从图像中采集到了一道模糊的深蓝色侧影。

原地消失的少女,终于再次向刑警们透露出了她的影踪。

顺着猫耳胡同向下,城中村的每段转角、每条岔路、每个监控镜头都被抓取,每一帧画面中的积水都被捕捉分析,高清技术将她刻意掩藏的行踪暴露无余14:15:02,她深蓝色雨衣经过五道胡同口树荫,积水中映出了一只穿红色胶鞋的脚;14:20:06,她从五道胡同转向远航路,在一家超市监控边缘露出了半边雨衣;14:36:07,她终于走出城中村最破败低洼的地带,交通监控渐渐密集,越来越多画面中闪现出了她的身影

“找到了步支队”一名视侦猛地从监控屏幕前抬起头,声音兴奋到嘶哑“下午三点半,目标经过高速桥下全家便利店门口,监控拍到了正脸,她在沿铁路线向北步行”

铁路两边布满了铁道监控,只要沿这个方向走,她就绝对避不开密集的摄像头

此时不到四点,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深蓝雨衣的郜灵匆匆走过监控图像,脸色苍白,面无表情;她的胶鞋踏在积水里,裤腿已经湿了,雨衣下摆随风掀动,露出了半只鼓鼓囊囊的黑色书包。

无数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目送她向北,一路前往暴雨倾盆的四里河,直到在河堤监控缺失的旷野上,再次消失了踪影

那芦苇丛生的旷野,正是几个小时后年小萍被杀害的案发现场

技术队大办公室一片躁动鼓舞,王九龄顺手拽下假发套啪地往桌上一拍,亢奋得声音都变了调“赌着了郜灵失踪跟年小萍被杀是有关联的,凶手不是第一次作案,这孙子肯定有前科”

步重华蓦然松出一口气,回头看向吴雩这小子头发凌乱神情疲惫,正向后重重靠在椅背上,双手用力抹了把脸,视线隔着人群恰好与他一碰。

“让老章带着他的四房夫人去查郜灵当初那通报警电话,去调出警记录,去调监控”王九龄一叠声吩咐“只要找到当初郜灵报警时跟踪她的人长什么样,案情就有眉目了,快立刻去”

“等等,先叫警犬。”步重华回过神来拦住了他“让隔壁警犬大队以郜灵留下的最后一段监控、 以及年小萍尸体被发现的两个地点为圆心,附近五公里范围内展开第一波搜索,法医现勘收拾东西出发,跟我一起去四里河。”

王九龄“啊你去干嘛”

“去找郜灵。”步重华沉声道,“我总有种感觉,那个女孩子最后应该没能活着走出那段河堤。”

王九龄这才反应过来,猛地打了个寒战“我我跟你一起去”

凌晨四点,天幕岑寂,唯见长河奔腾南下,消失在广袤的平原尽头。十几辆闪烁红蓝光芒的警车排成一行呼啸而至,一辆接着一辆停在晦暗的旷野上,少顷十六组城市追踪警犬分头了冲进茂密的芦苇丛。

“那边”

“是”

刑侦支队三班倒了几天几夜,熬得人倦马疲,年轻点的凑在一块聊天提神吃东西,年纪大点的在警车里争分夺秒睡觉。步重华反手关上车门,踩着荒草走上前,只见吴雩背对着他蹲在路边抽烟,还隔着几步便一回头,敏感地望过来。

“不用,”步重华示意他别摁熄烟头,然后丢给他一个热腾腾的塑料袋“补充点能量,别光抽烟。”

吴雩低头一看,是几个素三鲜包子“什么时候”

“新鲜的,刚过来的路上停了一下。”

吴雩确实是饿了,三两口抽完烟,蹲着吃了包子,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气。步重华拿着瓶水待在边上,捻起他随手摁熄在石块上的烟头,打量了两眼,问“你干嘛老抽便宜货”

吴雩头也不抬说“你又知道是便宜货了。”

“烟滤嘴棒外面的纸质感粗糙,没有打孔,烟丝的形状、色泽和感觉也不一样。像廖刚他们用的烟丝抽起来有枣泥味,你每次抽的时候就只有呛人,焦油含量应该很高吧。”步重华扔了烟头,说“省钱攒老婆本也不能从这上面省,以后得病就知道厉害了。”

“”吴雩终于意外地抬眼问“你真不抽烟啊”

“你说呢”

“那你怎么能”

步重华挑眉看了他一眼,嘴角似乎噙着一丝揶揄的神情,但没有回答,话锋一转“四里河派出所对刘俐那屋子的现勘报告出来了,确实发现了大量属于郜灵的指纹,尤其集中在抽屉、书桌、床头柜,少量在笔记本电脑电源线对应的插板上,初步符合郜灵偷窃刘俐电脑现金的行为,但目前无法具体判断指纹留下的时间。除此之外,也没发现任何藏匿物品化学品的迹象。”

吴雩无声地点点头,皱眉道“可是她偷了电脑,为什么要带到河堤边”

这话问得很有道理。如果是偷窃销赃,应该去津海当地的电脑城,再不济也该去二手电子废品回收市场;在暴雨滂沱中步行一个多小时带来河堤,怎么看都不像是要把赃物拿去换钱,倒像是要把电脑丢进河里毁尸灭迹了似的。

但反过来说,把一台电脑彻底毁损的方法有很多,最方便的无疑是丢在马路当中,让车流连固态硬盘都彻底碾碎,何必要刻意躲开监控来到河边上

“所以我们必须先找到郜灵,”步重华站起身,跺了跺脚底潮湿的杂草,说“只有找到郜灵,才能知道刘俐所说的大生意到底是指什么。”

“各组注意各组注意,”突然步重华手里的对讲机响了“8组申请支援,362段河堤下发现异常情况,重复一遍8组申请支援”

信号沙沙声淹没了后面的话,两人对视一眼,步重华立刻拔脚走向空旷处“我是步重华,8组通报方位8组能听见吗”

信号滋啦作响,似乎那边有很多人在跑动,噪音中夹杂着警犬焦躁的吠叫。周围所有刑警同时起身望来,每个人脸色都绷得铁青,少顷频道那边“嗡”一声干扰重响,终于传来了警犬大队长断断续续的吼声

“步支队8组紧急呼叫步支队”

“362段河堤下泄洪口传出强烈异味,我们已经封锁泄洪洞口立即申请现勘支援”

河堤下杂草丛生,一段倾斜的上坡后是幽深昏暗的河道泄洪洞口,约三米宽、两米高,在凌晨五点多蓝灰色的天光中犹如巨兽之口,深不见底,散发出极为不祥的森冷气息。

训犬员远远站在河岸边,各自面露惊惧,紧拽着躁动不安的警犬。少顷河滩尽头传来人声,只见步重华匆匆带人赶到,还没靠近就只闻见一股熟悉的恶臭扑面而来。

步重华脚步不停,反手示意吴雩退到线外“你不舒服,站着别动。”

吴雩顿住脚,只见步重华已经钻过警戒线,一手脱下外套捂住口鼻,顺着光滑的上坡迅速攀爬上去“王九龄老王”

洞里一阵苍蝇嗡嗡,戴着防毒面具的王九龄跟小桂法医踉跄奔出泄洪洞口,无数只绿头大苍蝇随之乌压压地冲了出来,漫天乱飞。步重华捂在外套里闷声喝问“怎么样能辨认吗”

王九龄一把掀开防毒面罩,指指幽暗深邃的泄洪洞,满脸难以言喻的表情摇了摇头

“满地尸水,辨认个屁都他妈巨人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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