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政府的会议开幕当天下午,马运昌被安排发言。主持会议的贾副省长认真听着,忍不住插了话。
“我想请你多说几分钟,我看你们县那个会议材料搞得很好,这方面想再听听。”
材料马运昌已经看过,心里有数,汇报起来也就顺溜。贾副省长一边听,一边记,还点了头。
等他汇报完,贾副省长说:“材料里面提到的沙子村小流域治理,是个什么情况?”
马运昌兴奋不已,那天专门去看了一下小流域,多么的及时。他清了清喉咙,朗声汇报:“我们依照五万分之一地图,按照图斑进行规划,以一条不大的河六流域范围划定区域,在这一区域内开展项目,主要是封山育林,植树造林,修逐步恢复建立植被系统,修建山塘水窖,蓄水满足灌溉,做好水土保持,提高田土的质量。”
贾副省长听着直点头:“好长时间以来,由于人为的开垦砍伐,很多地方出现了一种不良的趋势,就是什么呀,水土流失很严重,森林面积大幅度下降,土地质量越来越贫瘠,这是我们这一代人面临的一个大难题,怎么办?我们一直在苦苦思考……好啊,你们县里面能够有这样的思路,而且有目的有计划地组织运作,非常好。我就想去看看。”
马运昌说:“我代表全县三十五万人民欢迎您。”
晚上看完演出,回到寝室,秘书组的人过来通知他:“请你去贾省长住处一下。”
马运昌忐忑着进了那间房。不会是白天的汇报不满意吧,或者是要进一步了解,先问一些数据?近期就要下去考察?心里止不住一阵簸动,他赶快翻开材料,把涉及小流域治理那一段仔细读了一遍,把相关的东西在脑子里有反复归纳几下。一边走,一边背诵。
见了面,贾副省长和他握了手。秘书倒了茶水退出。贾副省长说:“耽搁你一会儿,聊聊。”
“好的,贾省长请指示。”他悄悄擦了一下手心里的汗,掏出笔记本来。
“就聊几句,不用记录。”
会上的材料大多都很乏味,贵山这份,看了却感到鲜活,反复看。询问这位副县长,坦然对待,说话也不造假,比较实事求是,这很难得。副省长点燃了香烟,递一支给马运昌,马运昌赶忙说:“谢谢,不会。”
贾副省长缓缓地说:“散会后,我又把材料看了一遍,会上忘记问了资源普查的问题。你们贵山县开展了水资源普查,据统计,有好几个县也在搞,但是从材料上看,你们搞的更像样一些。我和水利厅,农业厅,林业厅,还有扶贫办他们打过招呼了,要抓住国家重视农业,发展农业的机遇,抓紧时间,摸清楚家底子。你们的水资源普查,工作做得很细,数据准确,很有说服力。我想呀,今年内,时间已经不够了,再加上明年上半年,全省搞几个县试点。对农业资源,所有的资源,包括土地,河流,作物,矿产,气候,环境,多了,诸多方面的分布,结构,历史,现状都来个细线条的考察,整理成完整的数据,为省委省政府对农业发展决策提供可靠依据。你们有兴趣么?”
马运昌欠欠身子:“有,有。”
“有积极性就好,有没有什么具体的打算?”
马运昌说:“还是等他们去了,我们多安排一些同志参与,一起汇报一起研究吧。”
合上本子,准备告辞。贾副省长却说:“等等,我再问你一个事,你们贵山有个同志叫车向前,你认识不?”
马运昌说:“认识,他现在是水利局长。”
“哦,都当水利局长啦?”
“省长认识他?”
“不但不认识,我们还有一段交情呢。”
“一段交情?”
“是呀,快二十年了。那时正是冬天,粮食都已经入库了,基本上是农闲时候。我是扶绥县革委会的主任。我就喜欢下乡,最不愿意呆在城里,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干劲,不能就是一句口号呀。我打起背包,叫上一个通讯员小慕,谁也没有告诉,我两个就下去了。去了一个半月。”
贾副省长眼前,一副动人的画面浮现出来。
扶绥与贵山交界处,有座山叫雪亮顶,那年,雪亮顶上的积雪竟然缩小了一大半。听当地群众讲,从来没有这种现象。他一定要亲自去看看是怎么回事。春季农业生产开就盼望积雪化水。他们在山下吃早饭,大概是吃着了头天的剩饭,快到山顶,通讯员小慕突然发病了,又屙又吐……很快就走不动了。贾成朴想把小慕背下山,他自己身体也不是很强,走了一段路,力气就用尽了。几十只乌鸦在头顶上就像一朵乌云,久久不肯离去,它们嗅觉灵敏的很,闻得到病危之人的气息。天色也不早了,只有赶快求救。贾成朴只好把外衣外裤都脱下来,用皮带捆绑在树枝上,尽可能举得高高的四下摇晃,以此吓唬乌鸦,同时向外传递信号。乌鸦不肯离去,但是意外地被人发现了。
来了两个人,为头的二十多岁,身体精瘦,后面跟着个十四五岁少年,手上都拿着棍棒,来到跟前。看着这个人精瘦的个儿,还有一个小孩,贾成朴有些失望。两个人弯下身子看了一下小慕的情况。拿出砍刀,砍下树枝,很快绑扎了一副担架,又给贾成朴砍了一根粗树枝拿着,说这山林有小豹子出没,不应该空着手。然后小伙子抬一头,男孩和贾成朴抬另一头,跌跌撞撞把通讯员抬下山。又在山下附近村子里找了一架鸡公车,推着通讯员,一路小跑去卫生院……经过紧急抢救,秘书缓过来了。医生说,再晚半个小时,就没希望了。
小慕调养了三个月,恢复健康以后专门到贵山一趟,找到了救命恩人,表达了感谢之情。问清楚了他们的名字和工作单位,回去给贾成朴作了汇报,那个精瘦的人叫车向前,贵山县长坡区民政干事。贾成朴记下了他的名字,很想去见见他,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没有成行。
“真快,一晃过去这么多年了,这件事中不能忘,每到冬天一下雪,就会想起了这个日子。”
马运昌说:“那时我也就二十来岁,参加工作不久。”
贾成朴说:“是呀,那年我三十五岁。”
“贾省长这么年轻,就当县革委主任。”
“当时的干部都很年轻,建国后培养起来的嘛。而且我还有功呢。你问什么功?嘿嘿,保皇有功。当初地委书记被批,我是他的秘书。他们做的牌子太大太重,地委书记身材矮小,一挂上人就扑倒在地。他们就抓我代替,让我挂上牌子站在书记身边陪斗了整整三个月。地委书记复职当上地革委主任,就不让我当秘书了,调县里当革委副主任。我因为没有什么罪过,不属于哪一派,没有参加武斗,顺利得很,第二年就是县革委主任了。”
省政府的这次会议,按要求是正县长来参加,因贵山县长龚祥兴在外参加考察,去的时间很长,经过请示,同意让马运昌替他参加会议,带材料回去,作专题汇报。在参会人员名单上,不知是什么原因,把他贵山县政府副县长的副字给漏掉了,工作人员从身边走过的时候,被他叫住了,轻声说了这个问题。工作员说:“好,我们查一下。”
半天后回来告诉他:“会议材料多,难免有失误,个别地方有错,也没法纠正,无所谓了,下次纠正吧。”
这个解释不痛不痒的,与他同寝室的贵石县袁县长误会了,问:“那个老龚呢?调走啦?”经他一解释,袁县长道:“好啊,玩起金蝉脱壳来啦,自己跑出去享受,让副职来顶替。”
散会之前聚餐,后勤组限定酒量,一桌两瓶。袁县长从自己小车后备箱里拿上两瓶来添加,十个人,一个人四两,刚好。喝得舒舒服服地回寝室,看着马运昌说:“哎,一年就开这么一次会,酒都舍不得多拿一瓶。你们那一桌隔我们这一桌有点远,不大方便,要不,我给你们拎两瓶过去,让你们也跟着舒服舒服。”
马运昌说:“我酒量不高,也就两把,差不多了。”
“两把?”袁县长举起两个拳头,“你看这两把是多少?十两呢!你不要吓我,老弟,一顿喝七八两的,算是和我不分上下,我见过,喝十两的,恐怕还没有生下来呢。”
马运昌笑笑,说:“一两多二两这个两把,不是那个两把。我就这么点酒量,比不上你老哥哟。”
“真的假的哟?我不信。我们两个住在一起,该不该喝两杯?你不来敬我,我也就不会去敬你,有来有往嘛,对不对?”
马运昌见他脸色有点发青,认真说:“真的,这种场合,哪个敢玩假的哟。”
“嗯。”袁县长表示同意,拉开柜子,也开始收拾东西,想起什么来,招手道:“哎老弟,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在台上发言的时候,你应该注意到,我是坐在专员后面的第一个位置。是不是这样?你看清楚了没有?”
马运昌不明明白他说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笑笑。
“你发言的材料没有发给所有人,每个专州好像只有一两份。我就看见专员面前有一份。你晓得我要说什么?”
马运昌摇头:“我咋晓得?”
“我看见专员面前那份材料了,他离开会场,大概是去上厕所。我随便一瞥,就看见面上那一页,被划上了几个大叉叉。”一边说,一边举一个手指头对空比划。
马运昌停下收拾,坐下来,一愣一愣地看着他。
“是不是材料事先没有送给他审看?”
“没有,直接带着来交给大会秘书处了。”
“这就是问题了。不过老弟,不要紧张,没啥紧张的。专员有看法,他会找你们县长的。你一个副职,板子打不到你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