枇杷果真写了十遍《女诫》,她用簪花小楷写着写着就烦了,便换成了最近一直练的魏碑,将十篇《女诫》写得每个字都有核桃大小,墨迹浓重,浑厚大气,写完后心里的不快也消失得差不多了。拿了写好的《女诫》出了屋子,枇杷发现外面已经全黑了,但母亲的屋子里还一直亮着,她知道母亲一直在屋子里等,便推门走了进去。母亲正在灯下做针线,小小的玉守礼就放在她的床上睡着,枇杷轻吁了一口气,梅氏倒底还是退让了。但她也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只是将纸递了过去,“娘,我都写好了。”杨夫人一张一张地翻看着,“咦!才十几天,字就有这么大的进步。”又看看了一会儿拿出几张簪花小楷与魏碑摆在桌上道:“先前让你按我的字练,应该是不合适,所以一直没有进境。王家的先生倒底不同,你这字已经有些味道了。”可是她翻到了后面,慢慢皱起了眉头,“怎么字里行间带了这么多不平之气呢?你可是还不知道自己错了吗?”“我知道动手错了,”枇杷诚恳地认错,但是她也承认,“可是我就是没法子相信《女诫》,写的次数越多,心里的不平就越重。”“唉!”杨夫人叹了一口气,却也知道不可能再将女儿的想法完全扭回来了,只是说:“不管怎么样,这样的话不能对外面的人说,你可记得了!”枇杷自然答应下来,却又问:“娘,明明王大人已经说要把小守礼送给我们,再将梅氏发嫁出去,你为什么一定要留下梅氏呢?”“这个梅氏既然能做出私奔的事来,自然品行有亏,今天的表现更是令人不齿,但是你想,如果娘不知道也就罢了,将守礼收下,再好好养大当然好。但是现在娘已经知道了,还硬是把梅氏发嫁出去,娘实在做不出来啊!”“可是,娘,这个梅氏明显不是好人啊?你看她装哭装得多像真的,还有她说的话,好像是不经意间,其实却恶毒无比。”“娘也知道,所以才一定不能让她带孩子。”“我还是觉得应该把梅氏送出去。”“枇杷,你将来出嫁了,也可能会遇到妾室的,虽然也有老实听话的妾,但是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心思,妾室也不例外,你难道就有一个送出去一个吗?”枇杷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亲,自然就更没有想到自己还要处理妾室的问题,只是挥手道:“那就不许妾室进门呗!”“你呀,还是没长大,等你大了就懂了,世上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人要顾及的东西很多。”“我只顾着爹娘和三哥就行了。”杨夫人想再教导女儿一番,却见枇杷正打了个哈欠,知她根本听不进去,只得说:“你赶紧回去睡吧,明天一早还要上闺学呢。”第二天,枇杷本想留下来帮母亲的忙,毕竟家里多了两个人,一个是需要照顾的小婴孩,一个是只会捣乱的坏女人,她真担心杨夫人应付不来。但是杨夫人却非常坚持地将她赶走了,“别担心娘,这点事娘一定能应付的,你的课不能落下,特别是书法,刚有点眉目,一定要坚持下去!”枇杷只得去了闺学,一进学中,就见王家几个女孩子正在一起说着什么,看到她王十五娘便笑道:“听说玉家新添了一个姨娘并一个弟弟,以为玉小姐今天不来了,大家正商量着一会儿过去给玉小姐道喜呢。”枇杷眼前又出现了昨天王十五娘嘲讽自己的神情,知她此话并不真心恭喜自己,反而是在暗中嘲笑自己,但却也无心理她,只是应付着点了点头,便坐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先将墨研好了,上午正是书法课。“没事吧?”身旁的十四娘悄声问。“没事。”枇杷摇摇头,但是今天出了家门后的感觉确实与平时不一样,以往她的心情都是极平静的,就是两个哥哥都去了,父亲出城追击突厥人,母亲和三哥卧病在床那样难的时候,她出家门时也没有如此心神不宁。先前她会担心父亲的安全,但是还是坚信父亲会得胜回来,也会担心母亲和三哥的伤病,但是还是坚信他们会好。可是现在,她虽然不知道家里会发生什么,但是就是不放心。写了几个字,枇杷的心就不知什么时候飘了出去,梅氏会不会又过来说些惹娘不高兴的话吧?是不是自己应该悄悄地吓唬吓唬她,让她老实一些呢?“笃笃!”先生在枇杷的案上重重地敲了两下,“心无旁骛才能真正写好字!”枇杷脸红了,书法先生正是一位守寡归家的王氏女,特别严厉,但也是所有先生中对枇杷最好的一个,因为她一直视枇杷与其他女孩一样,做的好就表扬,不好就批评。枇杷赶紧收回心思,不管自己怎么担心,也不可能回家去帮忙,还是认真写字才对。便沉下心思写了一篇,突然先生将她的纸拿了起来,原来她一直站在枇杷后面看着,“你今天的字有些意思,可以说已经开始显现了自己的风格。”先生教书法时,一直强调独特的风格,但是这对大家来说都太难了,能将字帖临好已经很不容易了。现在听到先生如此赞扬枇杷,大家齐聚过来听先生讲道:“这字雄浑之余又带了刀兵之气,也算难得,只是你们却不必学了。”除了枇杷练魏碑,还有一二人练颜体外,大家都是写簪花小楷的,是以先生这样说。“这字果然与我们不同,竟然是魏碑呢。想来玉小姐在边关时擅长拉弓引箭,力气大,所以写的字也带了刀兵之气吧。”“正是,玉小姐,我恍惚听说你曾射中过突厥的一个什么王,可是真的?”若是以前,枇杷可以只会听出这些表面的意思,但是有了昨天的经历,她完全明白大家其实想说的是什么,还真难为这些大家闺秀们将话说得这样婉转。但她已经根本不介意了,便只随意答应了一两声,想着先生的话,重新运笔,又写了一篇字。王先生看了只是沉吟,却没有再说什么。待到大家去练琴时,叫住枇杷道:“你留下,我与你再说说你的字。”枇杷便留了下来,先生拿着那张纸道:“你写这字时,是不是心中有不快不平之事,只想着将那不平除去?”枇杷看看先生,觉得她看自己的目光是关心的,便将自己积在心里这么多天的话说了出来,“先前我在营州时,有很多好朋友,每日都是极快乐的。自从要到京城来,就要受到很多的限制,不能这样又不能那样,我就想着什么时候还能像过去一样呢。”先生看了看枇杷,点点头又摇摇头,并不问她受到了什么样的限制,有什么不快,却道:“你腕力非常,字很有风骨,而且底子也极好,很适合练魏碑。若你是男子,我便会劝你如此写下去,将来有一番成就也未必可知,可你又是女子,将来这样的一笔字拿出去,恐怕不为人所喜,所以我倒是不知应该如何了?”原来先生为难的竟是这些,枇杷并不以为然,“先生,我只是随父亲在京城宿卫,大约一两年就会回营州去,那边会写字的人都很少,更不会有人在意我的字不似女子所书。”“也是,”先生便也笑了,“我一辈子都在京城,又困守王家几十年,守株胶瑟,第一次见你这样的英姿勃发的姑娘,竟是想左了。”又问枇杷营州风物,听得枇杷说起狩猎守城等等,不由得叹道:“如果我有机会能到营州,可能书法早就有突破了。”“可是先生的字早就好看得不能再好看了!”枇杷真心赞美。“你还是小,字写得再好看,只有皮相没有骨也是枉然。”先生笑道:“你得了空多练练字,至于绣花什么的,实在不喜欢就算了。”枇杷大窘,“原来先生也知道了。”“王家再大,也不过一个大院子,东边的桃树掉了一朵桃花,西边马上就能知道了,刺绣课若是没处去,就到我这里来。”于是枇杷就连练琴什么都放下了,泡在王先生这里练了一天的字,她这么大的女孩,正是得了赞扬分外放在心上的时候,所以特别想一鼓作气,马上写出一笔风骨绝佳的字。直到回去路过听雨轩时,才想起与王泽之约,赶紧上了听雨轩,结果里面没有人,但案上却摆着一只匣子,下面还压着一张字条,“今天有事,你自己吃点心吧!”枇杷打开匣子,见里面放了两样精致小点,一样做成桃花状,一样做成牡丹状,不知叫什么名字,但是味道却特别棒。吃了几块,但一个人终归没意思,又急着回家,便拿出帕子,将剩下的点心带了回去。进了家门,似乎如隔三秋,枇杷左右看看又忙问道:“今天一切可好?”“有什么不好!”杨夫人看着女儿笑道:“怎么回来晚了?”“今天王先生,就是教我们书法的先生说我的字已经显露出自己的风格,还让我多练字,我便练了一天字。”冷不防站在一旁服侍的梅姨娘突然说:“那个王先生本是王氏女,从小许给了崔家,嫁过去当天就将丈夫克死了,在崔家守了三年归宁回来就未曾再嫁。”原来王先生还有这样一段伤心事,怪不得总是看起来郁郁寡欢。可是枇杷却一点也不想因此与梅姨娘搭话,便“嗯”了一声,拿出点心来:“娘,你尝尝。”“这桃花酥和牡丹酥做得可真好,仿佛御膳房做的。”原来这点心叫桃花酥和牡丹酥,倒是很形像。“可不就是御膳房的!先前我吃过一回,味道自然不一般。”梅姨娘又问道:“小姐,你这是从哪里来的?”枇杷知道母亲也会问,早想好了答案,“是先生给的。”先生确实让她吃点心了,只是没有这个好而已。“王先生对你还真不错,”梅姨娘又评论道:“也是,她连个嗣子都没有,有了好东西只能给学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