枇杷在玉真观里过着非常规律的生活,早起习武,然后看书,再然后习武,再看书,再习武……总之习武累了就看书,看书坐久了就起来习武,中间再穿插着吃饭和睡觉,间或有人来说说闲话。=
而她自己却甚少出去与人闲谈,其实枇杷本是喜欢热闹的人,初进道观时也去别人的住处拜访过,但是她发现自己与这些久居深宫,然后又困守在玉真观的女子们很少有能谈得来的话题。毕竟大家的年龄、经历差得太远了。
最初,听她们讲些先皇或者先先皇的事情还很好奇,但时日一久,枇杷便发现她们说的总是那么些事情,便又索然无味了。正应了元稹一首诗中“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的词句了。
也许这些宫人说起先前宫中之事,彼此尚觉投契,但对来自外面的枇杷,是无法体会她们间心有灵犀的意味。而且她又一向不喜欢勾心斗角、争宠比艳以及那些琐碎至极的宫中小事。
枇杷宁愿把这些时间用在读书上。
过去的枇杷并没有这样喜欢读书,毕竟不论是营州还是京城都有太多太多有趣的事情在等着她了,她只是完成母亲给她布置的功课就觉得自己已经很懂事很听话了。
到了观里最初几天,枇杷整日在书案前时很有坐不住的感觉,毕竟与先前的生活相比落差太多,几天下来她精神都不足了,就连一向最爱的鞭子舞起来都觉得有气无力。
但她并没有别的事情可做,道观是不能轻易出的,尽管她也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出去散散心,再悄悄地回来,但是枇杷在数次生出了这样的心思时都控制了自己。父母费尽心思将自己送进玉真观,自己总不能再惹祸了。虽然对自己的功夫有信心,可也难保会出什么意外,自己出观的事情再被人发现自家就被动了。
观里可供活动的地方也不多,风景最好的几处被几位高级妃嫔占着,不可擅入,至于其它各处也总有各种原因不能乱逛,而且观中都是女子,又都闲着,最喜欢传些闲言碎语,她还是躲着点好。
说起来枇杷被迫到了玉真观,还不是她的风头出得太足了,结果得罪了田家?现在最好是能免就免吧。
好在枇杷也不是不喜欢读书的人,努力之下她竟然慢慢适应了,读书成了她生活中的重心。而读书时间长了,她还有一些心得,甚至又觉得先前自己整日玩耍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不如早些读书呢。
现在她已经不再看先前特别挑出来的传奇小说了,这些传奇虽然情节曲折引人入胜,但看过几遍也就无甚意趣,并不如三哥为她带来的一箱书籍:《春秋》、《史记》、《三国志》等史书百读不厌,写天文的《甘石星经》、写地理的《水经注》各有用处,当然枇杷最喜欢的还是各类兵书,孙武的《孙子兵法》,伍子胥的《盖庐》、魏武帝的《孟德新书》、李靖的《卫公兵法》等等,她越读越觉得自己实在太浅薄了。
自己先前之所以能够少年营的首领、射杀左贤王、守卫营州城、带领怀远军,表面看起来似乎是因为自己武功高强,又有谋略,现在读书有了见识才知道,自己其实真差得太远了。之所以一直幸运地走到现在,有借助于父兄之威的原因,有众人对自己的厚爱,也有因为突厥人进范让大家同仇敌忾等众多的原因。
如果没有现在这样的机会让自己能够放下浮华,静静地坐下来读读书,增长见识,提高才学,那么自己可能还会自以为是下去,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因为无知而犯下大错。
想到这里,枇杷竟然觉得有了田家的事情迫得自己进了道观并不是一件坏事,就像她在书中看到的,“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于是,枇杷由最初被迫读书而改为真正从内心主动地读书学习,她将自己的时间重新规划起来,上午读兵书,下午读史,晚上看些杂学,又在书上写下自己的心得体会。就这样,时间便过得既充实又有趣了。
这一天,枇杷正在细细考究《卫公兵法》中部伍营阵之法,概李卫公乃本朝之人,治军法度最为实用,也最可借鉴,她尤为重视。忽然有人推门而入,大叫一声,“枇杷,我来了!”
枇杷猛一抬头,就见青河郡主站在门口上下打量着自己,“枇杷,你真受苦了!”话音未落,已经满脸是泪了。
自从上元节后,枇杷还是第一次见到青河,她亦感动非常,奔过去拉住她的手,“青河,我也很想你!”竟然也不知不觉滴下泪来。
“都是我害了你!”青河伏在枇杷身上泣不成声,“我好后悔,我太任性了,害得你到了这样地方!”
枇杷这时已经止住了眼泪,轻轻拍着青河的后背,“其实我现在非常好,真的非常非常好,你根本就不必担心,也不用伤心。”
“你别骗我了,你看这间小院子、你穿的衣服、还有你竟然一点首饰也没有戴,一点脂粉也没有擦……”青河郡主抬起头来一样样地查看着,一样样地批评着,“我娘怎么能把你送到这样的地方呢?就是在道观里也不能如此简陋啊!”
“其实这里并不差了,我是来修行的,若是住在太好的地方,穿着绫罗绸缎又像什么呢?”枇杷拉着青河坐下,“我也一直在担心你,你脸上的伤疤没事了吧?你娘是不是狠狠教训你了呢?”
青河穿了一身大红色绣海棠花的锦缎常服,头上戴着红宝石步摇,两只红宝石卫坠一晃一晃的,格外显眼,若不是刚哭过,眼泪把脸上的脂粉冲掉了,正是天皇贵胄应有的气派。可是枇杷却发现青河却消瘦了不少,也不再似过去般的神采飞扬。
好在她脸上擦伤之处,早已经没有一点痕迹了。青河亦急忙解释道:“伤早就没事了,只是我娘把我关起来不让我出门。”
枇杷不禁又担心,“你这一次是不是又偷跑出来的?”
“不是,不是,”青河赶紧摆手说:“这次是我娘答应的,我只要在晚上关城门前回去就行了。”
“太好了,”枇杷喜笑颜开,“我们可以好好聊一会,你还可以留在这里吃午饭呢,我叫刘嬷嬷杀一只鸡,再看看能不能买点羊肉。”说着赶紧跑出去告诉刘嬷嬷多做点好吃的,又急忙帮她端水擦脸,还不忘问:“你一早就出了城吧?是不是到床上歇一会儿?我给你煮茶喝吧?”
“枇杷,你不要忙那些,我们好好说说话。”
“可不是,我太高兴了。”
真坐下来说话,一时又没有什么好说的。枇杷自然不想把田家逼亲、自家有多为难的事情告诉青河,而青河呢,也不想把她私奔事泄而引发的公主府内的大清洗,以及她如何绝食恳求母亲帮助枇杷的事情讲给枇杷听。
于是她们本要说话,却又先静了下来。片刻后枇杷方说:“我最近读书倒有些感悟,觉得我们先前每日里只想着玩乐,虽然当时格外快活,但其实并没有什么益处,还不如多读读书呢。有了这个想法,我又觉得到玉真观修行还真不错,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
青河郡主相信枇杷,她终于展开了许久没有露出的笑容,“也只有你,枇杷,才会这么想。”
“太史公说过,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枇杷向青河一笑,“也许我经过这次修行的磨练,竟然也能发愤而成为一个女将军呢?”
“你一定能的,枇杷!”青河肯定地说:“我相信你!”
枇杷亦很自信,“我也觉得我能行!到时候再不会有人敢来欺负我了!”
两人哈哈笑了起来。
到了中午,青河郡主吃着刘嬷嬷炖的鸡肉,“还真好吃呢,比我们府里做的都要好!”
“其实你是饿了!”
“是有些饿,这几天没什么胃口。”
“你回去一定要好好吃饭,再多活动,重新变回来的天之骄女!”枇杷笑道:“我最喜欢的就是那样的青河郡主!”
因青河要在城门关闭前回京,所以她们很快就要分手了,枇杷一直将她送到了道观门前,笑着向她摆手,“不用再来看我了,我一切都很好。”
“嗯,最近恐怕是来不了了,”青河亦笑着道别,“你也不用再担心我了,我也会很好的。”
待青河的马已经完全不见了,枇杷才回到自己的院子,只推自己累了,无心应付打听青河郡主来访的人,躺到床上想着青河,知她一定吃了很多苦,只是不肯在自己面前说。
青河郡主策马回了公主府,直接回了自己的屋子呆呆地坐窗前一动不动。
永平公主等了半晌只得自己走来问:“你宁可绝食也要闹着去玉真观,现在总算去了,回来为什么又不吭声了?”
“娘,你知道枇杷在玉真观里过得有多苦吗?”青河站起来含泪道:“她住着的小院狭□□仄;只一间小屋吃饭会客读书睡觉都在一处;穿着青布衣插着木簪床帐被褥都是粗布;中午杀一只鸡买点羊肉就是最好的东西;还有她本最喜欢到处游玩,现在却根本不能出道观……”竟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是她向你抱怨的吧?”
“枇杷才不会抱怨,她一直说很好,还说有这个机会在道观里读书也算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青河突然自己止住了泪,“你根本不了解枇杷,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永平公主在心里笑着,“你有多少最好的朋友?送出去多少金银首饰衣服?先前还打着滚逼娘替好朋友的家人求过官?后来又都怎么样了?现在玉家小姐是帮了你,但是娘也帮她躲过了田家,也算回报她了。”
青河听到这里已经万分气愤,“枇杷是与她们不同的,她从没有从我这里要过什么,反都是帮着我!”
“但我们也对玉小姐不差啊!若不是我玉小姐岂能进玉真观?至于她的住处用度,总不成让她与高等的妃嫔一个样吧!”
青河被娘这样一说一时词屈,顿了一下又道:“可是娘你为什么不肯将枇杷接到公主府里,认她做干女儿?那样才是最好的办法!”
永平公主却说:“既然已经去过玉真观,此后你就要按约定一切都听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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