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凌猛地想起当初在思过宫,叶惜花也曾对他说过:“喝点吧。”他忽然又变得和当日一样无力,只是姐夫改变了没有?他并不知道。兆凌好一阵才回过神来:“天晚了,鸳儿,你放下,我自己喝就是。”
鸳儿知道他向来刚烈,也不好太违拗他。只得在偏所睡下。偏所是值夜之人的临时住处,却不是鸳儿的住处。兆凌身边远不止她一人,只是今日送他回来,就不好再假手他人。
况平时也都是鸳儿最亲近兆凌,今日怎能远去呢。当下想着,那小女子哪里睡得着!急忙披衣,又往东大院门口来。
小鸳才走到半路,只听有人在院里嚷道:“你这哪是在喝酒,你在割姐夫的心!”
原来叶惜花左思右想,实在睡不安稳。公主也劝惜花看看凌弟去。“他向来孤僻,也就最听你的。你去劝劝他,或许他明天肯去呢?”
惜花领了公主的话,就往东大院去。没进门就听兆凌在院里咳得不行,进院子一看,这人倚在一棵枫树上,手中拿了一只白玉酒壶,正在那里喝。就算咳的再厉害也不停。月光照着他清俊非常的脸,那脸略显苍白却棱角分明,倒真有几分像个卧病周郎的模样。
惜花此刻又是气、又是心软怜爱,大踏步走进去,从兆凌手中,夺过那只酒壶来,一下摔碎:“哪来的?谁许你喝酒的?跟你说过多少次,你的病不能饮酒!”
“我早就向人买来了,用的就是你发的月钱银子啊,咳咳!姐夫,你还要管我喝不喝酒?”
“你这哪是在喝酒,你在割姐夫的心!你知不知道,姐夫什么病都能医得好,就是医不了心病啊。”惜花说着也流泪了:”我一心要你父子和解,我一心要你能够得享天伦,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你!你竟要如此折磨我呀!
“姐夫,我!”兆凌一下子像是被抽空了一样:“姐夫,你别生气,姐夫,你别不理我。我在这世上,只有你一个最亲的人了。你可千万不能丢下我呀!”兆凌一如当初,软软坐在那棵枫树下。鸳儿站在院门里稍远的地方,看见惜花不说话,和他并坐在树下,用手整整他的淡绿色的衣襟。
许久,惜花缓缓道:“别闹了,明日随我去吧。”
“姐夫,你别逼我了,你知不知道——”兆凌无力地咳了数声,“十六年前我的母亲是怎么死的?”
“先皇后是得了心疼病去世的,凌弟呀,父皇虽然有错,可是——”“根本就不是!这件事的内情我知道得一清二楚。我母后她!她是被兆迁无辜赐死的呀!”兆凌早已泣不成声,他努力压制自己的情绪向惜花讲起了一段过往:
十六年前,我才八岁。那时候,我母后宫里有个叫燕儿的宫娥,她在宫外原有丈夫,我父皇兆迁登基不久,号召天下选美,因燕儿美貌无比,被强选入宫。入宫之后,因当时琼花娘娘专宠,燕儿没见着父皇。就分在我母后宫里与我做了奶娘。
我七岁那年,父皇偶尔到我母后宫中,恰好那时有个太妃病重,我母后不在宫里。父皇见燕姑生得好,就强幸了燕儿。他把燕儿带到了自己宫内,不料想燕儿为他生下一子,此子不满百天就夭折了,因为燕儿没有名分,这件事全宫除我之外没有人知道。兆迁将燕儿的清白夺了,又派人杀了她心爱的丈夫,我的奶娘对此人恨之入骨。
后来,父皇与琼花娘娘在御苑饮酒,琼花娘娘在席间说起,要我母后前来同饮,可父皇说,有我母后在,他就一滴酒也喝不下去了。我奶娘燕儿曾受我母后之恩,就把父皇说的这话转告我母后。我母后又是一夜无眠,到第二日一早,前往御苑解闷消愁。不想撞着那昏君独自前来。
我母后就没好气问他一句:‘昨日玩得称心么?”那昏君对答如常。可是谁也想不到,到当天晚上,父皇传旨赐药酒给我母亲!我当时被我母后藏在椒房的夹层里,亲眼看见母后被赐死!
我无依无靠,跑到仆役房去找奶娘,想不到奶娘被我父皇下令打了一百仗,也已奄奄待毙。她临终前要我记住这些事,千万提防我父皇!我无限愤慨,又听宫人传说,那日陪侍父皇游赏御苑的二百八十名宫人,全部被我父皇仗杀了!
我只是个孩子,哪管上了年纪的宫女劝阻,就跑到父皇自己的寝宫,质问他为什么杀我母亲?那昏君不容分辩,拔剑便刺,我中了一剑,伤及肺脉,幸而琼花娘娘赶到,才救了我的小命。
我母亲因被赐死,不得以皇后礼安葬,那昏君有怕人知道,胡乱搪塞说母后失宠,葬以贵妃礼,还连墓穴都没有,只同葬在父皇早年一位嫔妾的墓穴里!我因为这些事得了心病。琼花娘娘觉得是她对不起我和我母亲,待我极好,可她也不长命,只一年,就去了。后来整个宫里也只有千福姐姐明里暗里护着我,我长到22岁上,这病眼看重了,总是咳嗽、吐血,到后来宫里太医也不给我开方子了。
我姐姐不愿让我死,才找个道医来与我看病,那道医说,我这病要望好,只有弥合父子天伦。我才二十几岁,实在不甘心就此一死,想起腾龙多位先王,都因丹药而崩,就上了那个奏本,不想那昏君竟把我关在那里!
正是:血染丹枫似杜鹃,声声冤诉旧时怨。啼破清霜知故恨,更怜弱质向苍天。
叶惜花听了兆凌的叙述,才知道为什么长久以来,这个柔弱的大殿下,会有这么重的心事。虎毒还不食子呢,书君帝做这些事,真是毒过猛虎了!他想当初一样,为兆凌输了灵力,将他扶进房中。鸳儿远远看见惜花回去,才在兆凌屋外守着,直到天明方回。
书君帝大寿当日,经过惜花夫妻两人商议,决定都不去拜寿。千福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父皇会做这种事,想想兆凌从小的为人,连去质问昏君的心都没有了。只是生闷气。叶惜花要与公主姐弟开解愁闷,竟让人到轿行,雇了20余顶软轿,于大寿当日,带着公主、兆凌、兆黯并阖府无论老幼贵贱人等二百余人,到丹枫园观赏秋景。
正是:天家威仪全不顾,一点真性不改。流觞曲水逐枫红,将功名视作等闲。不羁更著少年狂,世人偷笑痴癫。宁对着老少布衣纵情乐,誓难在高堂华室装笑颜。
惜花驸马与公主这种举动,惹得书君帝大为不快。只是他当着众卿、妫后和兆猗等人,不好发泄。一日过去,牡丹宫来报,驸马得了急病。书君帝反倒不怪他二人了,派人送了些补药与他。因书君帝知道惜花为人诚恳,且自己又以惜才爱画标榜于世,也不忍开罪于爱婿。但书君帝的心性,向来多疑,此时怎能例外?且按下不表。
且说惜花接了赏赐,索性月余不去供职。只蜗居宫中,与公主画眉赏菊,与鸳儿对弈,还邀兆凌作陪。有时兆凌自己也下几盘,倒也互有输赢。再无事时,逗逗兆黯玩儿,也是乐事,那兆黯尚在襁褓,见了惜花就笑。逗得全府上下欢乐无比。
看官道惜花与公主成亲日久,如何没有子嗣?惜花是个仙鬼,身死之后方才得道。他要有子女,必须夫妻和美,还需时满五年,更有一事至关紧要:仙鬼一身,灵力之外,有两件至宝。一名内丹,是受攻击时保命所用,更兼管子嗣之事。一名原丹,若原丹脱体,任何仙鬼只有一年阳寿。若三个月内回归体内,则还可活命。
惜花多时不入画苑,同僚都来看他。见他依旧与旧友谈笑风生,全无生疏之意,一个个放心而去。李荏苒想问他称病的缘由,他只得又推到旧日的伤口上,李榜眼心里不是滋味。
惜花只得说了实话,道厌倦了这种中规中矩的供职生涯,想暂时做个闲人倒干净。卫流云不免问候他一番,百般劝他上道,看他实在无心正事,只得徒叹奈何,任凭他去。
惜花称病是假,书君帝倒是真有病了。他因多时不见千福夫妻去问安,又与妫妃及众美女鬼混太频,内外皆伤,染了一场大病。席鹰乘机僭道:“圣上,您的圣体一向安泰,怎会违和?如今有此微恙,必有不轨之人暗中作祟!”
书君帝最信任席鹰,道:“席爱卿,朕就命你去查,看看朕的病,是不是妖人作祟所致。”
“臣于道法,不如郁高万一,”“那就命郁高为国师,从旁协助你查清此事。”
过了三日,探花擅画使卫流云在从画苑寓所回自己府邸的途中,突然被不知身份的人抓起来了。
卫流云被几名禁军侍卫模样的人,带进一个暗室之中。他抬头看周围情景,真真可怕:森森然铁索寒枷,凛凛乎钉板狼牙,刑具列于两旁,不知名亦有十八般,差役亚赛阎罗,未开口已觉心胆丧。
当下郁高审问卫流云:“《送神图》可是你画的?”
“正是下官所画。”“所画何物?”
“奉上命,作千手观音玉像。”
“你是什么时候送到思过宫的?”
“三月十三日,日食那天。”
“留档处可有存档?”
“有!下官亲自送到思过宫,不想陛下已经移驾,下官于是将此画送到留档处交原任执事孟太平记档——”
“一派无言,留档处原任执事孟某,三月前已死,记档中根本没有你的这幅画名!”
“这!下官不知!”
“你已经不是官了,本国师奏请皇上,圣旨在此!”【“一切全权,皆由爱卿。”】
卫流云知道,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郁高又说:“你这幅画是不是留在思过宫?”“我已说过,我将此画送到留档处记档,然后存在留档处。”
“事到如今,还敢狡辩!”“我兄弟是驸马爷,我要见驸马!”“不知死的东西,你看,事发了,谁也救不了你!”卫流云只看见从上面扔下一个物件,是用桐木刻的一个人像,面貌却不清晰。“这是什么?”郁高厉声质问。“下官,哦,我不知道,我从未见过此物。”
“胡说,你画那幅画,用意就在这儿,你会不知道!”“大人说的什么,我听不明白。”
“大胆狂徒,不用大刑,谅你不招!”郁高不由分说命左右将卫流云施以拶指、夹腿之刑。
“说!是不是你画观音图,指引废太子埋桐木人的方位,借以谋害圣驾的!”
“冤枉!下官不认识——下官根本就不认识废太子啊!”“胡说,三天前你刚去了驸马府,我手下将情景画成图形,你还敢抵赖!”
“我与——我与驸马素有私交,情如兄弟,我是去看他的。”“一派胡言,拶!”
“我冤枉啊,我不认识废太子,驸马!我要见皇上!惜花,兄弟,你是驸马,你!救我——我对皇家一片忠心,我冤枉啊,我冤——”
卫流云在暗室受苦,他娘子新妇卢氏苦等他两日不归,卢氏遂找到李荏苒,李荏苒知道流云为人最稳重,就去找惜花商量要寻他的去处。
惜花道:“弟妹莫急,流云不是小孩子了,必是朋友应酬脱不开身。我等先去寻他,再到府上候上一日,等他回来,定要好好罚他!”
原来惜花与伏镇虽是同门,但一门四人,所学各有不同。惜花排第四,天性最善,灵力最高,武力最弱。乃至根本不能动武。至于读心推算,更是一点不会。伏镇生性刚直,武力最高,灵力弱于惜花。擅长护心术,且会读心推算之法,能知过去,且善于推理,常常洞彻未来。另有两位,是伏明、秦(伏)隐,暂且不表。
且说众人一边到卫流云的老友家一一寻访,一边又到府中等他。回到卫府门前,惜花和荏苒见一人浑身是血,倒在府门前。细问之下,才知道卫流云被郁高扣了,危在旦夕。叶惜花等听了,不由大惊!
卫流云被奸贼用刑,反反复复这么几句。后来用的昏厥过去,那郁高拿起卫流云的血手,按在供状上,又将流云投入黑牢。这黑牢不在官府,却是席鹰家的私牢,刑具齐全,胜于大内。惜花就在卫府中,不避李荏苒和卢夫人,救了那人,那人才说是轿夫,主人晚上当值已毕,他随主人回府,四名轿夫被人劫持,他为人霸道,身上常偷偷带刀具,本来是与人斗殴使,哪想到今天派上用场。那人与那些带刀的人搏斗,咬了其中一人的手腕。后来不久,自己苏醒,见另外三人都被刺死了。旁边尚有火把不灭,也是天意,随着逃走那打手的血迹,才跟到主人受难处。
惜花急命那个轿夫带路,才到席鹰家后院。惜花大模大样,一行二人从正门进入。递了驸马爷名帖,从人哪敢不放行。席鹰忙在花厅陪着惜花、荏苒饮茶。那席鹰绝口不提卫流云的事。只论画作。惜花毕竟聪明,暗地里使眼色让荏苒拖住席鹰,自己借口解手,到处寻觅流云踪迹。四下寻觅不着,惜花正在犯愁,想起使用灵力,也没人留意。惜花大着胆,用灵力一找,却找到一个入口。
原来是花园酴釄架后,有个石质轮盘,是个机关!叶惜花看时,席鹰以诗面做机关,真是奇巧,想这人若不是奸相,倒是个才子!
只见那谜面是:“牡丹花品冠群芳,况是期间更有王。”惜花一看,只是两句邵雍的旧诗嘛,分明接:“四色变而成百色,百般颜色百般香。”两句而已。再细看不对,那机关只能转动两次,上面和一个空心注水的玉球相连,一旦转到三次,那相勾连的绳索松了,玉球落下,水溅头顶必定声响巨大。可这石盘上面,只有“牡丹吟百色花王”几字。
惜花暗忖道:“此诗名叫《牡丹吟》却是三字,两次不成;咏的是牡丹,定是这两个字!再一想又不对,这机关如此简单,岂不是稍通文墨人人破得了?这牡丹是花王,这两字吧?”
他正要动手,忽听得大师兄的声音:“多多,越简单越难!”“大师兄,隔空传语都用了,请您明示吧!请您现身吧?”“小师弟,这个事情都干不成,师傅也不会原谅你!”
“多!这全诗最多的,莫不是百色二字!”惜花如此一想,转动石盘,果然打开!又将门原样关好,幸而声音极小。且到花厅,同了李荏苒,再与席鹰寒暄几句,告辞出府。
“找到了,不过不能久拖。”
“那什么时候动手?”“现在!我们从后门进。”“我不会翻墙!”“我也不会,不过我可以用幻术。”
“你怎么会这个?”
“也不能常用,我们家乡会的人很多,小把戏嘛。”这句也是半真半假。李荏苒实在信任惜花,惜花带荏苒越墙而入。到花园,找了那入口,依前法打开机关。
两人走过一条暗道,可谓伸手不见五指。过了许久,才到暗室之中。门口多名守卫,早被惜花用催眠术点过,横七竖八倒了一地。李榜眼惊呆了,越发佩服惜花。
进入暗室,只见卫流云一人,浑身是血,受伤危重。“流云兄弟,云兄!”惜花荏苒轻声唤道。只见流云,慢慢睁开眼来,“惜花救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被他们用刑,太子,桐木人,那幅画!我不认识太子!我冤枉,惜花,我画画,我冤枉,我要见皇上!我不知道——”卫流云半天说不了一句整话儿,惜花赶紧用灵力为流云治伤。
两人正待把流云扶走细问,忽然四下里火烛顿起,“鬼物!哪里走!”郁高拿了一张驱鬼符,向上喷了一口唾沫:“早就看出你不对了,那日在大街上,驸马爷背着废太子那里去?”惜花还没开口,李荏苒就抢白道:“什么,国师,你当国师没几天,就老糊涂了!”。“你说我是鬼物,好,我就是鬼物,可我是堂堂驸马,这里又是席大人的府邸,你奈我何?”“少废话,看符!”惜花灵力消耗已大,此时哪里顶得住!不期那符近他身旁,立即化为两道火光,落地散尽。
惜花料想,定是大师兄助他,心里真是感激不尽。“鬼物道行再深,也怕这‘收妖宝瓶’的吧。看宝!惜花仗内丹护体,哪里怕他!
“我奉先皇铁牌:‘诸王不得相争’又有腾龙律例明文‘官绅不得私设公堂’今要把卫流云带走!”
“我有圣旨!”
“我国律例明文规定:‘除非国家另行新政,否则任何圣旨不得压祖制’李荏苒,来!由正门,把卫大人带走!”惜花把灵力蓄于指端,“敢阻挡者,死!”
李榜眼朗声答道:“遵驸马爷令!”带了已经健步如飞的流云,往暗室门外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