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畅然入梦,梦几月,醒几年。
往事凄绝,用情浅,两手缘。
鹧鸪青怨,听得见,飞不回堂前……”
乐声婉转正到妙处,毫无征兆地,唐楞严指尖一滞,整首歌的节奏被打乱。他不为此而恼,只觉得这个假期过得沉闷。
一阵吱呀作响,唐楞严从铺着凉席的木板床起身,关闭对面正在录制的摄像机。昨天夜晚下了场雨,气温开始往下掉,他反应平平。
但凡一个老南珠人都知道,一个入冬都要拉锯四五次的城市,秋天是不会有连续两天以上的降温的,升温倒是常有。
再者,这栋屋子属于90年代建成的老式小区,被压在一楼,紧挨着小区围墙,入冬后可以保暖,可现在,能把晚上不开电风扇的唐楞严给热醒。
收拾好吉他和摄像机,唐楞严注意到掉漆木桌上的相框落了灰,拿起抹布去擦——颜色有些暗淡了。
照片上,牙齿没长齐的小孩用手扒着电视柜,另一只手伸往厚厚的dvd碟机,地上那惨遭分离的话筒与红色座机,惨巴巴地望着旁边磕出去的电池,无声控诉着。终于一个身穿中山装,两鬓斑白的老人出手抱开了小孩。
这便是这间40平米房子里唯一的照片,唐楞严对以前的唯一留念。
至于其他,唐楞严则抱着复杂的情绪,怀疑要不要清楚出脑内存。故事很简短,清廉老干部的女儿和女婿贪污之事败露,丢下儿子仓皇逃窜,结果戏剧性地刹车当油门,被一个超载的货车送下地狱。
外公几年前去世后,就留下这间房子和一定数量的退休金存款给他。唐楞严偶尔录制视频上传到网上,盗版虽多,还是有一定收入的,加上他周末打的零工,生活勉强过得去。
简单地打扫一遍屋子,他提着垃圾袋出门,抬头就见一个长袖工装裤搭配的男孩扔出一个不完美的抛物线,没有喝完的汽水在空中四处飞舞,两三滴溅到唐楞严的脸上,最后“当”的一声,易拉罐在垃圾桶面前醉醺醺地打转。
“小朋友。”唐楞严心平气和,身子挡在那男孩面前,教育一番乱扔垃圾的危害,末了让他把地上的易拉罐捡起来好好地丢进垃圾桶。
男孩漠然地抬头看他,手指挖挖鼻孔,往旁边一弹,又吸回鼻涕,突然大吼一声:“波动斩!”右脚向唐楞严飞起一只拖鞋,然后转身就跑。
唐楞严在男孩喊出莫名其妙的话语后就开始警觉,侧头一闪,身子朝前猛地一冲,出手拽住男孩手臂,用力往回拉。
他出离地怒了,收回和善的一面,手指捏着男孩惊吓的脸,恶狠狠道:“你*****(南珠粗口)的,我数三下,你马上给我道歉;再给你半分钟,把垃圾扔进垃圾桶,不然——”
他话还没说完,男孩的眼睛已经湿润了,小鸡嘬米似的点头,一个劲说“对不起”,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到垃圾桶旁边捡起易拉罐扔回去,复惊恐不定地回望唐楞严。
“——你对我儿子干嘛!”这是,一道尖锐的女声想起。男孩接到指令一般,仰头就哭,口中只顾着喊“妈妈”。
妇女迈着两只圆规腿,护在自家儿子身前,瞪圆了眼,吼道:“你敢欺负我儿子!”
“是他先不讲礼貌——”唐楞严解释说。
“他还是个孩子,你竟然下得手去打他?”妇女不依不饶,唐楞严每每张嘴,都叫她给打断了。
周遭嗑瓜子下象棋的大爷大妈也围上来,你一言我一语的,他们搁旁边目睹了全过程,记得孙子、孙女辈说的什么“环保啥啥”,可脑子里觉得唐楞严下手太狠——
小孩子嘛,口头教育一下就好了,何必动手动脚呢?当然,环保啥啥的也要重视。这样,你们各退一步,海阔天空,大家邻里邻居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吵成这样多不好。
妇女一看这些人是和稀泥的,两不相帮,干脆卖惨,忽的就跪下来,带着哭腔说:“我的命咋就那么苦啊,为了帮家里挑那么些柴火没空上初中,出来只能给人擦盘子。好不容易养个娃,还要遭人欺负,有没有王法了……”
“你说法,你说法!”唐楞严半步不退,直接亮出手机,“我现在就叫警察,小区门口有监控,叫他们来,叫他们来!”大爷大妈一听“警察”二字,心里虽觉得小题大做,可看妇女非要为儿子讨个说法,绝不同唐楞严私了的倔脾气,便一致同意了,公家人办事,放心。
妇女这会儿当了不久的哑巴,等声道恢复了,她掩面转身,拉着儿子的手就走,低声说:“这世道哟,没有人情味啦,管闲事的人真多。”男孩不甘心地瞪唐楞严,杵着不愿走,想要母亲继续给他讨回“公道”,然后挨了两嘴巴子,老实地走了。
回到家中,坐在床上上怅然一会儿,甄诗皓忽然打来电话。自从她遵从家人旨意去了国际学校,两人的交流就少了。罗漓好歹还在同一学校,隔三差五来找他。甄诗皓和唐楞严都服从学校不带手机的规定,所以两人周末才有机会联系。
“去廉州看活动……我们两人?”寒暄一阵,听甄诗皓提起,唐楞严在手机前沉默一阵。早上罗漓就用qq给他发来相同的信息,这些人怎么回事,中秋节不在家里陪亲人,到处乱跑干嘛?
“楞严?”手机传来甄诗皓的声音,待着迫切和期待。
“我……有点不舒服。”唐楞严上半身向后倾倒在床上,手指捏着鼻腔,“抱歉,中秋节,你多陪陪家里人吧……往后总有时间相聚的。”说完挂掉电话,脑袋一侧,桌上那副相框在屋外阳光的照射下,老人的脸部反映着耀眼光斑,完全看不清。
“过节嘛……自然要待在家了。”声音回档在屋子里,没人应答。老旧又干净的落地电风扇咔咔响声中,相框里的光斑渐渐拉长,唐楞严眼皮逐渐打架,迷迷糊糊地睡了。
……
“哟,作业都写完了?睡得这么惬意。”不知过了多久,唐楞严忽然意识到自己家里多一个人的声音,猛然睁开眼睛,一个家伙,一身印着草书“浪”字的白t恤,反坐在椅子上,双臂夹着座椅靠背,手里拿着台手机。
“余贤?你怎么进来的?”现在房间里的光线很强,唐楞严一时间不适应,眯着眼。
“敲门半天,你没反应,自然开门进来啰。”余贤转了转套在食指上的钥匙圈。
“你怎么有我家的钥匙!”
余贤避开这个问题,手臂朝前一伸一抬,拇指指着身后的木桌,那里多了印有临春城超市logo的塑料袋,他说:“帮帮忙,我妹要吃蛋黄馅的,我听错了,买了几个豆沙馅的。我们家没人吃——我记得你是吃的,帮忙解决几个。”
唐楞严无语地看着好友,叹了口气,道:“行吧,行吧。你放在桌上就好,对了,先提前祝你节日快乐。”
“明天才是中秋,你说早了。”
“我不是说提前祝福嘛!”
“那就留到明天再说。”余贤手里变出一张卡片,飞到唐楞严面前,是一张去往廉州县的火车票,明天下午6点出发。据余贤说,在廉州的胖子称那儿有中秋活动,他一家打算一齐去过中秋。
“别说什么‘你们家’‘我们家’的,人多才热闹,闷在家里多没意思。”唐楞严正要开口,余贤作了个嘘声的手势,说他和胖子商量好了,等等等,上至佳节喜庆,下到兄弟情谊,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所以,明天火车站见啰。”余贤抄起挂在一边的长袖外套,夺门而出,屋里只剩无话可说的唐楞严。
……
唐楞严当天提前半小时到火车站等余贤一家,见了面,一阵礼节性的问好,听得陈芸看向儿子的目光多了些挑剔;余九畹手里拿着唐楞严见面送的,镌刻有幽兰的木质书签,第一次在生人面前没表现出怯弱。
大概是在学校和同学交往甚密,逐渐习惯了环境,性格才出现如此变化吧,余贤猜想。
13分钟的火车,路上的景观还没看个尽兴,四人便抵达了廉州火车站,那巨大的三桅帆楼船雕塑赫然在站前广场,主帆上朱笔大字写着“汉郡廉州,海丝明珠。”
廉州有不少汉代遗迹被发掘出来,最近又兴建起相关的博物馆和主题公园,宣传甚广。当地年轻人掀起了一股不小的古装潮流,这不,楼船雕塑下方,不少汉服着装的年轻人在拍照。
陈芸并不理解这些“奇装异服”,她习惯性地和余贤等人唠叨,自己来南珠务工的时候,对廉州的印象只有“廉州肥仔,美味月饼”这句广告词。又借题发挥说,余贤不要掺和这些事,把精力好好放在学习上。
话音刚落,一个在楼船下面自拍,穿着红黑直裾跑的胖子小跑到他们面前,道:“哎呀,你们终于来了。走走走,我带你们去南江门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