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前,御金池旁。
“她哪里都好。只是我不喜欢。”南烨负手而站,端的是一派俊俏的模样,“再者,阿桢与我一同长大,我二人要真有什么,现下孩子都能跑了。父皇,你这样胡乱指婚,难道就不问一下阿桢的意思吗?倘若她瞧不上我呢?”
南烨每说一句,皇帝脸色就难看一分。
秦桢一脸淡漠的站在一旁,好似南烨口中被指婚的那一人不是她一般。
皇帝道:“混账东西!”
南烨连忙一个侧身,躲过了皇帝砸下来的茶杯,夸张地喊了一声,随即拍拍心口:“父皇,你别生气啊。人常说,笑一笑十年少,你若是总生我的气,小心未老先衰。”
皇帝道:“你气死我了!”
看来,真是气得神志不清,连自称为“朕”都给忘了。
南烨笑眯眯地开口:“您消消气。我这个混账东西就不在这里碍着你的眼了,你也别想着给我指婚,我已有心仪之人,介时一定带来给您和母后瞧瞧。”
他连着走了几步,用手撩了一把扎得高高的马尾,眨了下右眼,给秦桢打了个眼色:“我走啦!”
秦桢轻轻的哼了一声,背过身,懒得理这位不着调的太子。
全天下恐怕也只有他才做得出当众退婚的一套,也只有他才敢如此忤逆皇帝的意思。
南烨不在意,秦桢看不出什么想法,到头来,最尴尬的竟然是皇帝。
原本今日是万邦来朝的大喜日子,下午又摆了家宴,皇帝高兴之余,忍不住操心起自己儿子的婚姻大事。他想来想去,还是最中意秦桢。
首先,秦桢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父亲在朝中又是忠臣,祖上三代都清正廉明,颇有美名。秦桢本人更是六艺俱佳,容貌上乘,脾气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在皇帝眼中,简直是内定的太子妃了。
他原想着再等一年,然后才给两个小辈指婚,结果前段时间,大月的那位国主跑来给自己的儿子要个人。这人要的就是秦桢,说结两国之好,要秦桢嫁去大月。
皇帝一急,这才提上日程指了婚。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竟然在南烨处碰壁了。
他兀自一人站在亭子里生气,一会儿看看秦桢,一会儿又看看亭子边上开的花。
约莫片刻,皇后带着一众宫人浩浩荡荡地往御金池来。
人未到,声先到。
“皇帝,太子呢?”
皇帝拂袖:“你自己生的儿子,你自己去找吧!”
皇后道:“你们又怎么了?”
皇帝:“你还来问朕,你看看你把这臭小子给惯成什么德行了!”
皇后嗔道:“怎么是我惯得了?你惯得少了?说说吧,又是什么事。”
皇帝道:“朕给他指了婚,他拂了朕的面子,你说怎么了?秦桢这孩子有什么不好的……”
说到这里,皇帝的声音小了一些,像是怕站在下面的秦桢听见。
皇后道:“烨儿年前南下中了毒,险些命丧黄泉,如今身体才刚刚有些起色,你急着给他指什么婚?”
皇帝道:“朕就是看他病刚好,想给他把终生大事给办了,冲冲喜。太后这几日身子颇为不爽,宫里也该添一些喜事。”
皇后:“那你也要问问烨儿的意思,他现在一颗心都系在赵家姑娘身上,你这样跟他唱反调,你还指望他答应你?”
皇帝哼了一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有什么拒绝的权利。再者,他就是喜欢赵家姑娘又怎么样,朕又没有棒打鸳鸯,他将来做了皇帝,自然还要添置妃嫔。只是朕不愿皇后的位置拱手送给一个不知底细的女人。秦桢是朕看着长大的,家中兄父都为朕办事,她性子稳妥,将来烨儿继承大统,她也可以助烨儿一臂之力。”
皇后道:“那你指婚了,是什么结果,你不是也看见了吗?”
皇帝:“你!朕不同你一个妇人说话!”
秦桢对帝后拌嘴毫无兴趣,冷冷清清开口向皇帝告辞。
皇帝心中对她有愧,挥挥手便随着她的意思,让她走了。
出了御金池,绕过白梅林,再往前就是听荷小楼。秦桢心中打算去白鹭书院一趟,她心口气血翻涌,似乎有一股毒气蹿入四肢百骸,她算了一下时间,正是到了第一次毒发的时候,所以脚步快了些,刚走到听荷小楼前方的小桥,一人从桥头出现。
秦桢停住脚步,微微抬头,发现拦住她去路的人是大月的那位小王子夏提。
这位小王子年岁比她小一些,此时正是十五,很是嚣张,号称没有人能打得过他,孔雀开屏,走哪儿就打到哪儿,在皇宫里到处寻衅滋事,又因为南烨那会儿正在江南,所以宫里面跟他年纪差不多大的皇子武功都不如他,弄得中原皇帝很没有面子,所以连忙去找一个厉害的人挫一挫这个王子的威风,就找到了秦桢。
大月王子夏提,只挑战男人,他根本看不起女人,所以挑事的时候很有准则的不挑老弱妇孺,秦桢来的时候,他心想:妈的,找个女人来跟我打,我一只手就能把她打死。
当然最后一交手,他就被秦桢踩在脚底下来回摩擦,真是凄凄惨惨戚戚,不是一般的战败。
夏提被秦桢海扁一顿之后,开始怀疑人生,浑浑噩噩过了两天,突然越挫越勇,一定要找秦桢再打过。
秦桢这个人,是很烦有人来烦她的,特别是这种小混账。
不过小混账手段高超,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她的作息时间,有事没事就趴在白鹭书院的墙头给她下战书,三天两头就张牙舞爪的要来比试,要么就是半路偷袭她,要么就是半夜翻墙夜袭,总之每一次的下场都被修理的很惨。
今日的他站在桥头,穿了一件红色的小马甲,将头发编成了一根鞭子耷拉在左肩,软软地垂着,有些不听话的小头发微微翘起,很是活泼。腰间扎了一条双扣革带,坠了叮叮当当的一些银片和玉牌,应当是大月的习俗,脚下踩着一双十足精巧的小鹿皮靴,腰间挂了两把刀,双手抱臂,抬着头倨傲的盯着秦桢。
他虽然年岁小,却因为异族的缘故,长得要比秦桢高上许多,因此仰着头看秦桢是一件非常吃力的事情,因为一旦控制不好角度,很容易看不见她。
秦桢早早地就领教过这位小王子狗皮膏药般的黏糊程度,简直不跟她比个高下是不会善罢甘休一样,索性转身就走,这样方可避免接下来发生的麻烦。
夏提比她动作很快,秦桢一走,他在后头连忙撤了自己摆了半天的造型,像一阵小风,跑到秦桢的面前,张开手拦住她。
“站住!”
秦桢冷冷地盯着她。
夏提道:“你为何不告诉景南烨,是你从菜婆婆那里求来的药?!”
秦桢一听,冷笑一声,纠正道:“是丧婆婆。”
夏提微微一愣,从脖子处开始泛红,咬着牙咋呼道:“你管我喊他什么婆婆!死老太婆取个这么不吉利的名字,我当然会喊错!”
他话是这么说,但心里却把自己恨死了。
这么严肃的时刻,竟然喊错了别人的名字,把他原本想要表达出来的认真态度打得烟消云散。
丧婆婆是住在迷迷谷的一位世外用毒高人,南烨此番中毒,便是由丧婆婆出手,这才救回了他一命。
但是丧婆婆从来不插手俗世,想要请她救人,非得付出极大地代价不可,他不知道秦桢用了什么代价才换得丧婆婆相助,只是气秦桢竟然做好事不留名,那太子南烨醒来,还以为是自己的那位赵姑娘去了香山寺祈福才换来他大难不死。
夏提道:“你这么做有什么好处?今天他还当着皇帝的面退你的婚,你难道都不生气吗!”
秦桢懒得同他理论,侧身就要往另一边走。
夏提不依不挠地堵着她,一来二去,把向来性子冷漠的秦桢搞得有些火冒三丈。她掌心聚起一股力量,一掌就拍到夏提的心口。夏提早有准备,连忙往旁边一躲,立刻就接了这一招,并且条件反射的回了一掌。
谁知秦桢竟然没有避开这一掌,夏提正好打在她的左肩,秦桢眉头微微蹙起,吐了一口黑血出来。
夏提呆愣在了原地。
秦桢的武功远在他之上,就算他用全力也不一定能伤她分毫。平日切磋更是次次被她按在地上揍,毫无还手之力。
所以,夏提方才还手,是笃定秦桢可以躲开这一掌的,他是万万没想到能打中秦桢的。
而秦桢受了这一掌,吐完血之后,身子一软,就摔在了夏提怀中。
夏提又是一惊,这一下,堪称如同苍雷灌体了,简直是双耳发鸣,双目发昏,脖子上的红晕渐渐的以一个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上了整张脸,热气翻滚地他几乎要晕倒了。
“你、你你你你你你干什么!!”他火速将双手举起来,两只手放在半空中,脑子不停的告诉他要往后退,但是身体就像被钉在原地一样,寸步难行。“你别动!我、我、我去找南烨!!!我我去告诉他!!”
秦桢毒发正厉害,浑身发冷,又听夏提在她耳边鬼哭狼嚎,哀嚎的似乎她要把他强上一样,大家闺秀也没他叫得这么凄惨。
她眉头抽搐的厉害,抬手给了夏提一巴掌。
只因她现在力气太小,这一巴掌打得若有若无,像一片羽毛似的,擦过他的脸颊。
夏提眼珠一动,紧张无比,浑身僵硬地看着她,惨叫道:“你别摸我!!你干什么!!”
声音吓得都有些拔高变形了。
秦桢虚弱道:“你——”
夏提咽了咽口水。
秦桢:“——闭嘴!”
吵死了。
吵得她头疼。
深吸了一口气,秦桢的声音愈发虚弱,昏过去之前,说了最后一句话:“不准去找南烨。”
夏提只觉得怀中本来就软得一滩水的女人此刻更加柔弱无骨,从他怀中迅速往地面上滑下去。
他连忙收回了一双放在半空中的手,抱住秦桢之后,脸上又红得冒出了烟,手忙脚乱的将手放在秦桢的肩膀上,立刻将二人的距离拉开来。
秦桢软软地倒在他手上,仅仅靠着他的力量勉强没摔在地上。
夏提顿了顿,小心翼翼的将她往自己的方向挪了片刻。
他这才古怪地看了一眼秦桢,心道:这女人怎么回事情?平时不是很凶的吗,好端端的吐什么血?
当务之急,也不容他想这个。
秦桢倒在他怀中简直就像个烫手山芋,夏提原本第一时间想要将她送还给南烨,但秦桢昏过去之前,又不准他去找南烨,这就叫夏提难办了。
他干巴巴、手足无措的在桥头站了半刻钟,最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将秦桢拦腰抱起,往客栈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