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邵陌回过神时自己已经立在了清心殿外,大雨倾盆从头顶灌下,将他冲刷得狼狈不堪。
直到寒意从湿透的周身侵入,才让他略清醒了几分,耳边是清心殿内苟延残喘般的轻咳声。
他记起了方才一幕,自己险些动手杀了他——
“邵陌…是朕对不住…你们…”
皇帝面色平静,眸光定定地看着秦邵陌,何等苍凉。
“当年…朕…为了巩固皇权…害你父亲枉死…是朕…太过自私…”
皇帝依然忏悔着,秦邵陌面如沉冰。
“邵陌…朕…临死前…能不能再见一眼…阿敏…”
这一声,低入了尘埃。
阿敏是沁容皇贵妃的乳名。
皇帝口中的‘阿敏’自然是长得像沁容皇贵妃的如小苒。
闻言,秦邵陌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静默走出了清心殿。
抬眸望向北方,那一双始终紧攥的拳头终于缓缓松开,他想起了如小苒,那个还在北疆等他回去的小丫头…
……
阳城很快从皇权争夺的腥风血雨中复苏,这几日萧条的夜市也恢复了喧嚣,百年老店聚辉楼依然是这片黄金街区的首屈一指。
其实,那些旁观的人们并不在意红墙黄瓦内究竟是谁输谁赢,只要不影响他们柴米油盐的日常,其他什么都太过遥远。
莞尔,有人路过门厅破败的琰王府与郑国公府时会微微唏嘘,不过也就唏嘘一瞬,随后成为茶余饭后无关痛痒的话题罢了。
而今日,那些茶余饭后的话题忽然心照不宣地换成了同一件大事:
武阳侯又去如统领府提亲了!
而且成亲之日就在一个月后!
上一次武阳侯府出手那是一个大方,一路喜糖撒的多,喜钱撒得更多!
即便如此,也不是每一个都能抢到的,所以这一次,那些之前没抢到的人,心潮澎湃地发誓下次定要在迎亲路上早点占上最好的位置,还得训练眼疾手快之法!
那些之前抢到的人更是不甘落后,满腔热忱就图个好事成双!
于是阳城百姓们每日重中之重便成了废寝忘食地练习手眼灵敏之术。
……
如统领府
曙光刚出,轻纱似的薄雾堪堪散尽,婢女们从忙碌的后厨房端来了冒着腾腾热气的早膳,捻熟地摆放在前厅的梨花木桌上。
正堂前的四方院内,如诚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柄长枪。
修长英挺的长枪在少年沉稳有力的手掌间横破腾刺,伶俐的枪头闪着寒光,翻搅撞击出嗤嗤的风声,宛若游龙在手,变化莫测。
“好!”如勇大喝一声,这一声中气十足,不慎牵动了后背的伤处。
他面色一沉,身子也随之一震。
“爹!”如诚疾步跑向他爹,小心翼翼搀扶着如勇在桌边坐下,“爹,您怎么起来了?太医不是说让您静养一两日的吗?”
如勇浓眉一横,“臭小子,你还真以为你爹老了不成!”
那一夜,如勇带着羽林军誓死守护清心殿,与李元琰的人马杀得天昏地暗都不带一个喘气的,只是过了三四个时辰后,他后背忽然疼痛难忍起来,最终连站都站不稳了。
太医说,是扭伤,得静养。
扭伤?
他已经老到这么容易就能扭伤了?!
如勇不承认!
直到方才见了儿子耍枪的架势竟然一点都不输自己二十多年前!
如勇坐定后轻叹一声,拍了拍如诚的肩膀,“架势还可以,力道还欠些。”
儿女都这般大了,自己能不老么…
又想起了女儿,如勇看了一眼前院堆叠如山的武阳侯聘礼,好像比上一次又多了几个大红箱子…
他揉了揉开始生疼的脑门…
这两个不消停的孩子,一年是要成几次亲…
听得耳边传来‘嘎嘎嘎嘎’的声音,如勇瞅了一眼,是那两只肥成球的大雁正在聘礼周围打转,好像在议论什么…
幸好这次没再送来两只大雁,这他娘的都成精了…
如诚这边方才听到父亲的认可,讪讪笑了笑,终于想起枪还在自己手上,忙将枪扔给了侍从,转而为他爹盛了一碗桃仁大米粥。
“爹,后厨的温姨特意为您煮的桃仁粥,活血化瘀的。”将碗搁在他爹面前,见他爹还在为他姐夫提亲之事纠结,忙又笑道,“爹,您放心,这一次我姐和姐夫肯定不会再离了,一辈子也不离了!”
……
北疆下了整整十余日大雪,今日终得初晴,漫山琼白,苍茫皑皑。
如小苒与张大婶,后面还跟着秦哲一等在后山坡间的雪地挖起了野菜,赵嬷嬷也很有兴致地带着几个婢女同来。
原是前几日张大婶用野菜与猪肉做成馅,包了饺子送给如小苒尝过,小丫头觉得味道甚好。
大长公主从来只吃侯府厨娘做的食物,但是以前听她夫君提及过这里的野菜猪肉饺子如何如何好吃,侯府里却怎么都做不出北疆的味道,大长公主因而并不知道她夫君所谓的好吃,究竟是如何的好吃。
那一日,经过赵嬷嬷在一旁煽风点火,她勉为其难地尝了一小口,最终微微点了点头。
虽然确实好吃,但毕竟不是出自侯府的厨艺,生怕金贵的肠胃再出状况,大长公主死活也没肯再多吃几口。
今日,如小苒终于等到了十余天的大雪总算消停,便火急火燎地请张大婶带她挖食材。
她要包饺子。
大长公主听说如小苒要包野菜猪肉饺子,心想不错,上次没怎么吃到,这次如小苒去取了食材,侯府厨娘自己包的饺子,她当然能大饱口福了。
所以,一上午便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在琴棋书画与四艺上太为难如小苒,很快将她放出了农舍。
整个下午的功夫,众人手中的竹篮早就装满了沉甸甸的野菜,眼见着日落西山,大家意犹未尽地准备再挖一小会就回去。
此时,秦哲听到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他自小习武,耳力也是出奇的敏锐。
出于护卫的警觉,他快步行到山坡边的大树后,查望山下的小路,那是一条通往农舍的必经之路。
片刻后,来人的身影越来越清晰,而且颇为熟悉,他眸色一亮,欣喜地说:“是侯爷回来了!”
这一声如小苒是没听到,她正忙着同一棵叶大根深的野菜较劲呢。
倒是山下那位拥有敏锐直觉的人也很快发现了山坡上的一群人。
如小苒费了吃奶的力气总算挖出了那棵野菜,颇为得意地起身抖了抖根茎上的烂泥,正要放入竹篮,忽而整个身子蓦地被人从身后举起,放到了一棵枯藤老树上。
她狐疑回眸时,一双温暖薄唇正对上了她的双唇,将她要叫出的仓皇严严实实地给堵了回去。
等她总算反应过来后,发现紧紧搂着她的竟然是秦邵陌!
片刻后,男人放了她的唇。
“你终于回来啦!”又惊又喜,如小苒总算有机会喊出了这一句。
“夫人可有乖乖想我?”男人一面灿烂微笑着,一面手间不老实起来。
“当然想你啦!”
话音刚落,如小苒忽而觉得情势有些不对劲,面前这头饿狼分明是要迫不及待地吃了她!
她看了看四周,这才发现附近一个人都没有。
怎么回事?!
大家呢?!
还有,她的竹篮呢?!
手上这棵又大又肥的野菜还没放进去呢!
最终,如小苒与秦邵陌回到农舍时天已藏青。
前厅早已摆好了一桌热腾腾的饺子,就等着他俩回来了。
“母亲近日在农舍住得可好?”秦邵陌身姿英挺地立在进门处,对着朝南而坐的大长公主毕恭毕敬一礼。
大长公主看了一眼她儿子神色泰然,又是安然无恙,想是阳城之事已经办妥,虽然她还不知道是什么事。
眸光又扫了一眼站在她儿子身侧的如小苒,她面颊红晕,双唇微微有些肿起。
方才赵嬷嬷带着众人早他们一步回来,说是侯爷与少夫人稍后就到。
这‘稍后’,竟是等了许久。
大长公主是过来人,自然懂得小别胜新婚的道理,便也没多问,只是微微点头,回了句,“我都挺好,你回来一路辛苦,想必饿了吧,快坐下用膳吧。”
秦邵陌应声后,叫人取走了如小苒手中的野菜,又命人取来温水,直到将他家小丫头污泥般的黑爪子清洗干净后,才带着她入坐。
如小苒现在都还晕乎乎的,腿脚都没什么力气,方才还是秦邵陌背她下的山。
觑了一眼隔壁那位果腹了的野狼,如小苒恨得直咬牙,这家伙饿起来还真是不挑地点…
察觉到了身边人的怒焰,秦邵陌勾了勾唇,放在桌下的左手悄悄寻到了他家小夫人的一只手,在手心轻轻写下几个字:莫气,乖。
随后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如小苒一惊,抽出手,在他手背狠狠一掐。
这一掐又准又狠,就见男人蓦地眉间一蹙,无奈看了一眼他家小夫人,讨好般地又将他家小丫头的手小心翼翼地握在手中。
这两人的小动作太过张扬,毫不遮掩地落在了众人眼里,大长公主轻轻一叹,眼不见为净地自顾自吃起饺子。
除了赵嬷嬷,其他几位嬷嬷与婢女却都是一副极为吃惊的模样,她们平日里冷石头般的侯爷这是怎么了?
从刚才亲自帮少夫人净手,到现在这般委曲求全。
侯爷是转性了吗?
怎么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