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小的伤痛对于隐雾来说其实算不上什么,但他着实还是惊了一下。他将青貉换到另一边,然后抬起受伤的那只手放在眼底看了看。
一阵浓浓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隐雾被这血扰得有些迷糊。他晃了晃脑袋,然后将伤口靠自己更近了一些。
霎时间,他的双眸越发凌冽,獠牙也渐渐隐藏不住,魔王之相显露无疑。
他拎着青貉的手越发用力,疼得青貉一阵乱叫。那荷心虽恼他的胡作非为,但见他这样哭得厉害,到底还是心生隐忍之情,趁着隐雾走火入魔之时,扑上前去将青貉抱在怀里。她不敢有一丝停留,也不管身上的伤,转身便往寺外跑。
那隐雾此刻略有些异样,手握着玄紫刀低着头一言不发的站在那里。
但寒梅却冷静得很,见荷心逃跑,一个瞬间便拦在她的面前。她不等荷心求饶,便抬手将她打倒在地。荷心为护着青貉,不敢与她正面交锋,只是将小青貉紧紧抱在怀里,不让他有一丝受伤。
那寒梅心中有很,她对西梁女国的所有人都恨之入骨,她等不及隐雾的嘱咐,便用尽力气将她折磨。
寒梅从她的身下摸出那把鱼骨短刀,那精致的短刀在玄紫刀面前也丝毫不见逊色。她将它握在手里,然后在荷心脸上蹭了两下。骤然间,她瞪着含恨得双眼狠狠对着荷心的脸颊划了下去。顿时,那艳红的血从伤口渗出,一滴一滴,然后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流了下来。
荷心绝望的闭上眼睛,她不曾料及这个,疼痛倒是次然。她不看也知,自己这容貌必定已是惨不忍睹。
唯一的安慰是,好在无衣公子不在,不会让他看见这样丑陋的自己。
可这骇人的折磨并不曾结束。
寒梅心知荷心此刻必然不会反抗自己,因而更加变本加厉。她又在她的脸上划了一道,然后用刀背拍了拍她流血不止地伤口道:“给你画个十字,十全十美岂不是美哉?”说罢哈哈大笑起来,她笑得异常放肆,那声音传遍小金山寺的每一个角落,然后变成了无尽的可怖尖叫,回荡在荷心的耳边。
荷心颤抖着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脸颊,那疼痛之感此时才得以让她崩溃。血染红了她的手指,她忽然痛苦了起来。
容貌已逝,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忽然,怀中的青貉抬起了头,将荷心沾满血的手指含在了嘴里。他不曾用他的獠牙去撕咬,只是温暖地吮吸着。
她感到那么一丝希冀,可笑的是,这希冀竟来自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见人怕的孩子。
人见人怕是真的,毫无关系却是无稽之谈。只是荷心此刻并不知晓,她与他之间永远斩不断的联系。
“鱼姑娘,你可不能睡啊!”一声熟悉的低唤声让她略微清醒。她迷迷蒙蒙地向着声音看去,竟是身在一片黑暗之中的鹤童。
“爷爷……”荷心喃喃了一声,却无力向他走去。
“荷心,你醒醒。”耳边又有软语低唤,她猛然睁开眼,却不见鹤童的身影。眼前蹲在自己面前的,竟是千裳陛下。
“陛下,你怎么来了!”荷心惊声道。
“是重歌报的信……”千裳莫名说道。
但荷心忽然想到刚刚发生的一切,便顾不得这许多急忙道:“陛下,小心寒梅!”
千裳勉强笑了笑,然后轻声道:“寒梅已被太师捉住,你且放心。”荷心随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妩娘身侧真的站着手带链绳的寒梅。她见她醒了,便对她诡异地笑了笑。
“陛下,还有那拿刀的男子……”
千裳不等她说完便点了点头。她附在他耳边低语道:“趁着此时,你带青貉赶紧离开。”
荷心不敢多问其他,忍着剧痛爬起身,抱着青貉夺门而出。
妩娘拽着寒梅来到偏房,因而此刻的小金山寺里,只剩下千裳与隐雾二人。
隐雾不知为何,被青貉咬了一口之后便再无动静。千裳与他面对面地站着,亦不说一句话。
就这样对峙许久,霎时间,那隐雾举起玄紫大刀就向着千裳砍去。那千裳较弱女子,何曾见过这个,躲闪不及,被玄紫刀砍重了左肩。
她后退了两步,忽然喊道:“天卿,我知道是你,因而今日才来找你。”隐雾愣了愣,双眸一瞬间闪过一阵水色。
但被妩娘捆在偏屋的寒梅忽然叫道:“隐雾,不要听她的!你是夜摩世子,是天下的魔王!”
“隐雾,你我相识于凌云渡畔你还记得吗?水晶帘动微风起,那时候我第一次睁开眼,听见你喊我千裳,听见你说你叫天卿……”
隐雾闻听她声声诉请,第一次平静了下来,他像世间最普通的男子,水色的双眸里藏着款款深情,面如冠玉,长身玉立。他盯着她的双眼看了一会儿,然后轻声唤了一声:“千裳,我叫天卿。”
千裳笑了笑,捂着流血不止的伤口慢慢向他走去,缓缓道:“我知道这一千年你受尽了酷刑,可是时至今日,你我已然重逢,不如……”
不曾等千裳说完,只听寒梅冷笑道:“好你个不要脸的女王。隐雾这一千年来所受的苦你能知道几分?最痛苦的日子,你难道陪他渡过了吗?我寒梅虽说是难登大雅的妖女,但绝不有你这样的无耻!”
寒梅声声呵斥,如同利刃一般扎在千裳心口之上。
她心疼的是,这杀人如麻,嗜血如魔的寒梅,竟没有说错丝毫。自己确确实实,在他最痛苦之时,却在享受荣华富贵,如今又有何资格与他再续前世之情呢?
她不曾多说什么,她再说什么也是苍白。
前世之缘是真的,今生薄凉也是真的。前世的戚戚告白是真的,今生的相望难识亦是真的。
她在自责之时,不曾发现,眼前的男子,他的双眸,又一次回到了魔王才有的慎人的殷红。
“第一刀,斩革囊众秽,第二刀,断情欲精神,第三刀,七魂三魄俱飞散,再无来生续前缘。”寒梅忽然反反复复低吟这几句话,千裳与妩娘皆不能明白,却只见隐雾又一次提刀像千裳砍去。
这一次,那玄紫刀不偏不倚,刺中了她的心口。
但千裳死死握住了刀身,那刀停在她的前方,贪婪的嗜着千裳手心里的献血。
剑身已从紫色,完全变成了红色。
隐雾不曾执着于这一刀,狠狠将刀抽离了千裳的血手。然后自语道:“第三刀,七魂三魄俱飞散……”语毕,便第三次举刀而来。
原来他的目的,不仅仅是将她杀死,他的目的,是为了让她魂飞魄,再没有轮回的机会。
千裳并不知道他的心中所想,她直到最后还以为这一切定是寒梅搞得鬼。
到底是谁,其实并不重要。千裳只知道,这第三刀看下去,自己真的没有任何对来生的妄想。
“天卿……你好……”千裳绝望地闭上眼睛,等待一个永不会醒来的梦境。
忽然世界的一切都停止了,她并没有等到绝情刀的落下。周身有青草的,还有柳絮漂浮过肌肤。
千裳慢慢睁开眼,这原本还是阴森压抑的小金山寺,此刻竟凭空浮起姹紫嫣红的娇花万朵。千裳不可置信地看着周围,然后看见眼前站着一个令她曾经心碎致死的身影。
“陛下,无衣只会这个。”眼前的男子羞涩地笑了笑。
原来是无衣,她一声叹息。
“无衣是修行极浅的芝草妖,只会一些绣花枕头的把戏。”无衣有些自嘲道。
“你倒是认得清自己。”不等千裳说什么,便只听隐雾冷冷道,“你这可怜的修为,我许是须臾间便可将它们散去。”
“山主不必以此来威胁无衣,无衣的命是山主给的,修为是山主给的,可是……可是我的心却是千裳给的,我不能看着她死在我的眼前。”无衣低着头跪在隐雾面前,他毕恭毕敬道:“无衣刚刚多有冒犯,山主想怎样处置与我都行,只是……我自是知道,玄紫刀,第一刀割魂,第二刀去魄,第三刀斩去来世。这第三刀的苦,我愿替千裳受。”
千裳闻听此言,方才知道自己一直错怪了他,他许是一开始心怀不轨,可是之后的种种情深都是真的。想至此处,她猛地跪在无衣身侧,她忘记了作为女王的一切尊严,哭着问道:“无衣你这是何苦,无有来世,又能怎样,何必要为了我,受尽千般委屈?”
“没什么,不过是一厢情愿……但就算是一厢情愿我也愿意。”无衣伸出手狠狠将她推开,然后闭着眼低下头。
他自始至终都是他人的傀儡,他腰间的红绳从不曾消失过。所以他心知,自己终不能过好这一世。
那又有什么值得活下去的呢……
玄紫刀不曾落下,可无衣却猛然吐出一口黑稠的血。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有另一把刀刺穿了他。
黑暗里,那个神秘的身影笑得惨然,而后又冷冷道::“我说过要亲手杀了他,而且我要当着荷心的面,将他碎尸万段!”
千裳不知来人是谁,她惊恐地将无衣抱在怀里。他的双眸忽然黑得深沉,一瞬间的沉默仿佛是积淀了千年的悲悯。
“无衣,我这一世欠你太多。”她趴在他的身体上泣不成声,他着实骗了自己太多,可是他付出的更多。她与他最后一次好好说话,竟是那句“我误会了你”。以为是深情,却不想是薄情。
怀中的人悠然长叹一声,他微微睁开眼,轻声道:“千裳,你的意思我都明白,可是我,没有心。”
“我许是会辜负你,但那不是我的本意。”
“如果有来世,我愿让你负我一生。”
“来生……若有来生,陛下,我愿助你成为天下的女王。”
然后一切灰飞烟灭。
“牝鸡司晨,惟家之索?惟以妇言是用,必然不会有好下场!不过不曾想到,手无缚鸡之力的千裳陛下,想杀你竟也这样不容易。”隐雾冷眼瞥见这一切,他忽然召唤起万卷狂风,骤雨也随之倾盆而下,将寺院中的一切污血冲刷得干干净净。
“千裳,我坠下灵山的那一刻起,便再没有心性了,你与我说的一切都没有意义,我只想,将整个天界颠覆,然后借你佛弟子的魂魄,杀回灵山雷音寺!”
隐雾已失去了最初的面容,他此刻身处在一团烈火之中,所过之处,草木皆枯。他瞪着殷红的双眼,咧开獠牙骇人的嘴,向着千裳走来。
他的眼里真的没有一丝感情,千裳那一刻方才明白了,如今的天卿,已非昨日。
“若这一世遇见你,一定要杀了你,天卿,这是你吩咐的。可我想与你续缘,所以来世,我还会去找你。”
她冒着烈火向着隐雾扑了过去,然后夺过玄紫刀狠狠刺穿了隐雾的身体。
大火烧尽了小金山寺里的一切,仿佛梦中的夜摩天界,红色的烈焰让人再也睁不开眼睛。
诗云: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第一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