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程啊老程,你怎么能干出这么不体面的事,青天白日的,我真是错看你了。”魏英韶疾首蹙额,喋喋不休地批判:“你喜欢颜姑娘,我能理解,可是你哪能这么唐突,会惊扰佳人的。”
程晏想堵上他这张喋喋不休的臭嘴,他理解个屁。程晏摸了摸鼻尖,努力回忆着之前那一瞬间闻到的药香味,第一次对自己的嗅觉产生了怀疑。他想再去确认一遍,但是显然不管是身边终于抓到他一个小辫子而激动不已的魏英韶,还是黑着脸一脸不满走出来的公孙大人都不会允许他再踏入那个屋子半步。
站在门口的公孙老大人气得胡子一翘一翘,枉他以为程小王爷是个好的,觉得之前那些乖戾的名声都是以讹传讹。现下看来,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当着老头子的面都敢轻薄颜姑娘,私底下还不定如何胡闹,简直令人发指。
眼见着程晏眼睛还盯着屋里看,公孙老大人气得马上关上房门,走下台阶,停在程晏面前。
公孙老大人肃声谴责:“小王爷,你岂能如此冒犯颜姑娘,实在是有辱斯文。”
“对对对,简直斯文扫地!”魏英韶一脸的深恶痛绝。
程晏郁闷个半死,却又不能说我觉得颜姑娘身上的味道十分熟悉,想再闻一闻,只能低头默默忍受这一老一少的责备。
屋内,面带羞窘气愤的阿渔听着外面隐隐约约的动静,眼底闪过深思之色。
桃柳觑她一眼,想责怪小王爷两句,又不敢,真是没想到,小王爷竟然是这样一个人,居然趁机占便宜,臭不要脸。
“姑娘,”桃柳马上改了口:“县主,您喝口温水。”压压惊。她站在边上都被小王爷的动作吓了一跳,更别说当事人了。
阿渔勉强扯了扯嘴角,接过茶杯喝了一口水,脑中尽是程晏,他在闻自己身上的味。阿渔嗅了嗅,嗅到了一股长年累月吃药浸润出的药香,脸色微微变了。
因为这股药香,他认出了自己?之前两次接触,距离都颇近,尤其是第一次,理论上有这个可能。
可也就是理论上,实际上谁鼻子这么灵敏,狗鼻子不成。
阿渔心念电转,没必要大惊小怪反倒露出破绽。气味一道本就玄之又玄,更多是凭感觉来断定。且前前后后隔了三个多月,想来程晏也不敢肯定。人有相似物有相同,味也有相近,她可是柔弱不能自理的深闺女子。
程晏的确不敢肯定,所以纠结万分。好不容易摆脱了看色狼一样看他的公孙老大人,又打发了看热闹的魏英韶。
程晏回宫向皇帝复命,一字没提自己的怀疑。一旦皇帝知道自己怀疑颜嘉毓和那位神医有关,正为了六皇子的病烦闷不已的皇帝,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倘若是自己弄错了还罢,身正不怕查。若是自己没有弄错,这事就闹大了。
离开皇宫,程晏回到平阳公主府。成年后,他便不再宿在宫里,在武德王府和平阳公主府之间来回住。
程晏把自己关在书房,从头到尾细细整理思绪。
假如自己没有记错那个味道,颜嘉毓就是那个面具姑娘,那么问题来了:
颜嘉毓一个养在深闺的病弱女子,从何处得来这么多珍贵的药方子?
她第一次来配药的那张药方恰好能解她身上的毒,还特意乔装改扮来医馆配药,她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被陆家人下了毒?对于陆家背地里那些事,她真的全然无知?
她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药方送到医馆,她自己送的,还是另有帮手?那个帮手又是谁?
还有,程晏一直都没告诉其他人,送药方的面具姑娘和七夕在巷子里跟他动手的面具姑娘是同一个人。前后只隔了八天记忆犹新,那天在医馆,他确定了又确定,绝不会弄错。
那姑娘身手敏捷,没有十几年的积累绝没有这般娴熟的打斗技巧,她还会改变声音步伐模仿男子,颜嘉毓从何处学来这些本事?
程晏盯着案上的白玉莲花笔洗,眸色渐渐加深。她既然有如此本事,八月安王府那场桂花宴,她真的一无所觉?六皇子和晋阳郡主最后成了事,是意外,还是人为?还有六皇子的病,跟她有没有关系?
她有那么多神奇的药方,未必没有几张药方能造成这些后果。
她既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药方送来,神不知鬼不觉的下药也不会难。
颜嘉毓是有动机的,但是所有人都觉得她柔弱无害,所以没有一个人怀疑过她,一个自身都难保的人,如何能去害别人。
倘若她就是那个面具姑娘,那么她便不再人畜无害。相反,她或者说她和她背后的人深不可测。
程晏眉梢猛地跳了跳,就是因为六皇子的病,他们才会怀疑上安王妃,进而查到陆家的丑闻。如果这一切都是算计,一阵阴寒从脚底板蹿上来,程晏瞳孔缩了缩。若他所思皆真,何等心机才能将事情算得如此极致。
程晏摇了摇头,越想越觉得自己弄错了。一个体弱多病的大家闺秀,一步走八步迈,被丫鬟婆子簇拥着长大,她还生活在陆茂典等人的监视下,哪来的机会和门路学这些江湖技巧。这些本事可不是一日两日能自学会的,非十年苦练不缀之功绝学不成。
然而,心里那股淡淡的怪异之感却挥之不去。程晏召来自己的心腹,并非皇城司人员,命他去寻颜嘉毓贴身伺候的丫鬟。前一阵处理陆家宅院时,他记得魏英韶还问过颜嘉毓,要不要把她贴身的几个丫鬟带来服侍她。她说不想见与陆家有关的人,遂她的那几个丫鬟如其他人一般,被发还卖身契,现下还不知去何处谋了生路。
程晏食指摩了摩中指,万一他怀疑的被证实都是真的,他要不要禀告陛下?
程晏陷入深深的纠结之中。陆家这些人罪有应得。安王妃也是咎由自取。六皇子和晋阳郡主乱了伦理,中间可能被有心人推波助澜,可他们二人若无害人之心设下如此阴毒的局,绝不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就是六皇子那病,程晏啧了一声。**一事,伤害最深的是晋阳郡主,这种事,总是女子最吃亏的。而六皇子因为是‘被丫鬟下了催情香才身不由己’,这桩丑闻对他造成的伤害微乎其微,六皇子最大的惩罚是被送到军营磨练。
倘若有人想要这般设计他的姐妹,程晏眼神冷下来,不管对方成没成功,他必要对方付出惨烈的代价。
如是一想,程晏头疼地捏了捏眉心。便真是颜嘉毓所为,这些人里没一个是无辜的,都在往死里逼她,他们落得如此都可算得上自作自受。
一旦告诉皇帝,陛下未必会轻饶她,六皇子再不争气,也是亲生儿子。不告诉的话,他又觉得对不住陛下。
程晏闭上眼睛,头疼得揉了揉额。一切都还只是他的猜测,且待他们查访回来再说。
……
午后温暖的阳光穿过窗户洒进来,一只猫儿跳到窗台上,喵喵地叫。
桃柳见怪不怪,这一个月,衙门里的猫都喜欢往这个院子跑,她们还笑着说,这猫儿和人一样,都喜欢美人儿。
一想再过几天,美人儿姑娘就要搬走了,桃柳这心里也跟着空了一块似的。
连同圣旨一起下来的除了三名宫人外,还有一座位于京郊的温泉庄子。现下正在打扫,待收拾好,阿渔便会搬进去,日后隔上一日,还会有一名御医过来。
做到这一步,皇帝仁至义尽了。可一旦对方怀疑自己害得他儿子不举成了个废人,保管立马翻脸。
阿渔闭目躺在床上,万万没想到会遇上一个狗鼻子,这个狗鼻子还这么多疑,凭着隔了几个月才闻到的味儿就疑上了她,还毫不犹豫地开始调查。到底是皇城司那种地方混的,不好糊弄。
真凭实据,他绝对找不到。顶多在叠翠叠绿处知道,七夕和中元这两天,她们喝醉了。
她离开酒楼时带着面具,且有意避人耳目低调离开。那两天都是节日,酒楼人来人往,店小二忙得后脚跟打后脑勺,又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就算看见她离开也未必还记得。
就算寸到底,他也只能确认有人中途离开过酒楼,是谁离开,离开去做什么?她就不信他们还能找到她换装出去办事的证据,下药的事他们更加没有证据,除非他们能让猫儿说话。只是,皇家人要是铁了心不讲证据只讲怀疑就定她的罪,也不是没可能。这点她无法控制,真到那一步,大不了鱼死网破。
阿渔琢磨着应对之法,渐渐安心。
她能安心,程晏越想越不安,这一桩事沉甸甸的压在他心上。理智上来说,颜嘉毓绝不可能是那个面具姑娘,味有相似,肯定是他长久以来的偏见让他的判断产生了误差。可他的嗅觉从小到大就没错过。
派去找下人的手下至今还没进展,程晏却有些坐不住了,这几日他满脑子这桩官司。他实在不愿意相信人畜无害到让人怜惜的颜嘉毓只是看起来无害而已,实则把所有人都耍的团团转。他好不容易认识到自己的偏见的确是偏见,要是这回被证实他看走了眼。程晏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法再用公平合理又积极的态度看待这一类柔弱可怜的女子。
实在是教训太过惨痛!
思来想去,程晏又去了大理寺,他得再闻一闻。程晏不是空手上门的,他带了几件礼物,以赔罪之名。
“老程!”魏英韶颠颠跑过来。
程晏眼皮跳了跳,左等右等都等不到魏英韶旷工,这小子最近特别勤快,每天都乖乖在衙门坐着,知道这小子跟自己耗上了,他避不开只能送上门。
魏英韶露出一口大白牙,一幅就知道你肯定还会来的得意。
程晏糟心透了。
“算你机灵,知道找公孙大人不在的时候来,不然老大人非得跑过来盯着你。”魏英韶嘿嘿一笑。
一想公孙大人看贼一样的神情,程晏嘴角抽了抽。
魏英韶善解人意地提醒:“这两日,颜姑娘,啊不对,是嘉义县主,精神略好了些,中午能到院子里晒晒太阳。”斜他一眼:“今天你规矩点啊,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程晏没解释,也解释不清,魏英韶认定了他心怀不轨,就是他自己也没法解释那天的行为。
余光瞥到几个面具,魏英韶纳闷:“我见过送胭脂水粉珠宝首饰的,还真没见过送面具,这不年不节的,要面具干嘛。”
程晏笑了笑:“送给嘉义县主把玩。”若真的是她,看到这些熟悉的面具兴许会露出些破绽。
魏英韶怜悯地看着他,彷佛在看一个不争气的倒霉孩子,叹了一口气:“回头我好好教教你怎么讨好姑娘。”
程晏懒得搭理他,免得他更来劲。
没人理,魏英韶这个话痨也能自说自话,恨铁不成钢的叨叨两句,转而说道:“昨天,陆家那群不要脸的找上来,搬出陆家老夫人,说陆老夫人要见嘉义县主。”
程晏拧眉:“打发走便是。”
魏英韶:“打发走一次容易,就怕他们没完没了地找,陆家老夫人总归是县主的嫡亲外祖母,眼下老太太又这么惨,难免又要说天下无不是之长辈。”
程晏瞥他一眼:“你魏公子还收拾不了这几个人。”
魏英韶瞪回去:“你傻啊,我这是给你制造机会,你替县主收拾了这些人,不就能去卖好了。”
程晏:“……我谢谢你了。”
“咱俩谁跟谁啊!”魏英韶语重心长:“老程啊,县主这身子骨,哎,你这条路可不好走,得做好心理准备。”若是一般人得劝程晏及时收手,以免将来伤心。但魏英韶那就不是一般人,在他看来,求不到天长地久,曾经拥有过也能聊做安慰,总比经年之后遗憾的好。
于颜姑娘而言,她幼而丧父丧母,亲人如豺狼虎豹,未婚夫无情无义,这十六年过的实在是太苦了。若能得一良人真心实意地照顾呵护,这一辈子总不至于苦到了头。
程晏脚步一顿,颜嘉毓的身体状况整个太医院的御医都束手无策,她现在就是在熬日子,能熬上几个月还是几年,端看老天爷怜不怜悯。
心中那杆秤不由偏向另一头,是自己多疑了吧。
院子里,阿渔正躺在软榻上晒太阳,整个人陷在柔软蓬松的狐裘里,只露出半张雪白雪白的脸,双唇泛白不见血色,从头到脚透出一股柔弱,彷佛一触即碎的瓷人。
程晏心中那杆秤偏的更厉害了。
“县主坐着,不必多礼。”在阿渔准备起身时,程晏连忙道,声音都不由自主地降低了几度。
阿渔轻声道:“那便失礼了。”
望着虚弱不堪的阿渔,程晏心头涌出一阵愧疚,却还是忍不住试探之心,不解开这个疑团,他寝食难安。
“那一日唐突了县主,我这次是专程来赔罪的。”程晏面皮微微发热:“这些小玩意儿,送与县主把玩,还请县主收下。”
放在最上面的是一张面具,是七夕那天那位面具姑娘戴着的那一张。那一天,他和魏英韶都露了正脸。
程晏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的神色,略有些不自然,不过这抹不自然在见到他那一刻就出现了,想必是那天自己唐突了她的缘故。
阿渔看了一眼那些姑娘家的小玩意,对突兀的面具多看了一眼,抿了抿唇,声音透着些许尴尬:“小王爷言重了。”
反应正常,程晏没来由地松了一口气,也有点尴尬地笑了笑,硬着头皮无视要接过礼物的丫鬟,径直上前几步,不着痕迹地闻了闻。
坐在靠椅上的阿渔像是本能地往后靠了靠,似乎对程晏的靠近心有余悸。
魏英韶暗骂一声白教了,上前想把程晏往后拉几步,靠这么近干嘛,没想到老程是这么猴急一个人。
程晏纹丝不动,仔细辨别着鼻尖气味,像,又不太像?思绪错乱了一瞬,程晏凝目,应该是不像……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