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媚没想过此生还能再见到陆青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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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中旬,林媚作为翻译,陪同克瑞斯贸易公司的代表,前往铜湖市参加商洽会。
上午九点,太阳已升得老高,白生生的阳光晃得人眼花。
林媚在会展中心与这次负责的几个老外接上头,领着他们去西边场馆参会,路上,边走边介绍铜湖市的风土人情。
到场馆门口,林媚停下脚步,侧低下头去包里翻找参会证,四道墨绿色的身影,就这样毫无征兆地闯入视野。
林媚顿了一下,下意识瞟过去。
前面几位老外跟着她停下脚步,疑惑道:“misslin?”
林媚神思归位,让他们先进去。
待人走了,林媚上前一步,矿泉水瓶子被捏得沾满了汗水,她深呼吸,低声问:“陆青崖?”
几人纹丝不动,连目光都没瞬一下。
片刻,她才意识到他们是武警人员是在执勤,这时候贸然搭话,说不准就被当做可疑分子纠办了。
林媚颔首致歉,返身往场馆走去。快进门时,又忍不住回头。
那人穿军绿色迷彩作训服,腰系枪刺,脚蹬军靴,戴墨镜,端着枪,身躯笔直挺拔,风雨不催的白杨一样。
奇怪的是,那墨镜和防弹头盔都快将他的脸都遮了大半,她竟然也能一眼认出。
于是,又怀疑可能只是错觉。
上午的会议,主要只是双方接触,聊一聊意向。商洽会要持续十二天,扯皮的时间还多的是。
一上午在心不在焉中度过,中午休息,林媚领着几个老外出去觅食。
出场馆的时候,她特意看了看,那四人已经不在了。
她这驻足张望的动作,倒是引起了另外的人注意。
“这位小姐。”
林媚别过脸。
一个场馆保洁,盯着她手里的矿泉水瓶子,“……喝完了吗?要丢垃圾?”
“喝完了。”林媚笑了笑,把瓶子递过去。
从会展中心出去,西行五百米,就有一家当地特色的馆子。
沿途道上两排小叶榕树,浓荫匝地,靠边停着几辆军用吉普。一排武警,或靠着吉普,或蹲在路边,一人手里端着一盒盒饭,有说有笑。
林媚脚步又是一顿,瞧见不远处已有记者端上了摄像机拍照,自己也往人群中扫去。
没瞧见疑似陆青崖的人。
餐馆没设包间,只能在面积不大的大堂里就餐,各种粉面和酱料的味道,混合在哼哧哼哧的冷气之中,着实不好闻。
一热起来,林媚就没胃口,帮几个老外点了单,自己叫了一碗稀饭配包子。
老外性格外向,她在跟前当了一上午翻译兼导游,已跟他们混熟。就有几人提到方才在路边见到的“chinesesoldier”。
说话的时候,门口人影一晃,恰巧就有一个“chinesesoldier”走了进来。
几个老外“哇”了一声,林媚看过去,登时住了声。
近一米九的个头,把门口光线一挡,不大的店面被衬得更加逼仄。
他拉开了店铺门口摆放的冷藏柜,从里面拿出四瓶汽水,掏出张五十的纸币,在老板找钱的时候,捏着汽水瓶子,盖子磕在柜台的边沿,一瓶一瓶地撬开了。
动作迅捷,却又透着一股子的漫不经心。
随后,接过老板的找零,往口袋里一塞,一手提着两只瓶子,不经意似的转过头来。
与林媚视线对上。
只是一触,即刻移开。
这一下,林媚终于确认,他就是陆青崖。
陆青崖提着汽水瓶子,转个身,出门。
室内亮堂起来。
林媚把手里的餐巾纸叠上又捋平,捋平又叠上,最后在手心里揉成一团,扬手扔进了垃圾桶里。
外面路边,那队武警官兵盒饭已经吃完了,正坐着休息,或整理鞋子,或抽烟喝水。
林媚一眼就看见了陆青崖。
他没跟人在一起,隔了三四米的距离,单独一人坐在路肩上,闷着头,手里夹着一支烟,穿军靴的脚边立着一瓶汽水,一口都没少。
旁边有人向他喊了一声:“陆队!汽水你还喝不喝了,不喝给我啊!别浪费了!”
他抬头:“边儿去!”
收回目光的时候,瞥见对面,骤然一顿。
浓荫,热浪,蝉鸣。
与记忆里的那个盛夏重叠。
林媚脚下灌铅,几步像是踩在虚空。
到了陆青崖面前,她声音平静道:“看见是你,过来打声招呼。”
烟袅起来。
陆青崖抬起头,从下往上地瞅着她。
这目光是研判,疑惑,还是思索?林媚分辨不清。
过了不知道多久,终于瞧见他动了一下,烟灰断下去一截,他嗤了声,“哦,原来是林老师,一时没认出来。”
旁边,陆青崖战友齐刷刷看了过来。
蝉声愈躁,两人却相顾沉默,一人站着,一人坐着。
这场景十分诡异,后面那排新兵好奇地打量着林媚,你推我我推你,悄悄话声音大得一街人都能听见。
“谁啊?”
“陆队女朋友?”
“扯淡,陆队怎么可能会有女朋友!”
……
陆青崖抄起汽水瓶子,霍然起身,转头看向那群人中的一个武警战士,“虞川!汽水拿去,十秒钟喝完!其他人整队,准备换岗!”
“是!”
虞川摸着脑袋,愁眉苦脸,背后被人推了一把,才慢慢吞吞地出列,从陆青崖手里接过汽水瓶子。
他觉得拿在手里的哪是什么汽水瓶,分明是烧瓶。
那边在整理仪容仪表,这边陆青崖把没抽完的烟掐灭,扔进垃圾桶,“林老师什么时候走?任务结束了,我们铜湖武警机动中队做东,请你吃顿饭。”
这话说得四平八稳,和方才拿“没认出来”刺她的,仿佛根本不是一个人。
林媚早已从乍然重逢的失态中恢复,同样四平八稳地回答:“还不一定,如果有空,一定叨扰。”
陆青崖神情寡淡,“我号码是131xxxxxxxx。可能有任务,不一定接得到。”
林媚说了声“好”。这电话,她肯定是不会打的。
阳光从榕树的叶间洒下,光影斑驳之中,暌违八年的陆青崖瞧着熟悉又陌生。
陆青崖也在看她,但没看多久,目光蜻蜓点水似的在她脸上一落一收,转身沉喝:“集合!”
两腿一并,军靴靠出响亮的“啪”的一声,背影板正,岿然不动。
“立正!向左转!跑步——走!”
一列挺拔的影子,喊着号子,步伐铿锵,消失于烈日灼光。
离换班时间还有五分钟,到地方了大家原地解散,休息等候。虞川这时候凑上前,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陆队,我看见你看见林小姐了。”
这话绕,陆青崖反应了一下,看他。
“也看见你进面馆了。”
“进面馆怎么了?给你们买汽水。”
“旁边就是超市,你进餐馆买汽水?”
虞川是队里最会察言观色的,加之平时没事常啃些什么心理学的教材,捏人心思一捏一个准,久而久之就被人喊作了“透视眼”。
以往都是“透视”别人,这回“透视”到他这个队长身上了。
陆青崖挑眉:“……哪条规矩说了不能进餐馆买汽水?”
“林小姐是……”
“训练任务不饱和是吧,回去就加练负重!”
虞川最怕这个,立时住了声,委屈巴巴地瞅了陆青崖一眼,回原位去了。
西馆下午冷气打得更重,林媚被冻得胳膊上起疙瘩,趁人不注意的时候背过身去打了个喷嚏。
今天与陆青崖的意外重逢,不可能不使她受到影响。但她是这样的人,发生多大的事,心里都十级台风了,表面上看起来也跟没事人一样。
会间休息,她去喝水。拿了瓶矿泉水,远离了展台,到后方观众席的第三排坐下。
她把身体往后靠,捏了捏眉心,疲惫浪潮一样袭来,和冷气一块儿往骨头缝里渗。
场馆里人声鼎沸,不同肤色不同面孔的人,操持着不同的口音,把这儿变成了一个超级大卖场。
半瓶水喝下去,她准备回去接着干活,刚要起身,却骤然一顿——她是学语言的,听音辨声一直是强项,就在这一锅乱炖的嘈杂人声中,有一个细微的,不同的声音。
嘀,嘀,嘀。
单调,极有规律。
林媚屏住呼吸,仔细辨认,声音从右方传来。
右方,第二个空位底下。
林媚弯下腰,往下一看,是只黑色的行李袋。她扯了一把,就听原本只是间隔两秒一次的“滴”声,频率骤提,“滴滴滴滴”地狂叫起来。
心里一个咯噔。
她小心翼翼拉开了行李袋的拉链,便见那里面捆着一堆不明物体,上面绑着一台电子仪器,屏幕上红色的阿拉伯数字狂跳不止。
9:56……
9:55……
9:54……
林媚脑袋一空,心跳都消失了。
半分钟过去,她维持着身体不动,另一手去摸手机。
131xxxxxxxx。
一个数字一个数字摁出去。
十秒钟后,电话接通了。
林媚声音发颤:“陆青崖……”
8:30……
8:29……
倒计时7分10秒的时候,林媚发白的视野里,终于出现了一道身影。
那人身姿矫捷,撑着栏杆,一下翻进了观众台区域。
广播里传来电流声,紧接着一道女声冷静播报:“场馆设施出现故障,紧急闭馆检修,请各位参会者配合工作人员,立即离开场馆……attentionplease……”
陆青崖身后还跟着一人,穿着便装。两人跳上台阶,几步到了林媚身侧。他们是从后门进来的,动作迅捷悄没声息,几乎没引起任何人注意。
林媚缓缓眨眼,汗顺着眉骨滑下,滴进眼里,发疼。
陆青崖握住了她自打完电话之后就没再动的那只手,沉声道:“我数一二三,你就站起来。”
林媚说不出话,眨了一下眼,表示理解了。
跟在陆青崖身后的男人拉开了黑色行李袋,小心翼翼地凑近。
半分钟后,他冲着陆青崖比了一个手势。
陆青崖:“一、二、三。”
林媚腿发软。
陆青崖将她往上一拽,一推,“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