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章铭牌
千禧年一四五七年,晚秋的最后一天,临近苍白峡谷的聚落。
老师拉着她,穿过被某种巨型甲壳生物撞了大窟窿的灰色围墙,爬到可以俯瞰整个聚落的瞭望台上。一具脑袋被火枪轰掉的女尸静静地躺在梯子顶端,半条胳膊垂下来,卫兵的红色轻甲裹在身上。她小心翼翼地从她身上越过去,闻到烧焦的气味,跨过另一具趴在地上的尸体——他沿着颈部到上半身斜斜切下来一道光滑的断口,血一直流到瞭望台的边缘,滴滴答答地落下去——来到瞭望台栏杆前。
阵风吹来恶臭和清冷的冰雪寒气,那是火药的气味,昆虫残留的体臭,还有尸体燃烧的焦糊味。
许许多多巨大的黑色烟柱高耸在被清洗过的聚落上方,随着寒风飘散开去。
薇奥拉眼中的视野完全被冒着黑烟的废墟占据:远处的建筑影影绰绰,积雪覆盖着的烧黑的暗色屋邸倒塌在一条条街上,覆盖了一条条宽窄不一的道路,某种巨型生物碾过街道的冲撞痕迹依稀可见。她看到废墟里有意味着幸存者的小小人影在街道上来回奔跑,此起彼伏的哭嚎刚刚升起,很快就被冷漠的暴风雪呼啸所覆盖。
“好好看着,记住你眼前的东西。”
老师拍拍她的脑袋,抱住她从瞭望台上跳了下去。
他把她放到地上,迈开脚步。薇奥拉跟着老师默默穿过小镇聚落,偶尔会踩到烧黑的炭块,接着发出咔嚓的声音,在她脚下碎掉。
死尸堆积在冒烟的房屋里,横陈在洒满碎砖块的道路上,堆积在人群聚集的市集上,灰鼠舔舐血水,乌鸦呱呱的叫着飞过雾蒙蒙的天空。这个小镇子被和帝国勾搭在一起的黑虫子毁坏的像个衣不蔽体的女叫花子,灰蒙蒙的太阳照在第上,到处都是跪在地上的人,到处都是像发疯一样乱跑的人,让她感觉有些精神恍惚。
薇奥拉跟着萨塞尔转来转去,她不明白他在做什么,但这里味道很怪,让她感觉呼吸不畅。
在倒塌的灰墙根下,蓄着浓密的大胡子,胸膛和背后的墙一起凹陷成泥的、穿着长袍的随征兵队伍前进的老法师,断了气地靠在满地东一块西一块的征兵队伍里。一叠烧焦的传单洒在地上,犹能看见一点残破的通用语字母。
萨塞尔蹲在地上翻了翻尸体,把东一只西一只的靴子小心翼翼地套在士兵们的脚上,接着动手解开衬衫和轻甲,一个一个摘取尸体上的铭牌,又把衣服按原样扣好。
而她,老师傻了吧唧的学生,站在后面不知道干什么好。
“老师......”薇奥拉透过让人窒息的焦臭气味和呼呼的寒风喊他。
“别瞎胡闹。”他有些惆怅地说,“我忙着规整尸体呢。”
于是薇奥拉感觉自己更加傻了吧唧了,她往前走两步,在老师一旁蹲下来,把在地上盘成好多圈的血淋淋的肠子捧起来,小心翼翼地塞到它本来的肚子里,从他烂掉的胃边上掏出士兵的铭牌,最后把他的东一块西一块的衣服碎片按原样糊好。
她感觉她好像是在糊墙。一股莫名其妙的忧愁像毛茸茸的爪子一样挠着她。她把满是血的手背在脸上抹了一把,感觉黏糊糊的。
这时,萨塞尔,她的老师,从堆在一起的尸体里翻出一个还有一口气的人,是个青年,皮肤挺白,脸上的毛都还没长齐,有点像学校里高年级快毕业的男学生,破掉的半身甲下面是挺漂亮的针织绒毛衣和步兵的制式长衬裤。老师嘟哝了几句,用变成爪子的手从他肚子里掏出一颗碎掉的铁片——那动作不怎么熟练,但和卡莲老师治疗病人时的动作很像,也许就是他跟着卡莲老师学的。
“毛衣是哪儿来的?”老师一边用火苗撩了撩青年的刀伤,一边用有些蹩脚的手法连接治疗迷道,愈合他的伤口,随口问他。
“母亲缝的。”青年面色苍白,勉强说道。
“那你母亲肯定是裁缝,挺优秀的裁缝。”萨塞尔说,上下打量他,用粗大的手掌拍拍他的肩膀,“我们这号人是缝不出这样的毛衣的,而且也穿不了,因为没几天衣服就完蛋了。”
他颇为感怀地摸摸青年士兵的毛衣,随后抓住这位士兵的手,把他收集的几枚铭牌放到士兵的手里。就在这一瞬间,薇奥拉看见眼泪从那青年眼睛里像雨水从麦垛里那样流下来,“我以为不会来的那么快的,我以为我就是来征兵的,”他声音嘶哑的厉害,毛衣上也染满了血污,一副要崩溃的样子,“结果它们就来了,黑虫子来了,飞的虫子来了,还有到处乱撞的大虫子也来了,法师被炸药崩死了,本来三十多个人,结果就剩了我一个......”
“哭个屁,你个没见过世面的新兵蛋子,快滚去翻尸体。”萨塞尔指着地上说。
“我......”
“快去!”老师又说了一遍,将一根血淋淋的手指头戳了戳他手里的铭牌。
“是,长官!”青年用尽全力大声吼道,“我现在就去!”
“谁是你长官,我又不认识你,”老师咕哝一声,把他不知道从哪里翻来的靴子塞到青年手里,又给青年手里塞了一根雷管枪,“穿吧,这个靴子是新的,不是你哪个队友的遗物,枪的话,我随便捡的,你就拿着防身好了。”
“可是我......”青年喃喃的说,倒着脚,磨蹭着没动。
“磨磨唧唧的干什么,”萨塞尔把他脑袋一拍,“你是小屁孩吗?小屁孩就去扫茅房,当个鬼的兵。”
“明......明白!”青年憋红了脸,哼哧哼哧地穿那双有点不太合脚的上靴子,站起来对着他鞠了个躬,“皮埃尔·瓦普里奥,向您表示敬意!”
萨塞尔把薇奥拉拉起来,站在一旁看着青年翻出来所有的遗体,没活的,然后拉着她转身离开了。隔着半条街,她回过头,打断墙根下,看到那个皮埃尔像是给沉重的大雪压弯了腰,脸灰一块红一块,像掉进泥里滚了几圈的肉块,握着铭牌的手在抖,指头给那些牌子割伤了。
“他向您表示敬意啊,老师。”她仰着头,以奇怪的心情盯着萨塞尔,说。
“他表示错人了,因为我和宰了他全队人的黑虫人是好朋友,你懂吗?”萨塞尔拿那只血乎乎的手扯扯她血乎乎的腮,“说到底,我也就是感怀一下过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