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及此处,天璋院特地斜过眼珠,瞄了一眼青登。
她想要看看对方在听见她的这番暧昧发言后,又会展现出什么样的有趣反应。
然而……并未如其所愿。
只见青登压低眼皮,纤长睫毛之下的眸光变得黯淡不清。
她先是一愣,而后展露出平静的笑容。
“……盛晴,别露出这样的表情。”
“我此前的人生确实是一团乱麻。”
“可而今,情况已大不相同了。”
“‘岛津於一’虽不会回来了,但是‘天璋院笃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呢。”
“实话讲,我对于目前的生活,还是很满意的。”
说到这时,天璋院的俏脸上浮现出了些许柔意。
“尽管每天的工作很多、很累,烦心事一件接着一件,但也发生了很多令人欣喜的开心事。”
“旧人虽逝,却也结识了愈来愈多的新人。”
“我现在有了一个义子,还有纱重、八重等值得信任的部下,还有了……有了……”
她的话音变得断断续续的,仿佛是在构思接下来的措辞。
未几,她扬起视线,直直地看着面前的青登,一字一顿的说道:
“还有了一个值得依赖的朋友。”
“我对我目前的生活很满意。”
“满意得甚至都不愿去改变它了。”
“年轻时的梦想,就让它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一并消散吧。”
“我现在就只专注一件事情——尽心尽力地辅佐家茂,尽到大御台所的职责,使这片土地的老百姓们都能过上吃饱穿暖的好日子。”
“这就是我目前唯一的梦想~~”
天璋院越说越起劲,举手投足间洋溢着澎湃的热情与强烈的生命力。
她慢半拍地意识到自己似乎过于激动了,于是赶忙坐正身子,将柔荑叠放回腿上。
“啊哈哈哈,抱歉啊,从刚才开始,我就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
“我的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年旧事,你应该已经听腻了吧?”
“换做是在平常时候,我绝对不会随便对人说出我的过往。”
“又不是什么有意思的趣闻,拿它来当话题,只会害得氛围变得沉闷下来。”
“兴许是因为刚才的美好风景使我的心情大好,所以不由得将这些该说的、不该说的事情,全都一股脑儿地说出来了。”
“好了,沉闷的‘故事大会’,暂且到此为止吧~~”
望着天璋院的开朗模样,青登不自觉地嘴角,眸中的黯淡之色亦逐渐褪去。
“……殿下,实不相瞒,我刚才一直在思考着应用什么样的话语,才能使你获得稍许安慰。”
“看样子,是我多虑了。”
天璋院听罢,顿时叉起腰来,佯装不满地说道:
“盛晴,你可别小看我啊。”
“我可是陆续与岛津齐彬、本寿院、井伊大老、一桥庆喜等棘手人物打交道的天璋院笃姬。”
“我若是那种软弱之人,可没法在重重重压之下坚持到现在。”
天璋院的话音刚落,轿外便陡然响起由远及近的足音。
紧接着,一道恭敬的男声传了进来:
“镇抚使大人,我们快要抵达京都了。将军大人下令:我们现在将休整片刻,整理军容。望请您稍候片刻。”
青登轻轻点头,应了声“嗯,知道了。”
……
……
三条大桥——东海街道和中山街道的终点。
京都有“洛中”、“洛外”之分。
广义上的京都,就是洛中+洛外。
狭义上的京都——同时也是京都的“土著”们最认可的京都——就是“洛中”。
虽然前者的概念已深入人心,但后者依然在人们的传统观念中占有一席之地。
鸭川是“洛中”、“洛外”的重要分界点。
鸭川以东是“洛外”,鸭川以西则是“洛中”。
一般来讲,只有跨过架在鸭川之上的三条大桥,才算是真正地进入京都。
三条大桥的两侧桥头早就挤满了前来凑热闹的京都士民们。
德川将军时隔近230年,再度上洛……这既是历史级的政治大事件,也是一件与京都士民们的往后生活息息相关的重大社会事件。
德川将军接下来与朝廷的谈判,以及他们之后所探讨出的来结果,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日本未来的命运!
是攘夷?
还是延续目前的委曲求全的政策?
一想到这,前来凑热闹的京都士民们便不禁咽了口唾沫,脸上不受控制地染满凝重的情绪。
终于,在人们的望眼欲穿下,德川家茂的上洛队列缓缓进入众人的视野。
打头的枪持们扛着长枪,抬头挺胸,意气风发地在众人的注视下走过。
紧接其后的徒士、小姓组、先手弓组、先手铁炮组等部队,也都尽力表现出威武、英姿飒爽的一面。
为了最大限度地彰显将军威仪,给京都士民们留下一个良好的印象,在即将进入京都的时候,德川家茂特地命令全队停下,重新整理了一番军容。
队列刻下的风貌,不可谓不整齐、威风。
然而……在场的围观群众的反应却很平静。
他们一个个目光冷淡,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幕府将军的上洛队列。
如此情景……与前阵子的青登击败伊势贼军,大胜归来时所出现的热烈景象相比,实在是天差地别。
不过,这也是理所应当的。
从古至今,京都人就不待见关东人。
虽然从历史的角度来看,京都人并不善战,总是被关东人征服。
江户幕府的诞生就是建立在坂东武士们的强大军力上。
但是,京都人对关东人的看法始终不变——那就是瞧不起关东人。
之所以会如此,姑且算是有一部分的文化因素在里头,京都文化具有一定的排外性。
另一方面,关东人也没把京都人和大坂人当作是自己人。
论起远近亲疏来,京都也好、大坂也罢,都不是幕府的核心领地。
幕府的基本盘始终是关东八州。
如此,京都的士民们自然是对德川将军没什么感情。
更有甚者,甚至朝德川家茂的上洛队列投去厌恶的目光。
为了防止意外的发生,京都所司代和京都町奉行出动了最大规模的安保力量,在两侧街边拉起漫长且严密的警戒线,谨防宵小之徒靠近德川家茂。
浩浩荡荡的将军队伍,便这么在一片死寂之中,缓缓地在夹道而来却沉默以对的京都士民们之间穿行而过……
……
……
京都,二条城——
二条城乃易守难攻的城堡。
它同时也是德川将军在京都的行宫。
因此,自今日起,德川家茂、天璋院等幕府高层都将入住二条城。
此城曾因天皇行幸而扩建,后来又因天灾、火灾、雷劈、绪方一刀斋的进攻等事变而数度修复。
虽然在这二百多年来,二条城一直处于“半荒废”的状态,但平日里一直有专人来维护它。
德川家茂来了——京都所司代和京都町奉行立即组织起大批人手,给二条城来了个大规模的大扫除。
从正门外的路面到本丸里的居室,全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毗邻二条城的街巷都被清空,禁止无关人员靠近,围观群众都被挡在警戒线之外。
上洛队伍停候在二条城之外。
青登、德川家茂、松平容保等人的轿子被陆续抬过外护城河、进入唐破风样式的东大手门。
【注·东大手门:即二条城的正门,据说是为朝向江户方向才将正门设置在东面】
穿过一小段路后,抵达车寄。
【注·车寄:指停车门廊,为方便上下车而在玄关前修建的顶棚外伸的门廊。】
轿外传来近习的呼唤:
“镇抚使大人,我们到了。”
“嗯,好,辛苦你们了。”
青登一边回应,一边活动着因久坐轿中而变得僵硬的腰杆、双肩。
“时间到了……真遗憾啊。盛晴,等之后有机会了,我们再好好聊聊吧。”
青登回以掺着笑意的眼神,点了点头。
正当他准备抬手拉开轿门的时候,冷不丁的,他仿佛是猛然想起了什么事情,身子一顿,旋即侧过脑袋,直勾勾地紧盯着天璋院。
“啊,对了,差点忘了。”
“嗯?怎么了?”
“殿下,我还没有回答你刚才所问的那个问题呢。”
“问题?”
天璋院愣了一愣,随后作沉思状,努力回忆自己刚才问了什么问题。
未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青登就不紧不慢地说道:
“殿下,你刚才不是问我:我该不会是一直挂念着你吧。”
说到这,其面上的表情逐渐被似笑非笑的充满韵味的神色所支配。
“虽然称不上是挂念,但在很偶尔的时候,我会情不自禁地想着:天璋院殿下现在正在做些什么事情呢?”
说罢,他不再停留,“唰”地拉开轿门,钻出轿子。
“……”
天璋院怔怔地呆坐在原地,双目发直,表情僵住就跟丢了魂似的。
……
……
这顶藏有天璋院的轿子并没有被直接送入仓库。
它在德川家茂的秘密授意下,被悄悄抬入一个无人靠近的隐秘角落。
驱散一切外人后,德川家茂独自走向轿子。
”母亲大人,你可以出来了。“
他一边亲自为天璋院拉开轿门,一边满面无奈地抱怨道:
”真是的……母亲大人,你的这个‘暗藏轿中’的点子,未免也太大胆了吧。“
“连我都被你的胆量给吓到了。”
“若是让人发现您和青登同乘一轿,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
“哎,算了,现在也没有再谈此事的必要了。”
“好在到头来也无人发现此轿的异样。”
这般说道的同时,他已拉开轿门。
然而,他却迟迟不见天璋院漫步下轿的身影,也没有听见她的声音。
“嗯?母亲大人?”
德川家茂一脸疑惑地探过头去,望向轿内。
只见天璋院仍旧坐在原位。
脊背挺直,双手叠放在腿上,线条优美的脖颈舒展着,螓首高昂——乍一看去,毫无异样。
依然是那个集优雅和诱惑于一身的女人。
然而,若是仔细观瞧,便能发现霞一般的嫣红挂满了她的双颊。
欺霜胜雪的脸蛋上浮现出阵阵红晕,耳尖像是被火烙了似的通红,显得含羞带怯。
人坐在这儿,魂却不知飞去哪儿了。
眼望前方,表情恍惚,既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又像是在看着谁。
德川家茂轻蹙眉头,直勾勾地紧盯天璋院的面部神情,仔细观察,眼中闪过思考的眸光。
思考只是暂时的。
仅须臾,他就像是悟到了什么,眸光微闪,面部神色变得复杂难言。
随后,他长吁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表情,再度开口:
“母亲大人,母亲大人!母亲大人!!”
他连着呼唤了三次,一声高过一声,才总算是把天璋院的“魂”给唤了回来。
只见她猛打一哆嗦,然后满脸惊奇地看着德川家茂。
“嗯?欸?!家、家茂?!你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们已经到二条城了,你可以出来了。”
“哦、哦哦……这样啊……我们已经到二条城了……”
“……母亲大人,请恕孩儿好奇,您到底在想些什么呢?想得如此入神,不仅不知道我们已经抵达二条城了,甚至连我打开你的轿门、连唤了你好几声,你都如泥塑木雕般毫无反应。”
德川家茂像连珠炮一样,一鼓作气地向天璋院“施压”。
平心而论,天璋院的口才并不算有多么好。
不过,出于在政界摸爬滚打多年的缘故,她练出了一副好胆量。
不论对方是谁,她都不怵与其辩论。
即使是独自面对井伊直弼、松平春岳等以强硬姿态见长的政界大佬们,她也丝毫不会怯场。
然而,此时此刻,她却一反平常的勇猛模样。
目光躲闪,眼神飘忽,说话结巴。
“没……没什么……就只是……只是……久违地来到京都,不禁回忆起了一些往事而已。”
“哦?往事?”
天璋院的神态和语气稍定,用力地点了点头:
“嗯!往事!”
“可是……这就奇怪了啊……”
德川家茂一边说,一边紧皱眉头,作思索状。
他的这般模样,自然是引起了对方的不解。
“‘奇怪’?什么意思?”
德川家茂幽幽地把话接了下去:
“究竟是什么样的往事,才能让您红了脸颊呢?”
语毕的同一瞬间,他拼命忍笑。
尽管他已经很努力地忍耐了,但他终究是没法控制那上扬的嘴角。
随着嘴角的不断上扬,他的表情逐渐被富含韵味的戏谑所支配。
虽然德川家茂的表情变化固然有趣,但天璋院的刻下反应才更值得细说。
手脚僵住、表情凝固、条件反射般地抬手摸脸——这些神态、动作,都是她在同一时间完成的。
指尖与脸蛋相触的那一刹间,滚烫的热意直接触痛了她的指尖。
德川家茂也不装了。
他直接扬起意味深长的深邃视线,换上话里有话般的深沉口吻,将适才的问题简单“包装”了一下,接着又问一遍:
“母亲大人,您到底是回忆起了什么往事,才会这么面红耳赤呢?”
“……?!”
霎时,天璋院的脸蛋更红了——只不过,这一次的“红”与刚才“红”,并不是同一回事。
她拧起两眉,恶狠狠地瞪着德川家茂。
其眼神之锐利……举个形象点的例子——感觉都快变幻成足以切割钢铁的激光了。
朱唇翕动,仿佛想说些什么,可是却迟迟没有说出半个字词。
直至好一会儿后,她才半是放弃半是耍赖地低喝道:
“我可是你的母亲!长辈的事情你少管!”
说罢,她气呼呼……又或者说是急于逃离这个地方,一个箭矢冲下轿子,然后快速遁入不远处的走廊拐角,留下一道逐渐飘远的话音:
“我累了!我要去休息了!”
德川家茂默默地目送她。
这时,他已收起戏谑的表情,神色转变为难以言说的无奈。
未几,他举目望天,长叹了一口气:
“唉……这……这……这叫我如何是好啊……”
……
……
德川家茂和天璋院是在上午抵达京都的。
至于一桥庆喜和松平春岳则是稍晚一些。
他们直到下午时分才顺利进入京都的地界。
对于这俩人,青登就不需要去特地迎接了。
他也不想去迎接这二人。
虽然彼此是政敌,但在公众场合下,双方总要表现出一定的“友善”、“和睦”。
若是可能的话,青登想尽量避免这种无聊的“表演”。
德川家茂与朝廷展开高峰会谈的具体时间,确定在后天……即4月29日的上午。
这日子是朝廷钦定的。
据说是顾虑到德川家茂等人远道而来,所以特地留出一天的时间来让他们好好地休息,缓解舟车劳顿。
当然,就凭德川家茂的性格,他当然不会就这么呆坐在二条城里,白白地让时间流逝。
他当即做出决断:用这宝贵的一天时间,来好好地参观青登的心血结晶——新选组的屯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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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跟大家分享一则很能代表人们对京都人的刻板印象的笑话:京都人口中的“战后”不是指二战,而是指开启战国时代的应仁之乱(14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