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是什么?
是降谷零拿来钥匙,插进锁孔里,咔嚓一声,铐环脱落,掉在地上的旋律。
白井凉奈眨了眨眼,缓慢抚摸着手腕。铐环很紧,在皮肤上面留下印子,紧紧贴合着骨肉。两只手放在一起比较,被拷住的那只手腕明显瘦一点,白一点。
你知道骨折的人,拆掉石膏,是什么感受吗?
手腕上会留下一圈痕迹,非常显眼。汗毛被抑制生长,摸上去,有些湿湿黏黏,但过一会儿,在风中吹干,在时间中慢慢舒展,就会变得完好如初。
诸伏景光给她戴上手表,表盘很大,表带很宽,正好遮住手腕。
衣服是降谷零和赤井秀一选的。她脖子上的掐痕还残留指印,为了不让江口千夏看出异样,他们在商场里逛了很久,终于挑出几件看上去正常的高领衣服。
赤井秀一对高领衣服很有研究,但降谷零不敢苟同他的审美。时逢秋季,女装市场百花齐开,争奇斗艳。两个人互不相让,各自买了几件衣服回去,让白井凉奈选择。
衣服摆在床上,白井凉奈一眼就能分辨出,哪些是波本的风格,哪些是莱伊的风格。她选了一件十分土气的驼色高龄针织衫做内搭,在外面套了一件黑色西装外套。
赤井秀一露出微笑,降谷零双手插兜,别过头去。
脱下长袖睡裙,白井凉奈换好衣服,从房间里面走了出来。叁个男人在客厅里或站或立,都同时看向她。
她皮肤很白,身材不算苗条,甚至还有点双下巴。但连日的刑囚让她迅速瘦了下来,像风中的纸片,腰细了,脸颊的肉少了,下巴也尖了。
本来衣服是合身的,但现在外套变得空荡荡,风从打开的窗户中吹进来,就撑开了袖子和下摆,像是穿了男友外套一样。
一时之间,屋子里静悄悄地。双方都在互相打量着。
莱伊还是独自一个人靠在门边,手里夹着烟。苏格兰坐在桌子边,侧着身子朝着莱伊,手放在桌子上,把玩着车钥匙。波本站在苏格兰旁边,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搭在苏格兰肩膀上,但脚尖却对着莱伊。
白井凉奈把他们的姿势收入眼底,心里默默有了评估。
虽然看上去有距离,但莱伊似乎深得波本和苏格兰的信任,卧底得很成功吗。
“走吧。”莱伊率先出声,他推开门,往外走去,背后背着长长的贝斯包,但白井凉奈猜测,里面装的并不是贝斯。
波本开车,苏格兰坐在副驾驶。莱伊和她坐在后座,装模作样地用枪顶着她。
原来刚刚苏格兰手上玩着的是波本的车钥匙,两个人关系竟然好到如此地步。白井凉奈在心中叹息,难怪之前用波本刺激苏格兰反水失败了,她知道的信息还是太少。不过,出去以后,就能大展拳脚了。
目的地到了,苏格兰下来给她开车门,她非常乖顺地挽住他的胳膊。按照剧本,苏格兰扮演她的男友,莱伊扮演她的表哥,波本扮演她的心理医生,他们见完江口千夏,就搬到一个新的安全屋里居住。
她本来想选莱伊来演她的男友,但思考了一会儿,还是大着胆子选了苏格兰。莱伊说他们一年后就会收网组织,还拿来北村阳太的卷宗照片给她看,以此证明他的身份,但她还是不敢将希望全部寄托在他身上。无论如何,他都是支配者,处于上位,对她没有实现承诺的外在束缚。甜言蜜语谁不会?空口支票谁不会?她绝不能尽信他的话,而要看他的所作所为,时刻保持警惕。也要不断搜集信息,努力自救。
阳光洒在她的身上,她的脚踩在地上。明明是肮脏泥泞的小路,混合垃圾桶里流出的臭水和醉汉呕吐物的酵味,但她却异常感动,分外怀念。
走进出租屋,她按照约定,先去找她父亲的遗物,从架子上拿下盒子。
四双眼睛都盯着那个盒子,白井凉奈很紧张,如果没有像她猜想的那样,找到有用的信息,会发生什么?她隐晦地看了一眼莱伊,莱伊注意到她的视线,眨了一下眼睛,似乎在说:打开吧,不管发生什么,我会保护好你的。
于是她打开了盒子,一些零碎玩意放在书的上面,她一件一件拿出来,摆在桌子上。
波本开始钻研那些玩意,“这看上很普通啊。”他皱起眉头,盯着一个大本钟的钥匙扣。
白井凉奈翻开了书,书是讲编程的,她先扫目录,然后开始看序言,看了几行才意识到不对,从大学叁年养成的习惯中回过神来,开始往后一页一页地翻,试图找到什么手写的痕迹。
第一本书翻完了,什么都没找到,她冷汗都要滴了下来,然后开始翻第二本书。第二本书她也很快就翻完了,还是什么都没有,没有笔记,没有夹东西,也没有书页之间的隔层。她让自己冷静下来,开始翻第叁本书,但是灵光闪过,她突然皱起眉头,重新翻起第一本书。
这本书不是讲编程的!她睁大了眼睛,目录和序言仍旧是普通的介绍,关于python、java和c++,但是内页被替换掉了,不仅有编程教学,还有关于tcpip协议、系统原理、编译原理等计算机知识。书页被印刷出来,细致地装帧在书脊里,伪装得像是原产的书,不认真阅读很难发现差异。
“给我看看。”波本注意到她盯着书发呆,于是伸出手来示意她。白井凉奈把书交到他手上,开始查看第二本。果然,第二本也是被如此巧妙替换的,讲的是如何收集信息、探测网络系统的漏洞、攻破安全系统,侵入私人电脑。
白井凉奈心砰砰直跳,她开始翻第叁本,内容再次升级,讲的是如何修改系统档案、建立模拟环境、实施网络攻击,并详细介绍了如何侵入政府主机——以英国和日本举例。
我的天哪。她书页翻得哗哗响,以此掩饰她的震惊。突然,一封信掉了下来,夹在第叁本书的末尾,莱伊眼疾手快,把信夹在指间。
“拿过来。”波本看向莱伊,场面一度剑拔弩张。白井凉奈屏住呼吸,看着他们叁个人对峙。
莱伊挑眉,没有拿过去,而是把信递还给她,轻易化解了僵持,“不如你来读。”他对她说。
信是用火漆封的口,没有拆开过。她家以前还有火漆?她怎么不知道。
她拆开信,在叁个人的注视下读了起来:
“千鹤子,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父亲,我也知道,你更愿意和你母亲过那种危险黑暗的生活。”
读完第一句,她就感觉大事不妙,但波本用枪指着她,“继续。”她只好硬着头皮念下去:
“离开英国那年,有人问你,如果妈妈做了坏事,你愿意跟着妈妈还是爸爸。当时你看了我一眼,然后回答爸爸。但我知道,这不是你的真实想法。
你母亲叫伊藤美织,是一个很有野心的女人。每当我看到你,我就会想起她。留学期间,我们在聚会上认识,那时互联网刚刚兴起,it还不被重视,但她慧眼如炬,在闲聊中,叁言两语就发现了我深藏在平凡外表下的价值和能力。婚后,她不愿意待在家里,怀孕期间还要念博士,你出生后,她就博士毕业,留在了lse。”
原来,原来就是她……她的妈妈,十多年前lse着名的亚裔女性,政治学界对组织和架构颇有研究的伊藤美织教授,出版界的宠儿,学术界的大拿,政治界的明日之星,却像流星一样划过天空,在十叁年前因火灾而辞职静养,从此坠落,再也不抛头露面。大学期间,她有幸拜读过伊藤美织的论文,受其启发,创作了自己的毕业论文。原来,她就是她的妈妈。
“她已经去世了,就在我带你离开她的四年后。网上说她受伤过重在医院静养,但我黑进□□的系统里,知道并不是这样的,她是被□□□那个白眼狼害死的。
你五岁之前的事,我从来不向你提及,也希望你能在长大后慢慢忘记,作为白井凉奈无忧无虑地活下去。但是你越长越大,越变越像她。我非常担忧你,怕你走上和她一样的末路,但我不知道该怎么教导你,也没有心力教导你。我有才华,却无处施展,没有人理解我,没有人是伯乐,能发现我这匹千里马。在英国,因为种族歧视,我工作屡屡碰壁,但你母亲却像个交际花,在系里不断上升,越活越出彩。她想把我介绍到□□工作,但面试前一天你闹脾气,嫌我没有照顾好你,执意要回家找妈妈,于是我带着你提前回家,在门口听到了她和□□□的对话,才知道那个新工作是一个火坑。我不愿意像她一样做罪犯,只能继续不伦不类地活着,看着她和□□□搞在一块,这对奸夫淫妇,出轨得如此高调,她还说要和我离婚,要把你带走和□□□一起生活,我才不会让她如愿!幸好,我也算是有一些技能在身,成功带着你逃离了他们。
我很害怕,害怕□□找上我们,她都死了,下一个目标说不定就是我们!我也害怕你记得小时候的一切,去探查她和我的秘密。昨天我发现你在看《君主论》,你还不到十岁,就开始看这些大学里才教的东西。你毕竟是她的女儿,我担心你像她一样接触不该接触的人,做了无可挽回的事,最后落得不好的下场。
她还没有背叛我的时候,我和她提过要把自己的技术编写成书,她大力支持。但最后,书终于编成,她却死了,我也离开了她。没有人愿意出版我的书,他们都不懂,我把书留给你,如果你继承了我的天赋,或许这些技能可以让你更好地活着。或许,在你终于像她一样走入黑暗时,你可以用这些技能保命。”
信到这里就结束了,白井凉奈读完,心里滋味十分复杂。
口吻是父亲的口吻,那种怀才不遇,世界都亏欠自己的酸腐牢骚她见多了,也十分熟悉他高高在上、对女性指指点点的东亚大男子主义。如果她在被组织找上之前,就看到了这封信,确实会很有帮助。但如今,在她坚持不懈地套话下,他的信远没有看上去信息量那么大。
唯一的帮助,或许是让她更加了解自己的母亲吧。白井凉奈把信纸对着灯光,仔细查看那些被他涂掉的字词,□□应该是组织,□□□或许就是小时候,那个会照顾她,给她做饭的男人吧。他叫什么名字呢?
莱伊从她手里抽出信纸,仔细查看起字迹,又打量纸张的泛黄做旧情况,然后给波本使了个眼色。
白井凉奈冷眼看着他们走进她的卧室,小声地商量着。之前按下的疑惑重新冒了出来,莱伊说他是卧底,但他表现得和波本很熟稔。两人看上去不对付,一些细微的动作却出卖真相。脚尖的朝向,站在一起时的距离,眼神间的官司和默契,僵持时轻松的化解、不需要交流就能确定对方在哪。在黑帮里,或许有成员能如此相互信任,但如果莱伊是卧底,又该怎么解释他对波本的掉以轻心?
苏格兰看了看手表,“你和江口约定的时间快到了,是不是该准备一下了?”
白井凉奈点头说好,但心里还在想着刚刚的事。父亲字里行间都流露出一种对她的不信任,口口声声称她一定会走向黑暗。她在心里冷笑,真是让你失望了呢,但我就是没有。
她看向窗外,阳光温热,岁月静好。莱伊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和苏格兰一起离开了出租屋,潜伏在外面,只有波本藏在卧室里,实时监视她和千夏的会面。她也知道,再过不久,就会有一把狙击枪架起,从对面的天台瞄准她,一旦她说了不该说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就会迎来死亡,甚至连累好友。
她应该听话,按照他们的吩咐做事。
但是,她垂下眼眸,但是,为什么心里流动着不甘,蠢蠢欲动想叛逆呢?
大不了一死,又有什么关系?
如果千夏被她连累,她……会很抱歉,但是,绝不后悔。
她会获得真正的自由,无论生,还是死。即使被组织追杀,每日惶惶度日,即使残疾瘫痪,或者半身不遂。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腕,手表盖住铐环留下的印记,只不过几个小时,已经看不出明显的区别了。
知女莫过父,父亲还是了解她的。或许,在某个平行世界,在每个平行世界,她都义无反顾地选择了黑暗,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做任人宰割的羔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