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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阔谈矢志(1 / 1)

祭拜父母先祖之后,刘备又到叔父家中就食,因乡里人都知晓他已是柱国大臣,故而全里男子都来族长院中就食,院中很快坐了百余人。刘备不因自己身份尊贵而自矜,与他们一一问候,又拿了些随身携带的金饼交给元起叔,麻烦他救济里内的鳏寡孤独。

宗人们又是一通恩谢,不过他们更看重的不是金银,还是刘备身上的权势,有人问刘备说,能否带几个里中子弟去京中做官。刘备摇首谢绝了,回说如今不是常侍执政时,他主政总要有些公允,如果族中有志仕宦的,他可以安排他们先入太学求学,若真有才能,再拔擢不迟。

乡人们听得麻烦,就说做京官确实不易,但蓟侯是玄德好友,能否就在州内安排几个闲职。刘备也回绝了,他解释说,这两年幽州与冀州连年大战,现下公孙瓒落了下风,去其府下恐多有灾祸,还是等上两年较好。这让乡人们大为失望,有人私下说:都以为玄德做了大将军,权柄赫赫,予取予求,想不到倒比不上我们县里的乡长。这话很快流入刘备耳中,但他不以为意,只是对宗人频频敬酒说:“军中多不能饮酒,今日方得痛快。”

酒到酣时,他拔剑至前院中,此时已到掌灯时分,月辉洒落下来,正好照亮了刘备手上的御剑。乡人们见刘备的剑锋萦绕着一层清白的光,都不禁有些失色。亲人在侧,月辉满怀,刘备不禁长啸出口,其啸非似虎声,非似鹤声,乡人只觉清越激昂,如神光倒转,光阴逆流。

而后刘备对月剑舞,如电光驰骋于至夜之中,其间,他悠悠吟道:“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轗轲长苦辛。”

一首诵罢,他收剑回鞘,再看周遭众人,族人面上的慕与怨俱都散去,只有一种愕然残留,渐渐化为敬畏,再无人对刘备提起提携一事。

到了半夜,刘备才回居所休息。由于多年未回故乡,他竟对床榻颇有些不习惯,又想起朝中的杂事,一时间有些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仔细琢磨此后的种种前途,心中既有几分紧张,又有几分激动,也不知过去了多久,他的意识才慢慢模糊。

刘备渐渐觉得自己身处在云雾弥漫的荒原找那个,四周浅坡起伏,远处的树林在雾中若隐若现。他孤零零一个人骑在马上,信马由缰而走。随身物除了腰间的一柄剑,其余什么也没有。他倍感孤独,想要呼唤三个兄弟,刚刚张口,顿感一股呛鼻的味道钻进喉咙。骤然远望,才发现四周浓烟滚滚,竟不知何时着了或。马儿惊恐地跳起来,却找不到避火的出路。火苗越逼越近,热浪袭来,令人几乎窒息,脚上的皮靴在融解,一股皮毛烤焦的味道弥漫开来。

刘备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他伸出手在空中使劲乱挥,让自己从噩梦中醒来。而刚刚的梦中场景,仍旧历历在目。他不禁反复思索:梦到云雾面和大火焚原,自己无从逃脱,难道是一个凶兆?亦或是父母之灵有所别的暗示,特意托梦告诉归乡的游子?

他披衣起来拨亮了灯,把斫刀放在大腿上,想前往长安的心已经非常躁动,刘备于是打开了门,秋风刮进来后,他神识一清,看着院中的古桑,又想起龙山的旧梦,浮躁又都消逝了。他默默念道:天命当在我。

两日后,刘备与族人告别,又去与张飞拜见张浑。秋日的桃阳里已有些破败了,但张家的庄园却是又大了不少。再见张浑时,他们都很吃惊张浑体貌上的变化,年过五十,张浑自然没了年轻时的见状,但现在却显得过于臃肿了,即使衣带宽松,他的肚子很明显地腆起,远看就像是冬眠着的熊。

但张浑的精神还算旺盛,他一见面就让张飞脱了上衣,细数儿子身上的伤痕,面上又难过又自豪,然后对刘备行礼说:“小子这些年多亏大将军照顾了。”刘备赶忙还礼说:“伯父是翼德的阿父,便也是我的阿父,何必如此多礼。”

张浑只是笑笑,说:“你们都忙于事业,估计在这也待不了多久,但还是给我些时间,让我给翼德整理套衣裳。”说罢,当即让人去量了张飞的尺寸,去隔壁的布店去裁布做衣。到了第三日,张飞就被迫换上了一身青靛色紧身戎装,这颇让张飞不乐,毕竟他性喜宽袍,却又不好拂了父亲。最后又带了一壶张浑陈酿的老酒,这就又离去了。

等这一趟来回走完,两人回到营垒时,巨马水左的汉军还剩万余,右岸的袁军倒是撤得差不多了。燕军也陆续从范阳、易京二城中撤出来,回归各县。奋武将军行幽州牧公孙瓒受徐庶邀请,也已在汉军营中。

刘备原本计划和公孙瓒商讨此后幽州的战略,但甫一见面,刘备见到同学面上为难的表情,就知道他已然丧失了与袁绍争胜的信心了,故而刘备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劝慰他说:“伯圭但守易京两三年,待我削平中原,必率数十万王师横扫河朔。”公孙瓒的面色这才好了些,两人又以六博为戏联络旧谊,次日相互告别。

于是这一支汉军也要撤走了,但在拆营的时候,卫兵忽然通报说,有一个人自称是大将军的旧识,名作牵招,特意来此投奔。刘备大喜,连忙跑出门接见,而卫兵则是惧怕孔贞刺杀之事再现,也紧跟着跑了出去。但这次的担心确实是多余的,牵招是刘备雒阳求学前结识的旧友,一见如故,相交莫逆。此次久别重逢,刘备极为欢喜,连带着原本议和的不快与噩梦的彷徨都因此消散了,留下来的只有坚定的信念。

在这信念的驱使下,刘备回到晋阳后,只是稍稍交代事务,令军队各自休整,又与妻儿报了平安后,当夜便领了十余亲信秘密前往长安。于九月初五,刘备抵达司隶校尉府,深夜在小筑与陈冲相见。

刘备开门见山地问道:“皇帝应当是动了心思吧,庭坚,朝局还能稳固耶?”

陈冲见他如此直白,知晓刘备今天恐怕打算说些剖腹之语,他叹了口气,颔首说:“天子对霸府确实已起了忌惮之意,此事说是朝局不稳,其实无非都是他的授意罢了,我也没想到,在昆明池待了一段时日,他的想法竟变得这样快!”

天子对刘备的不满,陈冲是知晓的,但此前天子也碍于师生情面,大体遵从于他。可此次的政治攻势却来得过于突兀,天子的不满忽然爆发,又与朝中的反对相配合,这绝非临时起意就能做成的。

陈冲隐约察觉出有一股势力在长安暗中行事,将天子与朝局串联在一起。但偏偏行事极为隐秘周全,自己竟查不出分毫。而自己身为宰相,正是推行新政的关键时期,也没有精力久缠于此事上。故而他便决定先让几步,看对方如何行事,再做应对。

刘备则没有这种想法,他已非常明白天子对他的恶意,也知道历朝来大将军几乎都不得善终,所以在他心中,所需要做的只有一事而已,他只瞑目片刻,就说出最深处的想法道:“若是如此,可否效仿伊霍?”

陈冲摇首说:“天子是灵帝唯一血脉,废立能换何人?何况今日若行废立,你我便与董卓无异,河北袁绍、辽东公孙度、荆州刘表、益州刘虞,或许还要加上吕布,这些人都只是忌惮朝廷大义而已,若给了借口,恐怕顿时便会兴起叛乱,所以绝不能行。”

刘备知道这一点,方才所说也是气话,此时才说自己深思过的想法:“便是不能效仿霍光废立,但必须得表明我们的态度,他能够坐稳天子之位,本也是我们将士拿血拼出来的,他所用所食,本也是三辅百姓的膏脂。结果我却听说,他在昆明池避暑时,还一度封山,百姓旅人皆不得入,何等荒唐!”

陈冲其实也赞同这一点,他说:“我想与你商议的本也是此事。”按陈冲的想法,他打算调走此次风波中的一些朝臣,送到刘表与刘焉处,如此一来,即可加强朝廷对荆益二州的影响,也能加强对朝中的掌控。

刘备听罢,颔首说:“这个法子虽然不错,但不治本。庭坚,我觉得还是得找个由头,把董承伏完这两人也送走,若连此二贵也能打压,才能叫其余小贼偃旗息鼓。”

以辅臣之位针对外戚,其背后含义不言自明。刘备索性手指上苍,对陈冲说:“庭坚,我自儿时起,便早已立誓,今生今世,虽遇九死之难,也必为皇帝。你是我生死之交,情甚手足,一定要助我相成。”

陈冲与其对视,从中看出熊熊烈焰,他不禁一时叹惋,伸手握住刘备的手说:“玄德的志向,我怎会不知晓呢?”

刘备闻言也不禁失笑,他说:“是啊,你我朝夕相处多年,我心即你心,怎么可能瞒住呢?”他又说:“我也知道你难,这次的恶人,就由我来做吧。”

陈冲听闻此言,略有放松,又随即警醒,随后生出的,又是无言的悲哀。他其实早就想过这件事,但因为太过复杂,自己也不愿往深了去想。自从董昭提起此事后,自己才不得不面对。

这几月,陈冲便一直思量此事的解法,最后的答案也是无可奈何,世间本就没有双全之法,天子之位,从来只有一人。他所能做的,也只有让此事的风波更小一些,伤害的人更少一些,也就仅此而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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