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盛老弟又何必认真呢?”出了雅隆特饭店,避开了许伯洲,程天放满脸责怪,他觉得李孔荣身为军人处事刻板,不明白官场逢迎,很容易得罪人。当然,这一点他自己也是知道做不到。
“我认真?”李孔荣苦笑,“我仅仅是实话实说而已。中枢不知道谁拍脑袋想出这个主意,委员长也就信了,中日之间真可以调停得了么?以当下的局势,自己骗自己罢了。”
李孔荣本想说当年是谁说中日之间必有一战的?又是谁说日本不希望中国出现领袖人物、不希望看到中国统一的。既然十五年前就说中日必要有一战,那现在还调停什么,放开手脚打便是了;还有日本不希望中国出现领袖人物什么的,那当年又是谁带头反对袁世凯、孙大炮的?
这些话在李孔荣胸中翻涌,可最终他还是吞了下去,他道:“下午就要去见戈林么?”
“是。我这边已经约好了。”程天放道。“百里先生是委员长特使,希特勒不会马上见,可戈林却可以尽快见一见的,大概是想摸摸我们的底细吧。汉盛老弟有何高见?”
“我们和日本交战不符合德国的利益。”李孔荣道,“一方面德国的经济利益受损失,另一方面战事越急我们就越靠向苏联,这是德国人不想看到的。可德国不是关键,不说日本政府会不会听德国调停,就算日本政府同意了,底下那些将军和参谋也不会同意的。”说到此李孔荣神色凝重,强笑后问道:“佳士兄最近关注过上海战事吗?”
没想到李孔荣说着说着又说到了上海,程天放扶了扶眼镜,一会才点头道:“听说虹口的国.军都撤了,还有日人攻占大场,国.军奋勇抵抗。”
“上海已经丢了。”李孔荣道,“国.军正在步步后撤。你说这个时候要让日本人回到开战之前的位置、停战休兵,他们愿意吗?可若对德交涉不是抱着这个目的,难道能让得意两国站在我们这边,制裁日本?”
‘上海已经丢了’之语让程天放很是不安,城下之盟是什么模样他自然知道,他长长的叹息了一记,可叹息未完又突兀的燃起些希望,他道:“后日便是九国公约会议,当年在华盛顿签字的这些国家,除日本、意大利外,其余都会参加。只要能在会议通过制裁日本的议案,日本肯定会有所顾忌。”
“呵呵……”李孔荣低笑,他本来想说‘然并卵’,可最后还是换了一个词,道:“冇卵用!”李孔荣之语让程天放当即发怔,他没想到仪表堂堂的李孔荣居然会说下流的江西土话。他尴尬了好一会才道:“汉盛何出此言?”
“提出这个办法的人应该枪毙!”李孔荣并不回答,只说了一句断语。
“为何如此?”程天放更是惊讶,就他看来,九国公约肯定是要比德国出面调停好,日本再强大,也要顾虑英美法等国的干涉。“汉盛真希望中日之间战事不休吗?”
“如果九国公约通过制裁日本议案,但日本毫不理会怎么办?代价谁来承担?”李孔荣皱着眉已经将烟点着了。两人就站在饭店的大厅,好在说的汉语,并没有人注意。
“最少各国可以对日本施行禁运。”程天放不解李孔荣之意,“日本是岛国,自然要顾虑各国对日的态度。这种事情,何来代价之说?”
“何来代价?!”李孔荣面目忽然变得狰狞,但这仅是一瞬,他随即仰头假装打了个哈欠,一会长叹道:“任何事情都是有代价的。国府既然喊出了那些口号,那就不应该做什么调停。我现在都糊涂了,他是要打呢还是不要打呢?既然要打,那就抽家伙上,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如果不要打,那就认栽服软、屈膝投降。现在这叫什么事情啊?以战促打不过不说,反而引火烧身,真是……”
“哎!”程天放此时忽然觉得蒋百里刚才说的没错了,委员长做什么决策自然有委员长的考量,作为军人确不应该妄议国事。
两人的谈话到此就结束了,下午去空军部大楼时就好像早上的谈话没有发生过,程天放还是亲切的称李孔荣为汉盛老弟,李孔荣则称其为佳士兄。一身西装的蒋百里却换了一身衣服,穿的是国民政府陆军中将大礼服,这套衣服做工精良,可帽子的形状与法军的圆筒帽类似,帽徽像个靶子,正中的青天白日徽代表十环,帽身连接帽檐的地方还有几道黄扎。
看过这顶帽子李孔荣才想起常凯申的礼服照为何都是露光头了,这帽子实在是丑的出奇。蒋百里和许伯洲穿的是陆军大礼服,李孔荣也不得不穿海军大礼服,衣服与英国海军礼服毫无二致,可帽子……,这是一顶二角帽,竖戴。帽膛浅,刚开始的戴的时候李孔荣老是担心它会掉下来,可即便存在这个风险也要比陆军的圆筒标靶带扎帽好看。
对于中国人,戈林这个死胖子总是要拿捏一下才出现的。这次也是如此,在诸人的等待中,戈林终于出现。依旧的盛气凌人、不可一世,只在程天放介绍蒋百里的时候,他才低了一下头。寒暄片刻,他便嘎嘎的笑起来,道:“我们德国有一句谚语,一个人吃了苦头,就会去找魔鬼。现在中国正在亲近共产党,这真不是一个好办法。[注40:戈林和蒋百里对话摘自《蒋百里传》,陶菊隐,P148-149]
防共是并不是假的,日苏两国历史上有仇恨,国防上又争锋相对,无疑的,苏联就是日本的假想敌。中国如果肯接受朋友的忠告,不再跟魔鬼打交道,我们愿意做出最大的努力。这不仅是事关中日两国,也有关世界文化,而德国是负有挽救世界文化责任的。”
戈林将侵略美化成防共,真是一根筋的纳粹思维。李孔荣本想反驳,可这次特使是蒋百里,又只好沉默不语。蒋百里道:“日本是东方的工业国,其财富十分之七掌握于大企业家之手,而农民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以社会主义革命的条件而言,日本早已具备,二十年前,资本论就在日本销行一百万册以上。
日本外相广田就是个走亲苏路线的外交家,他曾口出大言,有我广田在位,日苏战争决不至于发生。日苏关于中东路的悬案,就是在他手里解决的。日本签订‘防共协定’时,他向苏联驻日大使悄悄声明,此约乃对英而非对苏。苏联把这句话不能公开的私人谈话公诸报端,弄得广田大受其窘,这事情已经成为了国际上一个半公开的秘密。”
“你的话倒很新鲜。”戈林体胖如屠夫,可绝对老谋深算,蒋百里调拨之言并未打动他分毫,他把话题又转回了主题,道:“中国.军民的牺牲,全世界都已看得很清楚了,不过你们的力量到底还是不够啊,早点收场对你们也有光彩。如果你们愿意,德国愿意作为第三方调停中日战争,让日本人在现在的位置上停下来……”
戈林一句‘在现在的位置上停下来’,蒋百里来前的期待便化作泡影。以事实论,就地停火谈判并无偏颇,可这个结果却不是国府能够接受的。不过他也没有当初否定,只是想过几日找国防部的冯·勃洛姆堡元帅详谈——对国社党他不熟悉的,而国防军,他是熟悉的。
谈话到此似乎陷入了僵局,正当程天放堆着笑脸要说几句话暖场时,戈林目光落在了李孔荣身上,他道:“李,看来你已经康复了。”
从八月到现在近三个月,前次戈林下令停止向中国运送武器时,出面的只是程天放和许伯洲,那次他曾问起过李孔荣,程天放答曰出了车祸,不想戈林还记得此事,真是让人惊讶。
“感谢阁下的问候,我已经康复了。”李孔荣不得不起身道。
“很好!”戈林倨傲的点头,正当李孔荣以为对话完毕时,戈林又问道,“你是怎么看这场战争的?我记得你以前说过,日本人只做有利可图的事情。”
没想到戈林会问这种问题,李孔荣深吸一口气道:“阁下,日本政客和财阀当然只做有利可图的事情,但是底层军官军人非常狂热,他们以为只要打垮面前的中国军队,战争就会结束,可实际上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对日本来说,中国是个烂泥塘,他会越陷越深,到最后撤退也不是、占领也不是。”
说到这里李孔荣嘴角牵动,他微笑道:“借用阁下的话来说,日本军民的牺牲,全世界都已看得很清楚了,不过他们的力量到底还是不够啊,早点收场对他们也有光彩。”
“嘎嘎嘎嘎……”戈林大笑起来,犹如一头会说人话的牲口,好一会他才止住笑声,说道:“李,这是我听过最滑稽的笑话,哈哈……。难道,难道现在不是中国.军队在后撤?”
“阁下,中国.军队是在后撤,但中国地域广袤,日本军队追之不及。他们可伶的人口不足以完全征服这个国家。不,这和人口毫无关系,是他们薄弱的经济无法支撑军队征服这个国家。在华北和华东地区,因为有铁路、公路以及河流,日本人能充分发挥自己的战斗力,可在中西部地区、西南山区,因为交通和地理的限制,日本人将一筹莫展。”
阁下,知道当年日本为何从西伯利亚撤退吗?”李孔荣问道,他不待戈林回答就道:“因为西伯利亚只有一条铁路,并且当地有数百万俄国人,他们的几万军队在俄国人游击战下疲于奔命,花费了九亿日元,最终一无所获。中国的情况也是如此,甚至比西伯利亚更糟。日本只会在中国战场耗尽资源,所以他越早撤出中国损失就越小,也更有光彩。”
把当年的西伯利亚干涉和当下的中国战事一比较,戈林就笑不出来了。可他当然不是一个容易被别人说服的人,他想了想道:“如果德国不向中国输送武器,中国也能变成一个泥潭?”
上次停止向中国输送武器就已把程天放和许伯洲吓的半死,现在见戈林旧话重提,两人面色非常难看。包括蒋百里在内,他们都看向李孔荣,期待他断绝戈林的设想。不想李孔荣却道:“阁下,这非常好!”
“非常好?”戈林反问。他不清楚这个中国海军武官的想法为何总是和别人不同。
“是的。非常好。”李孔荣认真道,“德国军火需要用钨砂、锑等物资以货易货,可如果中国加入共产主义阵营,无产阶级之间的援助是无私的,到时候苏联的武器弹药根本就不要付钱。对斯大林来说,与其在苏联远东地区让苏联红军与日本人交战,就不如在中国战场让中国人与日本人交战,他要的仅仅是提供武器而已。这个情况如果成真,苏联将完全避免两线作战的不利态势,全力针对欧洲,也就是针对德国。”
“真的会这样?”戈林分不出这话是真是假,他对东方实在是太过陌生了。
“一定是这样。”李孔荣笃定。“阁下,中国也有句老话,叫做狗急了也会跳墙。如果失去德国的军火,我们只能求助于苏联。假设中国是个小国,那么日本占领之后自然可以防共,可中国是个大国,日本难以占领,更不可能征服,其结果就是中国彻底倒向苏联,变成一个共产主义国家。
中国如今从伟大的领袖到普通的士兵,都希望能获得德国的帮助,好让态势回到七月之前。如果日本人不愿意,那战争就会无止境的持续下去,直到他们最后破产。这或许会耽误中国几年时间、死伤几千万人口,可我们并不在乎。
甚至,我们希望整个民族得到战火的淬炼,并且越猛烈越好。日本人攻占的地方越多,杀死的平民越多,人民就会越早觉醒,越早意识到整个国家是一个整体,每个人都必须紧密的团结起来。再也没有什么满洲人、山东人、湖南人、四川人,在日本士兵的刺刀面前,他们全是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