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千军区大院!
为防止行动后的追兵,几人在逃跑路线上匆匆挖了几个陷阱,伪装起来,随后沿着黑漆漆的山岩找到一个高处的山洞,爬了上去。这山洞大概是山下村民进山休息用的,里头收拾过,挺宽敞干净,洞前头有个向外延展的平台,树木稀疏,便于观察动静。
折腾了大半宿,都疲累了,周海锋让他们四个眯会儿。后面是一场硬仗,只有现在能短暂地养精蓄锐。他警戒,等下半夜动手。
深夜的大山万籁俱寂。山洞中响着均匀的呼噜声。周海锋一个人坐在平台上对着夜色出神,忽然回头。
单军从洞里出来了。
“怎么不睡?”周海锋轻声。
“醒了。”单军在他旁边坐下,靠在了山壁上。
“我替你。去眯会儿。”单军说。
“我不困。”
为不暴露目标,他们不能生火,只能在黑夜里坐着。洞里传来那三个打雷一样的鼾声,此起彼伏,单军和周海锋都往洞里看了一眼,相视好笑。
大山里的夜带着寒意,四周偶尔响起虫鸣,不知哪里的流水潺潺作响。这山里空气好,天上满天繁星,星星多得像能砸下来,密密麻麻。
两人并排靠在山壁上,对着头顶的星空。星星亮得像能掉进他们的怀里。
“靠……这星星,赶上芝麻饼了。”
单军想逗周海锋乐。
“我小时候有个作业,就叫看星星。”
单军十一二岁的时候,有个地理老师,一拍脑瓜子,布置作业叫看星星。那时候,一到大晚上的,军区大院里这帮男孩儿女孩儿就浩浩荡荡,上大院里的那个标志性的钟楼。这个钟楼是除了水塔以外,整个军区大院最高的建筑,上头有个大露台,那时候,男男女女的大院孩子吃了晚饭就有了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出家门,美其名曰认星座,做作业,其实就是趁借口溜出来集合,玩闹。单军他们这些男孩儿根本不感兴趣,硬被林红玉她们拉着,说怕黑,要他们陪。上那个钟楼要爬很久很黑的楼梯,林红玉每次一进去就害怕地挨在单军身边,紧紧挽着单军的手。单军有时候故意吓唬她,在黑暗中突然拿手电打在脸上,吓得林红玉惊声尖叫,再小粉拳头一个劲地捶他。
在那个露台上头,女孩儿围在一起说小话,看星星,男孩儿们打着手电打弹子,拼坦克大炮模型,或者故意去逗女孩儿,再激起她们的骂声取乐。那是夏天,他们有时就带上凉席蚊香,往露台上一铺,夜深了送完女孩们回家,单军带着一帮男孩儿再爬上去闹,拿弹弓去打钟楼里头的齿轮,往隔壁纠察连营房顶上扔掼炮,什么坏事儿都干过。闹累了就拿星星当被子盖,横七竖八地睡着了,被警卫连的战士悄么叽叽地上来,一人一个抱下去送回家。
现在,单军向周海锋说起这趣事儿,周海锋也听得很有意思。
“你们这些大院儿长大的,故事还挺多。”
周海锋听了说。
“那是,哥几个以前什么事儿没干过。”单军得瑟。
“你小时候在这院儿里,没少祸害吧。”周海锋戏谑。
“什么叫祸害,那叫战斗史。你想听我的光辉事迹,那多了去了。”单军贫上了。
“说说。”
周海锋说。
“你想听?”单军看他。
“嗯。”
“真想听?可都不是什么好事儿啊?”单军对周海锋噙着坏笑。
“想也知道。”周海锋拢着枪,微笑。
几个小时后,他们将面对一场没有时间喘息的连续硬仗。可现在,在这静谧的大山里,在这星空底下,单军坐在周海锋身旁,向他说起了童年。
军区大院里的童年,是嚣张的,无忧无虑的。
大院训练区后头那个最高的山包,就是单军的指挥部,在单司令还没当上司令,还只是个副参谋长的时候,单军就已经提前他很多年当上司令了,每天在那个山头上指挥战斗。部队大院儿的男孩没有不好战的,整天有玩具枪的带枪,没有枪的带木托,最不济也带把扫帚,扫帚上系上红领巾,当刺刀和红缨枪拼。山上头是亭子,底下是□像,这亭子和□像就是他们的“高地”,一群穿着绿军裤挎着帆布包还跨个军水壶的“子弟兵”,成天满山头地冲杀,分成两派对战,互相砸子弹壳,扔木头手榴弹,这些东西部队孩子家里多的是,谁先占领了□像谁就打了胜仗。
单军这大院儿司令开始只是司令部的,对面政治部本来有另外一帮人马,中间的楚河汉界就是那道中门。司令部有山包,中心广场,钟楼,政治部有大礼堂,军体馆,各占着重要地形,小时候两边没少打仗,单军最得意的就是指挥突入战,在自己地盘上打赢不算本事,带着人深入敌后,跑到政治部直抄那帮“敌人”的老窝,他脑子灵光,打仗歪点子特多,政治部那群老实孩子根本玩儿不过他,被打得丢盔弃甲,他把自己那绿军帽往大礼堂前头那手握钢枪的英雄雕塑脑袋上一扣,这就是光荣解放敌占区了!
单军把两边儿给“统一”了,从此这大院儿就他一个霸王头。院儿里统一了,开始一致对外。这东南城市是出了名的部队多,军区机关多,海陆空齐全,军区大院的子弟互相碴架,那绝对是规模浩大声势动众,一个院儿的从小就唱“团结就是力量”,特抱团,军区子弟哪个不是心高气傲,事关整个院儿的荣誉,输不起。单军跟外头打架后有上门告状的,要是打赢了,老政委就踢他几下屁股,训两句,语气还透着挺高兴;要是打输了,老政委门一关就熊他:“没出息,打个架都打不赢!还打仗!”
周海锋听到老政委这话,忍不住笑了。他想不到那个严肃的老首长也有这么一面。
单军说起他小时候那些坏水儿,那是一箩筐一箩筐地装。到军区门诊部偷针管儿灌上红药水喷人,爬后头林场的果树上偷果子,每天早上六点半军区吹起床号,之后大喇叭里就放半个小时的中央人民电台广播,单军和王爷早上去食堂拿牛奶打早点的时候,偷偷溜进广播站,王爷把那广播兵骗出去,单军进去按一通按钮,这边干部刚起床,新闻停了,吹上班号了,上班号吹完吹熄灯号……
单军自己都不知道他小时候怎么就那么坏,坏得整个大院儿提到他牙都直痒痒。那些年在司令部的中心广场上,一到夏天就放露天电影,干部、家属还有机关直属队的官兵都带着小板凳去看,单军领着他的队伍抱着汽水瓶子,坐到荧幕反面去,倒着看,一人一个手电往荧幕上照,捣乱,警卫连的警卫一过来抓人,他们就鸟兽散,专往树林缝里钻,跑得那些小战士气喘吁吁的。
说起大院儿里的故事,那就没完了,单军自己都多少年没回忆过了。说了这么多,单军自个儿都觉得当年够损的。夜里疲累,为给周海锋提神,单军也就一直说着,没停下。
“我跟你们警卫连有仇,打小就是阶级敌人。”单军笑着跟周海锋说。
小时候他们特爱逗这些“解放军叔叔”,因为在院儿里干了坏事儿都是他们来阻止,所以单军很早就领略了□老人家那句精髓:“与人斗,其乐无穷。”他跟这些解放军叔叔斗,也是其乐无穷。往站岗的哨兵脚边扔小炸炮,往抓他们抓得凶的几个排长的大盖帽里抹胶水儿,最坏的一次单军领着那群小子偷偷摸进了军训区的装备场,那里有“大家伙”,除了“大解放”军卡,还有主战坦克,他们爬上了坦克,单军直接骑在炮筒管子上,那些兵发现了,跑过来抓他们,单军跟王爷他们跳进了坦克里,关紧舱门,琢磨着要开坦克,把外头那些兵吓坏了,单军看过别人开坦克,他真能给摸出门道,那天要不是警卫到机关楼把他老爹找来了,单军搞不好真能把那坦克给开出大院儿!
单军是真淘,可淘归淘,跟那些警卫兵斗归斗,那是斗出了交情斗出了友谊,有好事儿他也没忘记这些“叔叔”。在计划经济时代,大部分老百姓生活一般的时候,军区大院是比较特殊的,有自己的农场,肉厂加工站,物资充足,而且都是指标配发,家属的水果那是一筐一筐地发,油票鸡蛋票罐头票冷饮票,还有成箱的压缩饼干,像午餐肉之类的罐头都是军队特制特供的,包装都是军用铁皮盒子,盖着部队编号的戳,表示部队专供,外头市场上根本买不到同样的。单军经常给那些兵带点儿好吃的,好玩的,连他爹的烟他都拿去过。所以说单军绝对不死脑筋,懂得光打不行,还得拉拢,他不白贿赂,套点儿晚上熄灯号之后的夜间口令,那是小菜一碟。
这些警卫员表面上抓他们,实际上也喜欢跟他们玩儿,都是二十不到的半大小子,部队生活枯燥,逗孩子也是一大乐趣。单军跟周海锋说,那时候他们特爱干一件事儿,在大院里几幢老房子的外墙角搭几块砖,弄成个灶烤东西吃,烤苹果,梨,罐头肉,还抓过假山池塘里头的鱼来烤过,每次都把人家的屋子外头熏得烟火缭绕的,墙上熏黑一大片,被屋里的人发现了追出来大骂,他们撒丫子跑了,人家没看清就逼问巡逻的警卫是哪家的孩子干的,其实巡逻兵都看见了,也帮他们瞒着,装傻说没看着,后来单军他们再烤的时候,就给这些兵也留一份,让他们也偷吃两口,几个小战士和几个孩子一起窝墙角做贼似的吃,别提多乐呵了。
“哈哈!”想象一下那个景象,周海锋也听笑了。
“这么说,你对我还算客气的了。”周海锋听了这么多的“光辉事迹”,揶揄。
“那是啊。”单军向身边的周海锋看看。想起那时候俩人刚在那中庭里杠上,整治他那会儿,跟上个世纪的事儿似的。
“我怎么还听说,你还有个‘老丈人’的故事。”周海锋嘴角含笑。
“……操!这都谁跟你说的?……多少年前的事儿了!”
单军急了,晒黑的脸上还难得地透着红,窘迫。
“……那都是整治我的……就不是那么回事儿!”
这“老丈人”的段子历史久了,还是单军七八岁的时候,当时年轻的单司令和林红玉的爸爸是正副手,一个主训一个政工,搭档,两个孩子又近,单司令就开玩笑说你闺女给我小子得了,林红玉她爸说行啊!单司令当场就叫儿子以后喊“老丈人”,单军哪懂那什么意思,以后在院里只要见着林红玉她爸,也不喊林叔叔了,一口一个叫“老丈人”,整得一个院儿的大人都直乐。后来单军长大点儿了,懂了,自然再也不叫了,可总还有那些当兵的逗他,见了他就问:“军军,你老丈人呢?”问完了就哈哈大笑。
所以单军后来想,他始终对林红玉提不起兴趣,八成就因为这些糗事。现在他大了,大院里的兵都不知道换了几茬了,这段子就不可能还有几个知道,现在周海锋居然冒了这么一句,单军脸都丢尽了。
“你都听谁说的?”单军气急败坏。
“听首长说的。”周海锋好笑地说。老政委在家,也喜欢和周海锋聊聊天,就常说起单军小时候的逗乐事儿,老爷子每次说起来,都哈哈笑。
“……这老爷子,尽给我坍台!”单军咬牙切齿。
周海锋倚着山壁,在夜风里扬着嘴角,微微地笑。单军侧头看他,月光照在他的侧脸上,周海锋的神情带着愉悦、安宁。
“你呢?”
单军停了一会儿,侧过头,问。
“说说你小时候。”
单军说。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