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鬼抬起猩红的双眼,对上谢微之的目光,一双眼中竟渐渐现出茫然:“你是当年燕麟身边的女子你是小谢”
“云翳,你为何会在此?”谢微之绝没有想到,今时今日,会在此重见故人,心绪繁杂,一时竟品不出是何滋味。
云翳为什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会沦为执念未消的恶鬼?
恶鬼云翳认出了谢微之,虚无的形体想靠近她,却又被灵力困在原地,他焦灼道:“小谢,你带我去见闵柔我要见闵柔,我答应了要陪她一辈子”
谢微之迟疑道:“闵柔公主?”
大梁平康三十七年秋,梁帝薨,遗命五子永王承袭大统。
次年春,永王继位,改元泰安。
泰安十二年,异族举兵来犯,边境再燃战火。未及三月,大梁节节败退,边境主帅云老将军以身殉国。
幼子云翳主动请缨,梁帝点其为副帅,任心腹统领十万大军迎敌。
月余之后,线报传回京都,异族势如破竹,大军毫无还手之力,一场冲锋之后,云翳不知所踪,恐为避战而逃。
梁帝震怒,斩杀云家上下一众,唯云翳之妻,梁帝幼妹闵柔公主得以幸免,被幽禁宫中。
云翳与公主自幼相识,感情甚笃,公主体弱,多年未有所出,云翳身边也未曾纳一二妾室绵延子嗣。
云翳出征前,公主诊出有孕,云家上下欣喜异常。
梁帝因战败迁怒云氏,公主进宫求情,反被幽禁宫中。不过数日,听闻云家上下尽皆罹难,公主惊怒之下,不幸流产,此后郁结于心,卧病在床。
而云翳并非惧战,暗中混入异族王都,寻机刺杀首领。
云翳得手之后,在外征战的异族王子放弃大好形势,立刻回拨大军,争夺王位,大梁之危得解。
但云翳赶回京都,方知云氏一族被诛,妻子流产,卧病在床。
他强闯入宫,终于见到了油尽灯枯的公主最后一面。
“翳郎”公主躺在床榻上,见了云翳,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虚弱的笑。“你是来接我的么?”
云翳半跪在她床前,紧紧握住她枯瘦的指节:“是我,闵柔,我没有死,我没有死!”
“我没有做逃兵,云氏一族从没有惧战的儿郎,我刺杀了他们的首领,异族已经退兵了!”
公主的眼中一瞬间亮起光芒,下一刻,却又尽数熄灭:“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爹娘在九泉之下,一定会为你骄傲”
“对不起我没能替你保护好爹娘,没能保护好云家”公主簌簌落泪,“就连我们的孩子我也没能保住”
“翳郎,我怎么这样没用啊”
公主带着哭腔更咽,双颊浮现出病态的晕红。
“我拦不住哥哥,哥哥他根本不肯听我分辩”公主和梁帝,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
当日梁帝还是后宫不起眼的皇子,生母身份低微,并不得先帝宠爱,早早病亡,留下两兄妹在后宫之中,饱尝人情冷暖。
谁也没有想到,最后登基的会是最不得先帝欢心的五皇子,素来中庸的永王。
永王登基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追封已逝生母,又加封亲妹,邑千户,为一品大长公主。
后来择婿,梁帝也遂公主心意,将她嫁入云家。
公主怎么也没有想到,有一日,她的兄长,会向她的夫君一家落下屠刀。
‘云翳不战而逃,实在该死!他父亲未能守住边境,已是大罪,是朕看在云家世代守护大梁,予他戴罪立功的机会,他却辜负朕对他的一番期许信任!’
‘哥哥,其中一定有误会,翳郎他不是这样的人,闵柔求你再等几日,翳郎一定不是逃兵!’
‘你不必再为他开脱,这等懦夫,如何配做你夫婿。你放心,待战事结束,朕一定为你再寻良配!’
‘不,哥哥’
‘来人,将公主带回旧时寝宫,无朕下旨,不得踏出宫门半步!’
云翳双目赤红,嘶哑道:“我知道你尽力了,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公主费力地坐起身,指尖抚过云翳染尽风霜的面庞,声音细弱得就像一条微微用力,就会绷断的丝线:“翳郎,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我什么都帮不了你。”公主的滚烫眼泪落在云翳手背,像滴在他心上。“连我们的孩子,我都没能保护好。”
“翳郎,我可能没办法再陪着你了”
公主的目光温柔而缱绻,她本就体弱,遭逢这样大的打击,哪怕有太医悉心诊治,身体也一日日衰弱下去。
她撑着最后一口气,为的不过是再见云翳一面,她始终相信他不是惧战而逃,他会回来见她的。
如今见到云翳,她心头那口气,便这样散了。
“闵柔!”云翳神情惶恐,他用力抓住那只瘦得脱了形的手,仿佛这样就能留下她,“别离开我,我只有你了,闵柔,别留下我一个人!”
“翳郎我们说过,要相伴一生,可是”公主神情有些恍惚,“原来我这一生,这样短”
“如果这世上真有轮回,下一世,我还想遇见你”
“我想有一具健康的身体,陪你纵马长歌,看遍天涯”
“翳郎,下一世,你要记得来寻我啊”
那只纤弱的手从云翳手中滑落,床榻上的女子永远停止了呼吸,脸上却还带着温柔的笑意。
或许她死前最后一刻是幸福的,她终于如愿见了此生挚爱之人最后一面。
云翳将她尚存温热的身体抱在怀中,发出痛苦的嘶吼,凄厉如失去了伴侣的孤狼。
孑然一身的云翳,提着剑,杀向了梁帝所在宫室。
阻拦他的宫中侍卫,都被他毫不留情地斩杀,鲜血喷溅在脸侧,云翳眸中没有丝毫波动,幽深如古井。
踏着血泊,他走进了金碧辉煌的大殿。
正在批阅奏疏的梁帝被他这副杀神降世的模样惊得站起身,云翳身后,是蜿蜒漫开的血迹。
“云翳,你持剑入宫行凶,是想株连九族么?!”梁帝厉喝。
云翳身后有数名侍卫持矛相对,却无一人敢上前。
听完梁帝的话,云翳放声大笑,笑声悲凉孤寂:“陛下,我云氏一族,除我以外,还有人活着么?!”
他为了大梁,潜伏异族,历经艰险,终于刺杀成功,解了大梁兵祸。可回到京都,迎接他的,却是全族被诛,妻儿俱亡的局面!
梁帝沉默一瞬,当日他在盛怒之下迁怒云氏一族,如今看来,的确是理亏。但他乃是帝王,帝王不可能错,梁帝当然不会承认自己之前的错误。
“云氏悲剧,是朕也不愿看到的。”梁帝负手而立,仍是一派高高在上,“今日种种,看在你为大梁立下的功劳,朕可既往不咎。现在离开,朕会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你未来会是大梁万人敬仰的骠骑大将军!”
“你以为,一个大将军的尊位,就可以抵消害我父母妻儿之死么?!”云翳讥讽道,持剑向前,“唯有你的人头,才能消解我心中仇恨!”
剑尖几乎要悬在自己咽喉,梁帝还是高昂着头,未曾露出丝毫悔意:“云翳,你当真要杀朕?!”
“你可知,若是朕一死,朝纲大乱,异族尚且虎视眈眈,你想让全大梁百姓,都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么?!”
梁帝厉声质问,云翳的手顿住了。
只需再向前一点,这个害死了云氏全族,害死了他妻子和腹中孩儿的罪魁祸首,就会死在他手上。
这或许,是他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报仇机会。
云翳站在原地,仿佛一尊凝固在原地的雕塑。
良久,他手中的剑落在地上,云翳大笑着,疯癫一般向外走去。
他不能杀梁帝。
云翳学了几十年的忠君爱国,云家世代守护大梁的安宁,守护大梁百姓,他不能为了一家之仇恨,牵连了天下百姓。
所以他什么也不能做,他只能放过他。
云翳的笑声在大殿之中回荡,愈显悲凉。
宫中侍卫仍然持戈相向,不知该不该上前将他擒下。
“让他走。”宫室内,梁帝沉声吩咐。
在众人的目光之中,浑身浴血的云翳抱着亡妻的尸首,一步一步离开这座象征着世间权势最顶峰的宫殿。
埋葬公主之后,云翳离开了大梁。
他听说海外有仙人来往,飞天遁地,长生不老。
云翳要求长生之术,他要活着,留下记忆去寻他的闵柔。
如果他死了,失去了所有身为云翳的回忆,他又怎么能确定自己能再和闵柔续上未尽的缘分?
海外孤岛之上,云翳遇上了一名筑基修士,得他指点,引气入体,前往修真界。
倏忽两百年过,金丹期的云翳,终于找到了闵柔的转世。
她这一世,是花朝城兰家女兰绛婷。
云翳守在她身边,陪她一日日长大,守护她做了兰家家主,为她扫清眼前一切障碍。
但是数日之前,他被人围杀在这片树林之中。云翳要寻到闵柔的转世,要与她厮守一世,这是他的诺言,是他未解的执念。
云翳的魂魄因为执念化为恶鬼,被困在此地,不得脱离。
他只能借杀死过往修士,以他们的血肉修炼成为鬼王,才能自由来去。
“小谢,求你带我去见闵柔”云翳祈求地看向谢微之,“我答应了要陪她一生,我不能失约!”
听完整个故事的谢微之轻叹一声,心下复杂难言。云翳能找到闵柔的转世,还是因为当年闵柔相求,谢微之在两人神魂之中点下过印记。
闵柔出身皇室,同胞兄长乃是一国之君,而云家乃是武将世家,世代忠君报国,他二人年幼相识,少年相知相许,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没想到最后,却是这样的结局。
萧故从一旁递来一枚圆珠:“这是魂珠,可以让他的魂魄暂时有栖身之处。”
他身上,真好像什么都有一般。
谢微之接过,轻声向他说了一句:“谢谢。”
她转向云翳:“我可以带你去见闵柔。”
只是转世的兰绛婷,真的还是云翳的闵柔么?
谢微之不知道,她看着云翳猩红的双眸中全是渴求,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引动灵力,谢微之将云翳的魂魄收纳于魂珠之中,再对萧故道:“你可还要睡上一会儿?”
萧故摇头道:“听了故事,如今却是清醒得紧。不如现在动身,或许能在天明之前,赶到花朝城。”
答应了云翳要带他去寻兰绛婷,便不宜耽误。萧故如今金丹,御剑速度自然比谢微之快上许多,谢微之也不扭捏,直接站上他的飞剑。
天边似明非明之际,谢微之在云端远远瞧见了花朝城城门。
飞剑落下,谢微之和萧故,混在零散进城的修士之中,进入了花朝城。
兰家是花朝城有名的修真世家,两人没花什么功夫,便打听到了兰府所在。
既然知道了所在,那便简单了,只要上门将云翳的魂珠交给兰绛婷即可。
萧故本以为这应该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谁知到了兰家门前一看,门口车水马龙,上门拜见的人排到巷尾。
原来兰绛婷正是如今的兰家家主,又要接任花朝城城主一职,前来拜谒赠礼的人当然不计其数。
谢微之看着一条长队,有些无奈:“照这速度,你我恐怕等上四五日,也未必能见到人。”
以他们现在的修为,即使递上了拜帖,也会被向后推迟。没有身家背景的金丹散修,还不值得兰家重视。
若是两人没有旁的事,多等几日也就罢了,但他们又还要赶去聆音楼参加婚宴。
“不必担心,山人自有妙计。”萧故在储物袋中掏了半晌,终于摸出一张灵光闪烁的名帖。
谢微之看着名帖上琅琊晏家的族徽,不由挑眉看向萧故:“你果然是琅琊晏家的人。”
而且还不是什么亲缘极远的旁支。
萧故摸了摸鼻尖,并未多说,只道:“有了这张拜贴,我们应该进得了兰家的门了。”
“不过人靠衣装马靠鞍,我们还得去寻上件品阶不低的法衣,他们才会信我们和晏家的关系,你说是吧,妹妹。”
晏家是修真界出了名的豪富,要与晏家扯上关系,自然不能一身布衣,换身行头,好过费许多唇舌解释。
谢微之立时便明白了萧故的意思,她笑道:“原来你储物袋中也有拿不出的东西。”
“我储物袋中,自然没有女修的法衣。”萧故答,若是有,那才是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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