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十一,别进去!”看见大门破开,谢明明提高了声音,语气中带了明显的焦灼。
谢微之却没有回头看他:“谢明明,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我做事了。”
语气中,又有了三百年前司命大师姐的冷绝。
“二师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云鸾脑中一片混乱,全然想不明白眼前局面。
谢明明抬步向前,因为走得太急,开口时还咳嗽了两声:“师姐,别进去…”
云鸾上前抓住他的手臂:“二师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师姐为什么不能进去?!”
谢明明藏在阴影中的目光投向谢微之:“别进去…”
谢微之的侧脸在阳光下显出一点冷硬,她向谢明明投向冷淡一瞥,下一刻,收回目光,向天机岩中走去。
熹微的天光照进岩洞,洞中人长发大半灰白,全身各处大穴被化为实质的暗色锁链穿过,数条锁链从岩壁上延伸而出,不知来处,将人牢牢禁锢在原地。
谢无抬起眼,古井无波的眼神与谢微之对上,平静得不像一个囚徒。
因果之力…
谢微之抿住唇,若是她瞧得不错,锁缚谢无的,便是传说中的因果之力。
可谢微之也记得,因果之力来源天道,在她所知之中,唯有妄图改动命盘,才会招来因果之力反噬。
谢无的师傅,太衍宗上一任司命令主,便是因为企图改动道侣命盘,受因果之力反噬,当场身死道消。
可谢无怎么会受因果之力反噬?他平生不是最笃信天命,如何会有改动命盘的念头。
谢无身前浮动着鎏金的命盘,隔着这道命盘,师徒两人相望,一时默然无语。
云鸾和谢明明跟了进来,终于打破了这一片死寂。
“师尊?!”云鸾面色大变,失声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没有人回答他,谢明明沉默地看向谢微之,玄黑斗篷下,谁也瞧不见他的神情。
谢微之终于动了,她走到命盘前,抬起手,指尖触到鎏金光芒,刹那间,那命盘忽然粉碎,化作星星点点的光芒散落。
“命盘碎了…”云鸾神情一片空白,“这是谁的命盘,怎么会碎掉?!”
唯有人身死之时,命盘才会碎掉。
“是我的命盘。”谢微之轻声道。“是我原本的命盘。”
是早该死在两百年多年前的,谢微之的命盘。
云鸾神色巨变,她上前一步抓住谢微之的手腕:“师姐,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你的命盘?!明明只有死人,命盘才会…”
后面的话,云鸾说不出口了。
“我不是还好好站在这儿么。”谢微之平静道,嘴边噙着一丝浅淡的笑意,却不达眼底。
不管发生过什么,她终究还是活了下来,她想活,便是天道,也不能左右她的命运。
“那你的命盘怎么会碎开?”云鸾并没有因为她的话而放下心来。
谢微之的声音放得很轻:“不过是因为,我的命,已不在天道规则之中。”
依照天命,谢微之两百多年前就该死了,她想活,就必须跳出天道规则。
可要跳出这天道规则,何其艰难。
倘若那么轻易便能做到,这世上便不会有那么多人在浊世沉浮挣扎,不得解脱。
“师尊,你自来笃信天命,如何会起了改动命盘的念头。”谢微之终于对谢无说出了走入天机岩中的第一句话。
谢无的表情仍是那般漠然冰冷:“不过是,有些腻烦了天命。”
他说得含糊不清,可谢微之如何看不出,谢无想改动的,正是她的命盘。
但命盘哪怕被改动丝毫,都会引动天道因果之力,加诸其身。
依云鸾之言,谢无已经闭门不出两百余年,他已经在这天机岩中,被因果之力禁锢了两百多年,不生不死。
“师姐,师尊这般…可有法解?”云鸾盯着穿过谢无周身大穴的锁链,轻咬着唇,神情复杂。
她好歹也是司命门下弟子,哪怕未曾认真学过司命秘术,也有一定了解。
师尊,是想改动师姐的命盘么?
云鸾和谢无的感情不深,她入司命峰后,也未曾得他几次教导,她一向觉得,谢无实在是个冷情的人。
当年师姐金丹破碎,被送回司命峰,谢无也只探过一次,连宽慰一句也不曾。是以当他扔给自己一块防御玉佩时,云鸾满心都是惊讶。
原来…他也并不是那么冷漠吗…
“没有。”谢明明突然开口,嗓音低沉,“因果之力的反噬,天下无法可解。”
他在司命峰藏书楼两百多年,翻遍所有典籍,也未曾找到任何可以解除因果之力反噬的方法。
唯一能叫谢无解脱的法子,似乎就是——杀了他。
“杀了我。”谢无看着谢微之的双眼,沉声道。
空旷的天机岩中,这句话叫人觉得异常刺耳。
“别人都想活,你却想死。”谢微之冷声道,话里听不出她太多情绪。
谢明明上前,挡在谢微之面前,语气激动:“不行!”
谢微之看着他未曾遮蔽的下半张脸:“这些年,他能苟延残喘,便是因为你吧。”
她抬起手,指尖微微一曲,谢明明的兜帽便被一阵凭空而来的狂风掀开。
云鸾看着他的脸,瞳孔猛地睁大:“二师兄…”
只见谢明明上半张脸被黑色蔓延,狰狞如恶鬼。
面容骤然被暴露在空气中,谢明明狼狈地后退一步,下意识地低下头去。
“是你将他身上的因果之力引渡到自身,他才能撑到如今。”谢微之看着谢明明,眼神沉静如幽潭,“但你的身体,应该快要支撑不住了吧。”
谢明明没有说话,这便是默认的意思。
“与其不生不死地活,不如干干脆脆地死。”谢无的声音从谢明明背后传来。
若非全身被因果之力禁锢,动弹不得,谢无绝不会允许谢明明这么做。
他宁肯受因果之力反噬,如他师父一样死去,也不想困在天机岩中,无望地活着。
究竟是苟延残喘地活,还是干净利落地死,谢无宁肯选择后者,而谢明明,显然觉得前者更好。
只要活着,总有一线希望,总能找到解除反噬的方法。只是当他翻阅完司命峰藏书楼所有古籍玉简之后,谢明明自己,也开始对这个想法有了动摇。
云鸾的双眼已经完全红了,这便是师尊和二师兄这些年闭门不出的原因么?
“有什么法子,能救你们?”云鸾问谢明明,“一定有法子的对不对?”
她眼中带着浓重的祈盼。
“这天下,没有人能化解因果之力的反噬。”谢明明眼神死寂地望着地面。
谢微之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谁说不能化解?”
她抬手,谢明明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退向一边。
手中再次出现一枝青竹,谢微之右眼亮起红莲印记,以此为剑,扬手斩下,无形剑气震荡开,斩断了禁锢谢无周身要穴的因果之力锁链。
“怎么会…”谢明明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能斩断因果之力?!
锁链一样的因果之力碎开,化作一团黑色雾气,没入谢无的身体。
他的身形向后倒去,云鸾及时上前,将谢无扶住。
也有一部分因果之力涌向谢微之,却在即将靠近她的那一刻,尽数消散。
“师姐,师尊和二师兄身上的因果之力,又要怎么祛除?”云鸾看向谢微之,便是师姐斩断锁链,因果之力也没能就此消失。
“不可能的…”谢明明喃喃道,“因果之力,不可能被化解…”
谢微之轻啧一声:“如何不能。”
当然是能的,不过,得等她先升个级。
东境,琅琊晏氏。
本家深处,禁地冰泉中。
被晏鸣修一把扔进冰泉的晏平生泡在冰冷的泉水中,立时打了个哆嗦:“老爹,你干嘛?!”
他这就要向岸上游去。
晏鸣修画下一道灵气,封堵住他的动作:“臭小子,给我屏气凝神,将一身七情之气祛了!”
这小狗崽子突破元婴,但去凡世一遭,一身却沾染大量七情之气。
七情之气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天下只要活物,便有七情,因七情而生的各种情绪,喜怒哀怖,汇聚之后,便是七情之气。
对于修士来说,沾染七情之气,最易陷入魔障,生出心魔。
偏生自家这小狗崽子修的正是红尘诀,红尘炼心,最易沾染七情之气。
当日在界门之处遇见谢微之,正是因为察觉到晏平生一身充溢七情之气,晏鸣修才一定要带晏平生回晏家。
晏家本家禁地之中,有一口冰泉,能助人祛除七情之气。
在听了晏鸣修的话后,晏平生有一瞬的怔愣。他内视体内金丹,其上蒙着一层浓重雾气,泄露出可怖的气息。
七情之气…
他轻轻在心底叹了一声。
对旁人有害无益的七情之气,对他却是…
晏鸣修根本不知,晏平生的金丹,已是破碎后重凝。现在他修的,已不是红尘诀。
世事果真无常。
借着冰泉之力,晏平生将体内七情之气收束,他并不想晏鸣修发现什么端倪。
他知道晏鸣修想他像个寻常人一样活着,所以晏平生也就如他所愿,努力做一个寻常人。
见晏平生认真祛除一身七情之气,晏鸣修从储物袋中摸出一个酒葫芦,刚要打开,忽又想起什么,取出一柄长剑握在手中:“臭小子,前些日子我总算将为你铸剑的材料寻齐,炼好了这柄灵器,恰好你也元婴,这剑也能得用。”
长剑上灵光熠熠,只是瞧着便让人觉出一股慑人的威压。
这竟是一柄九品灵剑!
修真界少有人知,晏鸣修除了剑法通神,还是一个能炼出九品灵器的炼器宗师。
晏鸣修看着剑,眼中颇有些得意,这应该是他目前最好的作品。
“臭小子,给这剑取个名字吧。”
晏平生睁开眼,目光落在长剑上,沉默良久才道:“叫红尘吧。”
红尘。
红尘剑。
晏鸣修摸摸下巴,若有所思:“你正好修的是红尘诀,这名字也不错。”
他抬指,在剑刃上刻下红尘二字。
“老爹,你能不能再帮我炼一件法器?”晏平生突然开口。
晏鸣修道:“你先将这红尘剑炼化才是正经,贪多嚼不烂。”
晏平生便笑:“不是我自己用。”
“不是你用,何须我亲自出手炼器。”晏鸣修打开酒葫芦,“你要送人的话,家中各品阶的法器多得是,别想使唤你老爹做苦力。”
晏平生笑得坦然自若:“老爹,我要的法器,家中可没有。”
晏鸣修挑眉,终于有了几分兴趣。
“倘若一个人,诸般术法皆通,涉猎广泛,要什么法器,才能合适她?”
晏鸣修喝酒的动作一顿:“你何时认识了这般厉害的人物。”
便是晏鸣修自认天才,也不敢说自己诸般术法皆通。
“老爹,你问那么多作甚。”晏平生抵御着冰泉寒气,唇色有几分苍白,脸上扬着懒洋洋的笑,桃花潋滟。
其实那人,你也认识的。
晏鸣修笑骂道:“小狗崽子,你求人帮忙还敢这样态度!”
晏平生立刻顺杆爬:“这么说,老爹,你是答应了?”
“你说的法器,有些意思,且让我琢磨琢磨。”晏鸣修喝了一口酒,算是应承下来。
晏平生得寸进尺:“那你快着点儿,我还等着送人呢。”
晏鸣修随手从身边抓了块石子儿砸在自家小狗崽子头上:“你还真不客气!”
晏平生没躲,跟自己老爹客气什么。
“臭小子,你要这法器,究竟要送给谁?”晏鸣修有些好奇,他还从没见过小狗崽子对谁这样上心。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晏平生意味深长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