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劫云汇聚,灵气灌涌入谢微之体内,无休无止。丹田内的元婴舒展手脚,形体慢慢化作光点融入经脉之中。
谢微之睁开眼,右眼红莲燃烧,收束灵力,准备迎接将要降下的劫雷。
这样大的动静,自然惊动了太衍宗各脉弟子。
太衍宗下有六脉,为东皇、司命、云中、湘君、河洛、巫山。如今太衍宗掌教,正是东皇一脉令主青松真人。
此时司命峰下,各脉弟子齐聚,因着此处乃司命门下,未得允许,不好擅入。
就算司命一脉如今势弱,司命峰也不是任别脉弟子来去的地方。
“大师兄,这是怎么回事?”有弟子见司擎自远处而来,上前一步问道。
司命门下情形,众人都知道,令主谢无乃是化神修士,闭关数年不出,谢明明和云鸾两个弟子在元婴境界,剩下的都不过金丹修为,堪称大猫小猫两三只。
现下这化神雷劫,难道是谢明明或云鸾,要突破化神了?也不对啊,这两人的修为进境,不该这么快才是。
司擎抬头,望着司命峰顶,低声道:“是她…”
“大师兄?”他身边的人俱都听得一头雾水。
还是乘玉开口:“大师兄,你的意思是,如今突破化神的,是十一师姐?!”
司擎沉默地点点头。
“十一师姐?!”有人捕捉到这个称呼,失声叫道。
“乘玉,你说的,是十一师姐?!”立时便有数人围了上前,语气有些急迫。
乘玉向他们点点头:“正是今日,十一师姐回了宗门。”
“十一师姐的伤怎么样?”
“大师兄的意思是如今正在突破化神的,便是十一师姐?她的伤已经痊愈了?”
“真的吗?若是如此,就再好不过!”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他们之中,有不少人都在浮月城上受谢微之救命之恩。
“好了。”司擎开口,打断他们的话,“我在此护法,你们先回去,若要见她,明日自去司命峰上拜访便是。”
他乃东皇一脉大师兄,太衍宗同辈修为第一,便被整个宗门都称一句大师兄。
如今掌教青松真人已经定下要在一月之后将掌教之位传给司擎,届时大半个修真界都会前来观礼。
司擎的话,太衍宗弟子还是都信服的。
他如今已是化神修为,百年以内有望合道,有他护法,定然无虞。
众人散去,唯有司擎留在原地,夜风吹鼓他的袍袖,衣袂猎猎作响。
乘云,倘若你能看到这一幕,心中,想必会很是高兴的吧。
即便生在泥沼之中,也可以心向光明。血脉,也从来不是原罪。
他当日的决定,没有错。
晨曦和煦,拨开天边夜色,断崖上弥漫着云雾,一时恍如仙境。
谢微之衣袖上沾染了一点晨露,她微微抬头,晨光落在她面上,嘴角含着浅淡笑意,这一刻,谢微之仿佛就是光明本身。
站起身,谢微之又恢复了平常那副慵懒神情,她伸了个懒腰,一个响指,指尖燃起一缕赤红火焰。
满意地点点头,谢微之收回手,向谢明明的住处走去。
房门吱呀一响,正在房中和谢明明相对而坐的云鸾一惊,立时站起身来。
谢微之交代她要看好谢明明和谢无,她便留在这房中,死死盯住谢明明,不叫他做任何事。
“师姐!”云鸾看着谢微之进门,惊喜道。
她的目光在谢微之身上打量一二,双眼睁大:“师姐,你化神了?!”
不过一个晚上,师姐就化神了?!
因着才突破化神,谢微之的气息还未曾完全收敛,才叫云鸾一眼就看出境界。
谢微之点点头,没有多说,径自走到谢无床边,指尖在虚空一点,一缕赤红火焰凭空出现。
谢明明喃喃道:“这是…业火…”
他被黑色侵染的半张脸因为惊讶,变得越发可怖扭曲。
“什么是业火?”云鸾拉着他的袖子,小声问道。
“业火,是虚空才有的灵物。”谢明明轻声道,“传说,业火能够燃尽一切,无论人鬼,在业火之中,都会化为虚无。”
“燃尽一切?”云鸾看向躺在床榻上的谢无,“那是不是,也能燃尽因果之力?!”
话音落下,谢微之一道灵力逼出谢无体内因果之力,黑色雾气在接触到业火的一刻,如冰雪消融。
云鸾看见这一幕,顿时松了一口气:“原来业火就能救师尊,谢明明,你还说什么没办法,吓死我了。”
她一时连师兄也不愿叫了。
“你知道什么…”谢明明盯着谢微之,嘶哑着声音道。“业火只在虚空之中,而虚空,是连合道修士也不敢踏足的禁忌之处。”
“所有敢踏足虚空的修士,都死在了那里!”
云鸾神情怔忪:“那师姐…”
是怎么从虚空中取来业火的?
“没那么凶险。”谢微之漫不经心地笑着,“我好歹有阿修罗族血脉,化神之后,要从虚空窃来一缕业火,也不算难。”
修真界唯一能前往虚空窃来业火的,便是阿修罗一族,但在几千年前最后一个阿修罗族人身死之后,天下就再没有出现过业火的踪迹。
对于现在的谢微之来说,这的确不算什么难事。
云鸾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虽然有些不敬,但在云鸾心中,谢微之的分量还是重过谢无的。
业火将最后一点因果之力燃尽,谢无的脸色虽还是苍白,身上生机却已开始恢复。谢微之转身,用同样的手法逼出了谢明明体内因果之力。
面上黑色褪去,露出谢明明那张清秀又有些木讷的脸。
谢微之收回手,业火熄灭,一滴汗珠从发间落下。
“你们俩师徒,修养个两月,应该就能恢复个七七八八。”谢微之将微微有些颤抖的手背在身后,“下回,别再这么作死了。”
床榻上的谢无缓缓坐起身:“你身上阿修罗族血脉,是如何觉醒。”
以她血脉之稀薄,应当全然没有觉醒的可能。否则,也不会在施展业火红莲之后,受反噬金丹破碎。
“这便不用师尊操心了。”谢微之的侧脸有些冷硬,说出这句话的语气带着一股冷意。
房中的气氛一时冷了下来,便在这时,门外忽然响起脚步声,应声响起少女清脆的嗓音:“师姐,今早来了峰上来了好多其他几脉的弟子,都说要拜访大师姐呢!”
拜访她?谢微之挑了挑眉。
十日后,谢微之躲在演武场一棵高树上,手中握着一个小巧精致的酒瓶,有一口没一口地啜饮。
这几日以来,当年在浮月城受过谢微之恩惠的各脉弟子,除了意外身陨,尽数回了太衍宗上门拜访。
谢微之刚开始还能耐着性子与他们寒暄一番,多过几日,便觉得无趣得紧。干脆将所有来访之事都推给云鸾和谢明明,自己躲了出去。
原本谢微之对修为境界已无执念,可如今为了解决谢无和谢明明身上的因果之力,强行突破化神,才察觉,她的记忆,恐怕出了一点问题。
她进入虚空之后的记忆,在回到修真界后,大约是因天道规则限制,被模糊了许多。
谢微之只记得,她在虚空业火之中煎熬两百年,骨肉尽化,只留一点神光,最后浴火重生,撕破虚空回到修真界。
她只记得这些,旁的,就再也没有了。
虚空之中,荒芜幽深,没有任何活物,的确不该有其他了。
可…谢微之直觉,在虚空之中,在业火之中,还有别的…还有什么,被她忘了…
脑中一片空白,谢微之想不起来,那好像只是她的错觉。
那不过是她的错觉。
谢微之握着酒瓶的手紧了紧,真的只是错觉么。
她将右手覆在双眼上。
她总会知道的,总有一日,她都会知道。
“天道,也休想摆布我。”谢微之张开手,一缕光正好透过树叶间隙,落在她掌心。
她合手,拢住了这缕光。
算起来,她回太衍宗已经十数日,该看的人也看了,该办的事,似乎也办了,也是时候该离开了。
素白裙袂落在树干上,谢微之垂着腿,姿态潇洒。
“谢十七,你的伤养好了?”几个原在演武场上的弟子似乎不怀好意地围上向这处走来的少年。
谢微之看了一眼他们袖口徽记,是云中一脉的弟子。
她不知想到什么,轻啧一声。
被云中弟子围住的,正是那日司命峰上鼻青脸肿的少年,十七。
他是云鸾做主收在司命门下的弟子,与同门相比天赋很是寻常。
太衍宗有个规矩,若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拜入六脉之后,便有师尊亲自为其取名。名字对于修士来说,有特殊的意义。
十七是云鸾取的名字,她实在不会取名,由她收入司命的弟子,依她的意思,便从四五六七开始排序,十七便是云鸾纳入司命门下的第十三个弟子。
但司命峰没有谢十一,司命峰的十一,永远只会是云鸾的师姐。
云鸾在用她的方式记住谢微之。
十七看着围上来的云中弟子,抿了抿唇,俯身拜下:“十七,见过各位师兄。”
有一人抬手拍了拍十七的肩膀,调笑道:“几日不见,师弟都是懂了礼数,看来上次那顿打,没白挨。”
说完,几个人齐齐大笑起来。
演武场上也有许多其他弟子,却都只是冷淡旁观。
毕竟,他们又不是司命弟子,如何要管这闲事。何况太衍宗,乃至修真界,都是强者为尊。
十七袖中的手紧紧握成拳,没有说话。
他的修为比不过眼前这几人,能做的,也不过就是一个忍字。
十七被云中这几名弟子欺负也不是第一回了,他们屡屡向他提起比斗,为的不过是他手中每月发下的灵石丹药。
这行径称得上无耻之尤,但谁叫司命一脉势弱,便是弟子受了委屈,也不见身为令主的谢无出面,每回只有一个元婴期的云鸾来找场子。
久而久之,有些人行事便越发放肆起来。
十七等弟子知道云鸾不易,每次受了欺辱也都默默忍下,不愿叫她与其他几脉师兄师姐对上。
“师弟这是不服气?”云中弟子轻佻地拍拍他的脸,“若是不服气,我们再来斗一场,如何?只是师弟,还拿不拿得出做彩头的灵石?”
十七咬着牙,没有答话。
见他脊梁笔直,旁边一人冷哼一声,一脚踹在他膝弯,十七猝不及防,单腿跪了下去。
他猛地睁大眼,看向那人,恨声道:“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欺的就是你,如何?!”
十七不过是个少年人,到了这般境地,如何还忍得下。他召出灵剑,重重向挑衅的云中弟子刺去。
几名云中弟子毫不意外,嬉笑着散开,轻松应对下十七的招式,口中还道:“诸位师弟师妹可瞧好了,这可不是我们先动的手。”
几个人戏耍一般与十七交手,他们中任何一人单独拎出来,十七都不是对手,何况他们联手。
谢微之坐在树上,将一切尽收眼底,口中轻笑一声:“看来这恃强凌弱,是云中一脉的传统啊。”
她指尖摩挲着酒瓶,眼神有些悠远。
‘那便是大师兄救回来的怪物?看上去,和常人区别不大啊。’
‘你知道什么,血溟宗为了养出这只怪物,害了多少人,她可是在毒瘴渊中,以血煞之气为食长大的怪物,哪怕看起来像人,也不是人!’
‘这样人为造出的杂种,就该杀了才是,谁知道她以后会不会成为祸乱天下的魔物。’
‘就是因为她,乘云师妹才会被血溟宗抓去,才会…大师兄已经毁了血溟宗,为什么不杀了她?!’
‘不错,若是没有她,乘云师妹怎么会…多少人都因她而死啊…何况,这样的怪物,如何配入我太衍宗?’
那时候,还叫十一的谢微之,顶着无数非议和异样的目光,跟在司擎身后,走入了太衍宗掌教大殿。
这世上没有人希望她活,她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她的血脉里流淌着原罪。
那个唯一希望她活下去的姑娘,已经因为她死去。
他们都说,她不该活。
她是…一只来自深渊的怪物。
‘诶,你们听说了么,大师兄带回来的那只小怪物,竟然已经金丹了!’
‘她不是只有下品三等灵根么?修为怎会提升得这样快,莫不是用了什么邪门的法子?’
‘那倒不至于,若是她敢这么做,早被掌教察觉,如何还有命在。’
‘她的确勤奋得紧,听住在她旁边的弟子说,就从未见她睡过觉,每日都在刻苦修炼。’
‘下品三等灵根,再怎么刻苦,未来也是有限。’
‘你们去看宗门大比了么?那个十一,简直就是个怪物,根本就是以命换命的打法!’
‘便她夺了宗门大比魁首,下品三等灵根,注定道途有限,六脉令主,谁会愿意收她入门?’
谢微之的灵根太差了,世人都道专精一门,她所学却驳杂,剑法、阵法、符文…诸般种种,她都有涉猎,为的便是更强一点。
她的修行,是在各种险境中磨炼,于生死之间寻求一线突破的机会。
因此那时的谢微之,只要一出手,便是杀招,每一招,都有以命换命的狠厉。
其实金丹破碎前,在太衍宗中,谢微之过得并不快活。她孤身来这世间,没有父母,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唯有独自一人,怀着一腔孤勇走下去。
她还没有学会爱这个世间,没有学会去享受做人的一切。她只是尽力地,如乘云当日所说那般,活下去。
至于为什么要活下去,为谁活下去,谢微之没有想过,她只想变强,因为倘若当日她够强,她就能保护好乘云。
直到,她为了保护太衍宗一百余名同门,在浮月城上以血为祭,金丹破碎。
她再也不可能变强了。
但这一次,她保护了很多人。
行走人世百余年,谢微之终于明白了乘云当日的话。
你要活下去,你要去看看这人间。
谢微之终于到了人间。
她想活下去,不为别人,只为自己。
无论前路多么坎坷,哪怕遍布荆棘,浑身鲜血,她也会向前走下去。
“这就是…人间啊…”谢微之抬起头,笑意浅淡,沐浴在光下,那一瞬,圣洁如九天玄女。
演武场上,十七强行接下云中弟子的剑招,被灵力震得后退三步,身形不稳,险些摔在地上。
谢微之倚在树上,似笑非笑地开口:“云中弟子恃强凌弱,以多欺少的本事,惯来是不错啊。”
她的声音响在算得上空旷的演武场上,仿若惊雷一般。
所有人都循声看去,落在树上,注意到那抹素白裙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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