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书阁远处有一群穿着装饰鱼尾的年轻游人正在自由潜，有男有女，身姿优美、动作轻捷。炫彩的柔软鱼尾在水中漾开大片花纹，映射着洋面的点点日光，伴着飘扬的丝、贝壳状的衣着耳饰，宛如童话故事里的人鱼。
克洛斯正得出神，身后贴过来一个人。
格拉西亚蹭着他的耳朵问：“好吧？”
克洛斯点点头。
“你也可以试一试。”格拉西亚的声音喑哑起来。
“你更适合，格拉西娅小姐。”克洛斯偏了偏脑袋，“人鱼还是公主多，你说呢？”
“尊贵的公主可不能独自起舞。”
“普通侍从没有资格与公主起舞。”
“那么，我为你赐名，”格拉西亚煞有介事地将手塞进克洛斯的掌心里，“公主的剑士与守护者，克洛斯阁下。你没有权力拒绝公主的约定。”
克洛斯转过身，望向格拉西亚。
他为了装扮成“格拉西娅”，在脸上堆了可塑皮，五官棱角改得模糊、柔和，更加女性化，好符合他这身长裙、披纱的装扮，但没有像当初离开维尔林西亚港时那样刻意降低容貌的美观度，仍然可称俊美。
他的眼睑低垂，瞳孔依旧漆黑、深邃，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模一样，但反射出的不是传送点的机械冷光，而是从海面渗透的温暖微光。
“我的同伴，格拉西亚，”克洛斯向前倾身，主动拉近了与对方的距离，“你要如何与我立约？”
他的遣词十分奇特。
格拉西亚没来得及思考，以同样优雅的口吻回应他：“洋面之下的舞曲，还有洋面之上的旅程。”
“旅程的终点在哪里？”
“在彼此厌倦、灵魂背离的时刻。”
“我只是个普通人。”
“遇见我之后就不是了。”格拉西亚抬手按住对方的唇瓣，揉出一片水红色，“你本就不该自甘堕落，碌碌地归于低劣的泥尘。”
归于泥尘——他惦记的还是这张脸。
克洛斯叹了口气：“肤浅。”
“肤浅？”格拉西亚的嗓子里出闷闷的笑声，“谁不肤浅？”
克洛斯没理他，眼睛慢慢垂下去了。
他在思索。
三天的漫游足够格拉西亚将一切跟踪者甩开。
他的行踪曾经泄露过一次，现在如果再有泄露，问题只能出在自己身上。
这是一场考验。
抛来的橄榄枝也只是一针抚慰剂。
抚慰剂……
“有没有卡西-酮？”克洛斯问。
“嗯？”格拉西亚瞧了他一眼，“现在就要？”
“现在就要。”
熟悉的渴求感又一次在胸口蔓延。
“林达尔。”格拉西亚按下通讯按钮，“卡西-酮在哪里？”
“在您后侧的红色胶柜里，小姐。多种口味供您选择。”林达尔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定制行程时，格拉西亚就明确告知林达尔要在入海后保证他们的绝对隐私，因此他们第二次登上游览艇、入海前往大陆架的时候，艇上就没有其他人了——原先的驾驶员通过连接游览艇的感知系统，在同步舱里远程操控；林达尔也留在感知舱里，随时待命，介绍告知。
“我要酸的。”克洛斯挑剔道
格拉西亚在柜子边翻找：“柠檬？”
“再酸点。”
“有黑醋口味，两位。”林达尔指导道，“在右侧第四层的柜子里。”
游览艇上的卡西-酮纯度不算太高，克洛斯的反应并不太激动，但多多少少说了点胡话，翻来覆去地骂格拉西亚王八蛋，要么就怪摩洛乱来、办事不靠谱。
格拉西亚听了半晌，没听出什么问题，翻开手掌，唤醒自己的丝绒光脑。
田狼没有新信息。
他出了一口气。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但他的行踪确实泄露出去了。
田狼连他入港的时间都知道，甚至精确到了秒，语气严厉地告诫他改头换面。
这还是他头一回泄露行踪。
克洛斯瘫在软床上，面朝外侧的海洋，嘴里隐隐约约还在嘟囔。
格拉西亚来到床边，目光在克洛斯的白净脖颈上徘徊。
正义、善良、坚定、好的小叛徒。
凭自己的力气，稍稍用力就能把那片脆弱的脖颈捏断。
人类都这么脆弱，一点伤都能要了他们的命。
但格拉西亚在犹豫。
如果克洛斯死了，他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重新找到这么一个称心如意的“小尾巴”。
而且，现在的谜团太多了。
克洛斯怎么会联系上田狼的敌人？
他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调度主管吗？
难道他进入维尔林西亚的时候就已经带了任务，来到他身边真的是为了潜伏？
可能吗？
还有他和摩洛的关系——摩洛确实认识克洛斯，可格拉西亚能从上次的通讯里感觉出来，这两个人的关系虽然熟稔，似乎并不亲近。
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一种怪异的状态，就像刻意回避某种存在的事实。
摩洛瞒了他什么？
格拉西亚已经数不清自己出了多少次通讯请求，但摩洛的回应依旧是系统设定好的视频：
“各位朋友，当地时间好。如你所见，我现在在海洋之星乔卡度假，一切工作暂缓，紧急事务请联系陀斐特办公室。祝愿你的生活同样愉快！”
格拉西亚悻悻合上手掌。
早不度假，晚不度假，偏偏在这种关键时候。
下次他得亲自去一趟陀斐特，好好跟摩洛探讨一番。
“林达尔。”他又按下通讯按钮。
“您请讲，小姐。”对面回应他。
格拉西亚的声音没有变：“林达尔。”
林达尔静默片刻，终于咳了一声：“格拉西亚先生。”
“替我查一个人的位置，名叫摩洛，来自陀斐特，其他信息我马上给你。注意，不要走乔卡网络。”
“明白，先生。我尽力。”
“后面有人吗？”
“暂时没有。”
“一旦有情况，立刻通知我，”格拉西亚的目光向上游移，停留在游览艇顶端，“多谢你。”
“应该的，先生。”
通讯挂断了。
游览艇行经一处鱼群，密密麻麻的小鱼形成一处壮观的漩涡鱼墙，宛如水下的鱼群风暴，自在地展示大自然的精妙设计。
格拉西亚抬头凝视井然有序的鱼群，没见克洛斯闭上了眼睛。
游览艇下了大陆坡，磕磕绊绊地穿行在曲折的水下河谷间，终于把克洛斯颠起来了。
他撑着床铺摇摇晃晃地起身，原本梳理整齐的头现在乱得一团糟。
格拉西亚站到他面前，抬手梳了梳他的头：“乱死了。”
克洛斯的声音带着没睡醒的沙哑：“现在去哪里？”
“在水下河谷耽误了一点时间。”格拉西亚告诉他，“现在去堤坝球。”
“让林达尔出来，”克洛斯抬手，但没抬成功，虚软地放下胳膊，“讲解讲解。”
格拉西亚笑了一声，打开通讯：“导游，给我们介绍一下现在的情况。”
“收到，先生。”林达尔的声音从对面传来，“依照格拉西娅小姐的要求，我们推迟了大陆架漫步的时间，此刻处于水下河谷，想必两位已经见到了不少奇异的海洋生物。”
见什么啊，脑袋都睡迷糊了。
克洛斯叹气。
“现在的时间尚早，两位如果还有兴趣出舱漫步，我可以联系大陆架附近的负责人，为两位领路。”
格拉西亚拍拍克洛斯的顶：“想去转转吗？”
“怎么转？”克洛斯小声问。
“是这样的，”林达尔向他们解释，“三公里外有一处负责点，在那里有专人与游览艇对接，协助游客穿戴观光设备，护送大家进入开阔水域。当然，我也会通过语音指导两位，与二位同在。”
“去，”克洛斯点点头，“舱里太闷了。”
“转向吧。”格拉西亚确认道。
“收到。”林达尔应下，“转道大陆架漫步点，编号13。”
驾驶员应声调整前进方向。
水下漫步观光设备比克洛斯想象的还轻便，就是一层轻盈的皮套，脑袋上额外再戴一个防护头罩。
格拉西亚贼心不死，还问工作人员有没有装饰鱼尾，得知这样的水下深度没法兼顾美观和安全，这才死了心。
他们一人领了一条透明的纤维牵引绳，穿过漫步点的梯度增压舱，依次入了水。
克洛斯总是不由自主地向上漂浮，只好抓紧腰上的牵引绳向下降落。
隔着目镜左右环顾，他见海底的白沙像一条宽阔的大道向前方无限延伸，终于消失在视线的极远处。两侧的墨绿色植被密密地生长，渐渐侵蚀了白沙大道。
“往前走？”格拉西亚问。
他的声音从目镜两侧的传音粒里出来，产生了某种空灵的变调。
“去。”克洛斯点点头，向后方的漫步点挥手。
漫步点里的工作人员收到信息，延长了牵引绳的长度，漫步点底部的基座附近渐渐堆起了绳圈。
格拉西亚确认牵引绳捆绑无误，率先迈出了蹒跚的步子。
克洛斯紧随其后，走向暗色的海洋深处。
防护头罩的隔音效果很好，几乎听不到外部的海水声。
漫步点频道里只有规律的机械提示音，每隔半分钟响一下，证明频道信号良好；克洛斯和格拉西亚的游客频道则彼此互通，连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一条红彤彤的小鱼从他们身旁游过，转头瞧着眼前两个形状怪异的生物。
格拉西亚抬手搅起一片水，吓得那小鱼一摆尾，溜走了。
克洛斯清了清嗓子，低低地笑了。
格拉西亚停住脚步，回过头来。
漫步点离他们有一点距离，在目镜里呈现出一片柔和、黯淡的橙黄色，在无边无际的海水中显得孤立无援。
“你，宝贝儿，”格拉西亚在原地轻盈地踏了一步，留下一片凹痕，“你的每一步都会留下印记。”
“不，不对，”克洛斯的呼吸节奏没有变，“一切印记都会被海水涂抹干净。”
“所以，我的动作得快一点。”格拉西亚负手站定，“而我亲爱的同伴、随从、剑士，你要以什么样的方式帮助我？”
克洛斯歪过脑袋：“你需要什么样的帮助？”
“你的头脑和灵魂。”
格拉西亚的声音和往常一样平静，但克洛斯莫名耳根一紧，汗毛悚立：“这种东西你能拿吗？”
“头脑已经拿到了。”格拉西亚温柔地告诉他，“就差灵魂了。”
隔着目镜和防护头罩，克洛斯不见对方的表情，只能见一个黑漆漆的圆球套在对方的脖颈上。
“你高我的灵魂了。”克洛斯不想和他绕圈子，“你想说什么？”
“你为什么独自一人进入维尔林西亚？”格拉西亚问。
来了。
“因为我有摩洛的协助，也有强烈的复仇愿望。”克洛斯理直气壮地回应他。
“这是全部的真相？”格拉西亚追问道。
“这是全部的真相。”克洛斯原句重复。
传音粒静了一会儿：“田狼呢？”
“田狼怎么了？”
“你从哪里听说过田狼？”
“只从你这儿听说过。”克洛斯回答他——这话也确实没错，“我说过，我是个普通人，以前从来没有介入过这样的事情。”
“运输箱对你有什么意义？”
“如果对我有意义，”克洛斯叹了口气，“我会趁着你去手术室抱着箱子开溜，等第二天你醒过来，就会现我连人带东西跑得无影无踪。”
“那样你就毁约了。”格拉西亚道。
克洛斯的呼吸顿住。
顿住的那一刻他就懊恼起来——他暴露了。
格拉西亚显然现了对方的呼吸变化：“我们的约定只提及了人身安全与杂事处理，却没有提到保密。你觉得这是个漏洞，是吗，宝贝儿？我很欣赏你的守约精神。”
克洛斯没出声。
“你是怎么计划的？”格拉西亚继续问，“等我送到货之后再下手，还是……本来就顺路？”
是顺路，但克洛斯不能继续说了。
水压影响了他的智商。
他不该侧面回答格拉西亚——他就不该回答。
“你和谁合作？”格拉西亚向克洛斯走过来，“田狼告诉我，我的行踪泄露，进入乔卡的时间精确到了秒。”
他们之间的距离本来没隔太远，只有三五步的距离——但格拉西亚向前连走了几步，他们之间的距离还是三五步。
“你怕了，宝贝儿。”格拉西亚着对方后退，“你在怕什么？”
他大概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
黑色的亮面软皮抗压服紧紧附着四肢躯干，把人包裹得像一条变异的大海蛇，头上的防护头罩圆得不正常，在海蛇身上显得极其多余、极其怪异。
“你会毁了我的防护头罩，”克洛斯虽然嘴上说怕，声音却很稳，“切断我的牵引绳，或者……谁知道呢？你的行事风格太有创意了。”
“感谢赏识，”格拉西亚的笑声在克洛斯的头罩里回荡，不知是不是因为信号干扰，尾音掺入一段刺耳的电磁声，“人鱼的归宿确实是深海。”
克洛斯捏紧了拳头，呼吸急促起来。
他没有武器，也不是格拉西亚的对手。
可海里的环境不一样，说不定能有一丝胜算——谁说得准呢？
“这里当然不是终点，宝贝儿。”格拉西亚觉了对方的情绪变化，顿时愉悦起来，“告诉我，你与谁合作？谁指示你获取运输箱？”
“和你有什么关系，格拉西亚？”克洛斯不打算瞒了——他也瞒不下去了，“我们的约定只谈到陪同运送。现在我遵循约定，没有给你造成半点麻烦。你以什么身份质问我？”
“唉，宝贝儿，”格拉西亚的声音有点责怪的意思，“你总是忘记，这段时间里，你是我的所有物。”
“谁是你的所有物？”克洛斯笑出声，“你多大了，嗯？我是你的、你是我的——你活在睡前故事里？环网保障每一个人的自由意志与独立身份！”
“可你依靠环网又得到了什么？”
“你以为我只有环网秩序吗？”克洛斯咋舌道，“你以为我怎么敢只身一人进入环网飞地、无序之所？”
格拉西亚眯起眼睛，打量着对方的头罩——他猜对了？
但头罩完全遮住了克洛斯的容貌，格拉西亚只能听见对方的声音：“你信不信，格拉西亚，你现在只要擦掉脸上的可塑皮，在水面上稍稍冒一个头，下一秒就能挂上最重的重力锁链坠回大陆架底端。”
克洛斯停顿了一下，语气渐渐轻松起来：“我们可不会给你配备这样的潜水装置噢。”
格拉西亚竟然有点分辨不出对方是陈述还是调侃：“你到底是谁？”
“如你所见，”克洛斯竖起食指，示意对方噤声，“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环网居民。”
“普普通通？”格拉西亚也要笑了，“宝贝儿，你的秘密在头脑里还是灵魂里？”
“你来自己找啊。”克洛斯上前两步，“你想要头脑，还是灵魂？”
他几乎贴到了格拉西亚的身上。
格拉西亚捧起对方的脸颊——脑袋——头罩。
……这个黑漆漆的头罩真的太没有美感了。
“专心完成你的任务，格拉西亚。”克洛斯的声音突然冷冽起来，语气严厉得像命令。
但格拉西亚该死地吃他这套——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为什么。
“我们出来得太久了。”克洛斯又道。
他抓住格拉西亚的手指，一根根地纳入自己的指缝间。
“宝贝儿……”格拉西亚还想说什么，被克洛斯打断了。
“宝贝儿，”克洛斯勾住格拉西亚手腕上的牵引绳，“别逼我把你的绳子切断咯。”
“你也太不起纤维玻璃了。”格拉西亚笑道。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我的手上还有什么东西。”克洛斯声音轻柔，一点也不慌张、一点也不心虚。
他感觉到格拉西亚攥住他的手，紧紧扣住每一道指缝，好像怕他随水飘走，又或是搞些切断纤维绳之类的小动作。
真是傻得可爱。
克洛斯心里有点自得，又有点怜惜。
两条细细的牵引绳彼此交错，游向寂寞的漫游点，而来时的脚印早已在海水的拨动下消散得无影无踪。优质免费的小说阅读就在阅书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