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 4 章(1 / 1)

这几个月以来,傅臻时时刻刻都在忍受身体中两种力量的冲击与折磨。

即便是昏迷之中,整个人也恍若置身疆场纷乱的马蹄之下,每一刻都是撕裂般的疼痛。

他先天患有头疾,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

发作之时头痛欲裂,整个人暴躁易怒乃至癫狂,似乎只有杀人才能缓解身体里的烧灼。

这样的烧灼流淌在血液里,深入骨髓,药石无医,成为伴随他整整二十余年的痼疾。

而自从中了那一箭,他明显感到身体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箭伤于他而言不值一提,这些年在战场受过的伤比这严重的多得多,早已视若等闲。

蹊跷的是箭尖上的毒。

毒液入体,身体中又多了一股冰冷阴邪的力量。

如同寒刀雪剑般游走于血脉之中,与之前那股炽热剧烈交锋,两者暗暗较劲,又同仇敌忾,拿出一种至死方休的气势。

只要他还在呼吸,这样的痛楚便一分都减缓不了。

偶尔撑着醒来一次,已经是他最大的极限。

他总要看看,拿命挣来的这座江山,还能在他手里残喘多久。

傅臻素来不喜人近身,能入喉的东西他向来谨慎,那些趁他昏迷欲往他口中偷偷灌药的狗奴才,无一例外被他扔出去杖毙。

早在边疆时他便知晓,此毒为北凉独有,几乎无药可解。

寻常的解毒汤根本毫无作用,美人血更是神乎其神,说不准还会让他死得更快。

他在心内哂笑一声。

这世上也从来无人愿他活,不是吗?

“唔……阮阮痛。”

半醒间,耳边倏忽传来女子低呻,宛若梦中呓语。

傅臻眉头一凛,迅速在心里戒备起来。

殿中有人?还在他床榻边?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哪怕只残存一丝意识,身侧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而傅臻无论是内功的造诣,还是力量的应对,在当世都少有敌手,纵然有头疾与剧毒在身,也不足以对他造成太大限制。

因而即便昏迷在床,朝堂后宫那些蠢蠢欲动之人,也没有胆量或把握在短时间内取他性命。

就像牢笼里沉睡的一头恶兽,即便奄奄一息,也无人敢爬到它头上来拔须。

因为他若没有死,死的便会是他们。

对于威胁,傅臻从来都是斩草除根,从不手软。

而他亦可以确定的是,身边这个女子,力量低到足以令人忽视。

时不时糯糯低吟一声,以为自己出声很小,却不知他眼皮虽未抬,头脑却一片清明,只通过听觉,便已将她的一举一动了然于心。

想让他死的那些人,如今已经这般捉襟见肘了么?

竟派这么个废物来取他性命,想想也是滑稽。

傅臻等了许久,也没听见那女子有任何动静。

她在等什么?

傅臻冷笑,倘若她当真有任何越轨之举,他会毫不犹豫地掐断她的喉——

“啪——”

手背倏地一沉,落了个温温软软的东西。

傅臻几乎在同一时刻霍然睁眼,冰凉的目光扫过身侧那个毛茸茸的脑袋。

“……”

小东西。

竟敢在他身侧安睡,还将脸砸在他手背上!

傅臻一时竟分不清她是真蠢还是伪装。

若是蠢成这样,真是没眼看了。

可倘若是伪装,的的确确比以往那些多几分头脑,还知道另辟蹊径,反其道而行之。

只不过这法子对他毫无作用,他动动手,就能将人送去见阎王。

他想起两年前西北军中,也有人将一楼兰妖姬塞进他的大帐,许是用了什么媚术,那双妖艳的眼眸能够蛊惑人心,令人心甘情愿跟着她的指令行事。

傅臻就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演,待那女子察觉出不对时,傅臻直接一剑剜了她双眼。

而身旁这个,她弱得就像……

能掐出水的一朵小蘑菇。

大掌一握,便能叫她粉身碎骨。

傅臻眸色渐深,手掌微微抬起,眼中一缕寒芒掠过。

许是察觉到危险的降临,床侧那人猛然惊醒。

抬起头,一双柔中带怯的眼眸与他对上,沾染了深秋的露水般透亮。

“……”

阮阮一下子就清醒了,可脑海中还是混混沌沌的。

她、她方才做了什么?

她只知道梦里寻了个冰冰凉凉的软枕,便顺势躺了下去,难不成这软枕是……

是暴君的手?

阮阮下意识攥紧了衣襟,圆润的指尖掐得发白。

惊鹿般的眼眸里,倒映出男人苍白如霜的面容。

被褥掩盖不住高大昳丽的身形,男人手臂撑着明黄缎面缓缓坐起,白皙指节略微松散地搭在屈起的一侧膝头,玄色寝袍衬得肌肤如玉雕成,骨子里泛着几分冷。

好、好看。

失神了一瞬,阮阮避开他平直而冷淡的目光,低下头,紧抿着唇,强自压制着心中的兵荒马乱。

几声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她的思绪。

下一息,膝前的马鞍毯上多了一块殷红的血迹。

“啪嗒”。

一声接着一声,地毯很快变得血迹斑斑。

她诧异地抬起眼,才看到他嘴角仍挂着一抹鲜红。

怎么突然吐血了?

初次侍药便遇到这样的情况,阮阮有些无措,总觉得心口窒得慌,仿佛他吐出的血也丝丝缕缕地渗入她的骨髓里。

“陛下醒了!快,去将解毒汤端过来!”

耳边突然传来吵嚷的人声,在寂静的夜里豁开一道口子,似乎与这大殿格格不入。

殿外时时刻刻守着人,傅臻一起身便有人发觉。

汪顺然急急忙忙奔过来,见此情景当即慌了神,急忙取出帕子替他擦拭,却被傅臻抬臂拂开。

“聒噪。”

似乎许久没有开嗓说话,那声音极低极沉,沙哑中透着千丝万缕的疲惫。

明明隔着半丈的距离,却像是贴着人的耳廓,刮出沙沙的声响。

一双阴戾的眼眸也被唇角的鲜血映得通红。

殿内多了不少人,阮阮的存在感瞬间降低,原本想着默不作声退至一旁,可那双漆黑的眼眸忽然垂下来,敏锐地捉住她胆怯的目光。

不知如何解释自己的出现与失态,阮阮有些如坐针毡。

汪顺然端着红木漆盘,和声道:“陛下,药熬好了。”

他从前是伺候先帝的,也一直看着傅臻长大,却从不敢招惹这位祖宗。

他一发病,这世上无人压制得住。

可傅臻压根不看他,也不喝药,只直勾勾地盯着眼前这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小东西。

汪顺然看看傅臻,又看看阮阮,暗自在心里琢磨。

郁从宽并身后两个太医也在方才匆匆进殿,见缝插针道:“这是微臣新研制的解毒汤,太后娘娘特意从大晋各地寻来了几十名姿色出众的美人,这汤药便是以美人血为药引熬制而成,有解百毒之功效,陛下不能不喝呀!”

“美人?”

低哑而慵懒的嗓音,凉飕飕地淌过耳膜。

傅臻眼都未抬,紧紧盯着眼前的女子,目光不曾移开半分。

男人的眼睛宛若深渊,阮阮望着他,心口便莫名地紧缩起来,仿佛溺水之人被压得无法喘息。

而在这样锐利的眸光中,所有的虚假、怯懦、恐惧通通无处遁形。

阮阮能听到自己隆隆的心跳,慢慢地,呼吸都有些困难。

“陛下,您听微臣一句劝,将这药喝了吧!”

傅臻眉头蹙紧,颇不耐烦道:“再吵,朕摘了你的脑袋。”

郁从宽知他向来没有耐心,连忙噤声儿,不去触他霉头,孤立无援之际,偷偷扫了眼四周,才发现汪顺然把药扔给身旁的小太监,自己躲到一边去了。

这怂货,胆子比针眼还小。

“美人血果真能解朕体内余毒?”

傅臻微抬眼,却并未将药接过来。

郁从宽赶忙躬身上前道:“古医经的确有此记载,陛下不妨一试。”

“好啊。”

傅臻握拳抵着薄唇,咳嗽两声,轻笑:“朕若试了,却解不了毒,朕治你太医院一个欺君犯上之罪不过分吧。”

那声音凉浸浸的,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郁从宽霎时噤若寒蝉。

倘若饮下美人血还未根治,恐怕太医院上上下下都得陪葬。

以这暴君的性子,的确是他能干出的事儿。

可……问题就出在,此法过于玄幻。

古书上寥寥几笔,从来没有人试过,更不知效果如何。

说到底美人血也就是个幌子,横竖看着他没几日活头了,不妨再火上浇油一把,等时机成熟,暴君一死,昭王殿下也可顺顺利利地登上宝座。

救不救得活,郁从宽不敢说。

可要是问死不死得成,郁从宽倒是可以打包票,一般人若是伤成这样,早就当场断气了,哪里还能熬到现在。

只是眼下傅臻还有一口气在,总得糊弄过去,没得趁这最后关头搭上了自己的性命,那就得不偿失了。

宫里的御医说起来是为贵主效命,实则脑袋都在裤腰带上别着,差事办得好是你的本分,差事办不好,惹主子不高兴,十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慈宁宫那位许的富贵于他而言都是浮云,保住身家性命才是真,他一介御医再有能耐也无法位极人臣,能怎么办呢!

傅臻依旧在笑,双眸因常年的头疾,蜿蜒的红血丝一直消散不去。

郁从宽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虚与委蛇道:“《古医道》为一医仙所著,书中的确提过此方,陛下所中之毒实在诡谲,诡谲之物亦需用诡谲之法来解,这些美人都是太后娘娘从各地寻来的,个个万里挑一,这几日都泡了药浴,陛下——”

郁从宽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却发现傅臻压根心不在焉,目光只停留在眼前这美人身上。

面前这人,嘴角堆出几分慵懒笑意,从容矜贵中藏着刀锋,疲倦的眉眼间溢出威慑人心的力量。

多瞧一眼,遍体生寒。

阮阮垂下眼,身子已经控制不住抖似筛糠,倏忽下颌一凉,一道不由分说的力量将她的下巴扣住,强迫她与他对视。

瘦削指节描摹下颌,轻微的摩擦声让人不寒而栗。

“你是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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