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嘶哑,却足够清晰,一字一句地被崔苒听了进去。
崔苒后背有些僵硬,却依旧柔和地微笑着。
阮阮紧张地望着傅臻,她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可她知道他头疾发作了,每说一个字都在极力隐忍克制。
“陛下,我……”
她迟疑了片刻,傅臻却伸手将她推开,“听不懂朕的话?”
阮阮被推倒在榻上,眼尾有些泛红,露出的侧脸恰好撞入崔苒眼中。
崔苒看着她,眸光稍稍一滞。
难怪太后和余嫆都说她姿容出众,果然是个妖妖调调的狐媚子!这副楚楚动人到足以令天下女子自惭形秽的模样,难怪傅臻连病中都要夜夜与之欢好。
崔苒见她不情不愿地下了四方榻,心想这狐媚子也是个没胆量没骨头的,不敢以面示人,一直背对着她。
阮阮拖着浅碧色的裙摆绕过屏风,一个人小心翼翼地爬上龙床,她绷着唇角,拿过案上的锦帕试着擦拭脖颈的伤口,看到鲜红的血迹在帕子上洇开。
她用了些力道,换了干净的一面又擦拭下去,很快脖上的血迹都被擦得干干净净。
没有疼痛,没有新涌出来的血珠……
这就说明,方才他根本没有咬破她的皮肤,她脖子上的血全都是他留下的……
一些细碎的声音消下去,帷幔后很快没了动静。
崔苒嘴角的讽意一闪而逝,视线调转回来,再次盈盈施礼:“臣女都水使之女崔苒,给陛下请安。”
她抬起头,这才完完整整地看到傅臻的样貌。
面前的男人,凤眸微垂,衣襟歪斜,行止慵散,清绝中透着硬朗,轮廓如雕刻般俊美绝伦。
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倚在榻上小憩,可周身寒冽的煞气还是令人不自觉地浑身紧绷。
那双眼红得厉害。
崔苒见过很多缠绵病榻的人,他们的眼睛就像隔夜的燕窝羹,浑浊浓稠到令人生恶。
可傅臻的不一样,他就像被寒重的铁索禁锢在深潭之下的恶龙,几百年,几千年,甚至几万年看不到光,他的鳞片被狠狠剥开,每一寸皮肤都被藤鞭抽得支离破碎,血肉分离,无边的血色在深海里飘红,然后才有了这样一双眼睛。
她甚至有些不敢直视。
崔苒身形渐渐有些摇晃,因为傅臻没有任何的回应,既未免她的礼,也不说旁的,反倒是端起炕桌上的白瓷杯盏,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
就当她背脊出汗,快要站不住的时候,傅臻忽然抬眼看向她,慢慢弯起唇,开口竟是念了一句诗:
“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窈窕深谷,时见美人。”[注]
他的声音因病而变得低沉喑哑,可加上难得温柔的、深情款款的目光,竟念出一种婉转动听的味道。
崔苒两腮微微泛起粉色的光晕,克制住心内暗潮汹涌,终于从容起身,温顺地笑道:“陛下谬赞。论起样貌,臣女自是远远不及姜美人,家中姊妹的品貌也个个皆在苒苒之上。”
傅臻低笑,神色转淡:“既如此,你可知你父亲为何要送你入宫?”
崔苒讶异地张了张口,脑中空白一瞬,他这算是默认了她方才的回话?可那都是她的谦辞!
这轻蔑的语气做不得假,可方才他念那句诗的时候也是真情实意的模样。
崔苒脸色有些发白,整个人都是木的。
傅臻指尖转动着杯盏,另一只手压着榻面,笑意盈盈地望着她:“因为你在崔氏一族可有可无,送你来伺候朕这个病秧子,就是死了也是不痛不痒,对崔氏没有任何的损失。”
这话说得轻巧,可一字一句却如寒刀直戳心肺。
崔苒额头浮起一层冷汗,口中银牙几乎咬碎。
她心内知晓这一层原因,可被人当面揭短,仿佛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心里恼怒又难受。
崔苒想着方才他念的那句诗,努力让心绪平和下来,平静地笑说:“陛下吉人自有天相,医术上说美人血为引可解百毒更非空穴来风,如今美人都进了宫,陛下定会早日痊愈的。”
傅臻没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却似笑非笑地问:“读过书么?可知道方才那句诗是何意?”
崔苒怔了怔,眸中再次漫过一丝喜色,没想到他又提起这句。
她在脑海中将这句诗拆开嚼碎了反复揣摩,其实他的内心也是欢喜的吧?只是觉得自己病重,不能耽误她,说那些让她难堪的话,只是为了让她知难而退。
傅臻嘴角笑意加深,挑眉道:“看来是知道了。”
崔苒轻抿着唇,两颊露出薄薄的绯红,有花朵在心口绽放开来。
“这句诗,”傅臻又喝了口茶,忽然低笑着说,“是你父亲崔郜昨夜在京郊别苑对一位新添的外室说的。”
话音刚落,崔苒的笑容当即垮在嘴角,脸上像打碎的染缸,霎时五彩斑斓。
傅臻好整以暇看着她,手里的动作也不紧不慢,“你想知道那外室的名字吗?你父亲亲自取的,就叫‘窈窕’,果真是美人的名字,你父亲唤她‘阿窈’,昨夜在床上一共唤了一百二十一声。”
崔苒再也控制不住面上的表情,秀眸圆瞪,额头青筋直跳,藏于袖中的两手死死攥成拳,纤长的指甲扭曲得不成形状。
她当然知道父亲在外有很多女人,也有很多女儿。
这些年他在外治水,东奔西走,每过一处都会留情。
他与母亲的联姻,或许掺杂风月,可更多的还是两大家族之间的利益捆绑。他们虽被困在一张网里面,可只要不触碰底线,对方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饶是如此,也并不代表旁人可以将这些龌龊的真相赤-裸裸地摆在她面前,毫不客气地羞辱和践踏。
然而更令她震惊的是,一个朝中四品官员的隐秘私事,傅臻竟然知晓得一清二楚!
他分明已经病得快要死了,却永远掌控所有,似乎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崔苒渐渐觉得呼吸困难,她看着面前的男人眉眼间的笑意一点点地冷却,她才发现他原来如此的陌生,心肠又是如此的冷硬。
诚然有血缘的维系,她本该唤他一声表兄,可她却从未与他有过任何交集。
先帝在时的除夕大宴,文武百官皆可带家眷出席,可他年年出兵在外,与这上安城的繁华热闹永远格格不入,她甚至……到今日才真正看到他的模样。
但,那又如何?
即便他是地狱的修罗,是阴森的恶鬼,即便他将她的尊严狠狠踩在脚下,那又如何!
他不过是个将死之人!
她不是进宫来与他举案齐眉白头偕老的,只要熬过这一劫,她便是万万人之上的太后,世上再无人敢于轻慢。
崔苒慢慢沉下心,渐渐能够神色泰然地望着他。
傅臻手掌颤抖着去端炕桌上的茶壶倒水,茶才倒一半,又忍不住低咳起来。
阮阮忐忑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双手绞紧被褥的一角,两眼放空地朝向帐顶,每听到一声咳嗽,眉心就狠狠跳动一下。
那种渗透着沉水香的血腥味仿佛就在鼻尖萦绕。
半晌,咳嗽声渐弱,阮阮敛下不安的神色,攥住被角的手指也松了松。
傅臻歪着头,望向崔苒身后,笑中的寒意散去,“这是四时坊的糕点?”
崔苒硬生生地挤出一个笑容,声音平稳:“是,枣泥酥,薄荷糕,绣球饼,杏仁佛手,金乳酥样样都有一些,陛下要尝尝么?”
傅臻手背青筋凸起若山脉,闭上眼睛,淡淡地嗯了声。
见他提起兴致,崔苒忍下方才所有的屈辱,示意丫鬟将糕点一道道布在炕桌上。
四时坊的点心,每一道都是上安最好的糕点师傅精心蒸烤,个个模样小巧精致,光是这股甜香味道就让人食欲大增。
傅臻淡淡扫过一眼桌上的吃食,漫不经心道:“别说是宫外来路不明的点心,就算是御膳房的东西,也需要有尝膳官试毒,崔姑娘不知道这个规矩?”
崔苒脸色不太好看,却还是恭声应下,她知道宫里的规矩,也知道傅臻为人谨慎,于是转身对一个紫衣丫鬟道:“紫苏,你来替陛下试膳。”
紫苏道了声是,便躬身上前一步,可迎上傅臻冷冷的眸光,紫苏吓得腿肚子都在打颤,正哆哆嗦嗦地伸手去取箸,却被傅臻寒意渗人的声音斥退。
“崔姑娘既然有这份心意,倒不如由崔姑娘亲自来试?”
崔苒脸色一变,历来尝膳官都是宫中地位最低贱的宦者,便是她带进宫的两个丫鬟,在崔府也是有头有脸的一等丫鬟,从不替人试膳。
傅臻竟要她在下人面前,亲自替他试膳,这分明就是打她的脸!偏偏她还推拒不了,否则就是抗旨不尊。
傅臻笑:“怎么,崔姑娘不愿意?”
崔苒牙关几乎咬出血,半晌才深吸了口气,扯着嘴角颔首道:“替陛下试膳,臣女怎会不愿?这些点心既然是臣女张罗的,自然该由臣女亲自来试,你们都退下吧。”
她不想让自己最丢人最卑微的样子被更多人看到,尤其是自己的侍女,在她们面前,她只能是高贵不容侵犯的主子。
两名丫鬟正欲告退,傅臻却道:“殿内总要有人侍奉,不必退下。”
紫苏与含朱相视一眼,只得应是,默默退在崔苒身后。
崔苒咬紧后槽牙,定定地走上前,屈身从食盒中取出刀匕和银箸,小心翼翼地切开一小块枣泥糕放入口中,吞声饮泣地下咽。
七八种糕点,每一碟都尝过一小块,分明都是酥香甜软的口味,崔苒却只尝到苦涩和酸楚。
眼看着要试完,傅臻凑近看着她,缓缓笑问:“好吃么?”
崔苒抬眸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目光,一时心跳隆隆,竟不知这笑中有几分真假。
毫无疑问,他是男子之中最好看的那一类长相,每一处五官都异常精致,深渊为眸,山峦为鼻,皓月为肤,玉石作骨。
只是他那些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声和这副暴戾无常的性子在前,从来没有人去注意他的容貌罢了。
崔苒怔怔地看着他,心中的怒气压下去,一点陌生的酥麻感如同长了脚似的,慢慢地爬上心尖。
她攥着手心,轻声道:“臣女尝过了,薄荷糕清凉,山楂糕开胃,枣泥酥香甜,不会有毒。陛下也尝一尝,看看与御膳房的点心有何不同?”
傅臻手指敲打着桌面,目光在糕点上扫过,一面指着余下的点心,一面道:“这些,还有这些,全都未尝过,崔姑娘自己吃的那一块无毒,又怎知其他点心也无毒?”
崔苒心下不由得一紧,“这……”
傅臻依旧笑意不减:“既然崔姑娘说不错,那不如将这些全都吃了吧。”
崔苒瞪大了双眼,面色煞白,指尖掐出了血,身体更是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傅臻看似循循善诱,却又步步紧逼:“崔姑娘不愿意,还是朕难为你了?朕本以为,这些东西既然能够送到御前,必然是难得的珍馐,难不成崔姑娘自己都不喜欢么?”
崔苒眼睫颤动着,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他从来没有任何的柔情蜜意,这副昳丽的容颜之下,藏着最残酷的冷意,最恶劣的高傲。
尤其是那双眼睛,看谁都像是蚍蜉蝼蚁。
他毫不留情地打她的脸,就是在扇整个崔氏的耳光!
可她又能说什么?
说她父亲夜御数女,声色犬马,只将她这个女儿视作直上青云的一颗棋子,随时可以丢弃?
说她没用,讨不得皇帝欢心,连一个低贱的药人都及不上?
可……她也不差吧,老天爷怜惜,给了她这一副难得的花容月貌,她打听到族姐私下里骂她狐媚,知道京中纨绔常常在茶余饭后给世家贵族的女子排号,论起美貌,她从来都是数一数二,不落人后。
可在傅臻面前,她甚至连尘泥都不如。
崔苒心中几欲溃不成军,银箸夹起一块半个掌心大小的杏仁酥,一整颗放入口中,令人作呕的甜腻疯狂地扫卷牙根,喉咙干涩又难受。她囫囵吞枣地咽下,又夹起一块往口中塞,忍了许久的眼泪簌簌直落,连带着泣声都一道吞咽下去。
紫苏和含朱连忙跪下,哭着求情:“陛下饶了主子吧……这么多点心根本吃不完的,主子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啊!求陛下饶恕主子吧!主子,不要吃了!不要再吃了……”
两个丫鬟哭天抢地,傅臻眉头直皱,喉咙中的腥意再次翻涌上来,他用帕子抵着唇咳嗽,额间冷汗直出。
哭喊声与咳嗽声频频传入耳中,阮阮心脏像被攥紧了一般。
又听到傅臻一声冷喝:“吵什么,不想死就给朕滚出去。”
那两个丫鬟依旧不依不饶,额头砸在地上出了血,一声接着一声苦苦哀求:“陛下饶了主子吧!”
直到听到匆忙有序的脚步声,两个丫鬟突然间又拿出撕心裂肺的架势,随后那哭喊声又很快在耳边消弭,恐怕是被宫监拖了出去。
殿内没有了震天的哭闹声,耳边只剩下那位崔姑娘手中银箸的碰撞,还有从未停止的、闷吞食物的声音。
傅臻仍然在咳嗽,每咳一声,阮阮的手指都跟着颤动一分。
她知道那位崔姑娘贸然闯进来,傅臻很生气,却没想到他会用这种法子来惩罚她。
那么多的点心,还要吃多久?
阮阮焦急地等待着,可越是心焦,时间就过得越慢。
耳边的咳嗽声又粗重几分,阮阮在想要不要下床去看看他,可是崔姑娘在这里受罚,她会觉得自己是出来看热闹的么?
何况暴君方才逼着她离开,这会她不经他的允许私自下床,恐怕他又要罚她。
咳嗽声令她心烦意乱,她觉得傅臻就要撑不住了,分明已经头疾发作,身上还那么凉,怕是那寒箭的毒也跟着发作……
真像头几回那样,恐怕满殿的人都不够他杀的。
思忖至此,阮阮终于忍不住开口:“陛下……”
她还没想好如何说,外面两人却是同时顿了一下。
阮阮心如擂鼓,仿佛已经看到了傅臻面色冷冽的模样,可是那一声唤出来便收不回去了,她只能咬咬牙,硬着头皮说:“陛下,你过来……好不好?”
话音刚落,阮阮脑中霎时嗡嗡直响,她是不是说错话了?为什么外头没了动静?
崔苒死死捏紧银箸,指骨都挤压得发白,忍着不让自己吐出来,听到帷幔内那一声温柔缱绻,她的脸色更是一阵青白,难看至极。
有那么一瞬,她恨不得掀翻炕桌,把所有的点心都砸到傅臻脸上去!她巴不得他立刻死,和床上那个贱人一起死!
可她能么?
崔苒在心里苦笑着,崔氏的身份对她来说,既是光环,同样也是负累,这世上人人都可以杀他,可她不能。
傅臻声色消沉,眸中依旧是深深的颓靡,直到听到殿内小姑娘柔软的嗓音,忽然就笑起来。
崔苒原本还能将那糕点硬生生吃下去,可此刻真有些食不下咽了。
她唇瓣咬得发白,浑身都在止不住地发抖,胸口像堵着巨石,沉重的钝痛感压得她喘不过气。
傅臻抬眸扫她一眼,眼底的嫌恶不加掩饰,“还不滚。”
崔苒在心里冷笑,她似乎该庆幸他放过她,可又处处不甘。
半晌没言声,她终于站起来,看他的眼神像打翻的墨盘,愤恨,倔强,冷漠通通都有,最后强撑着一个笑容,从牙缝中挤出四个字:“臣女告退。”
阮阮顿时松了口气,听到衣摆曳地的声音渐渐远去,刚要起身,傅臻已经走到她面前。
男人眸色幽暗,肤色白得像透薄的霜花,额间布满了青筋与冷汗,可看她的眼神却灼热得异常,犹如凝视自己的猎物。
阮阮心里咯噔一下,忙下床来想要扶住他,可下一刻男人已经倾下-身,炽热而沉重的身躯猛地压在她肩膀上。
阮阮重重地摔了回去,两人一道滚进了龙床内侧。
他的手颤抖着,所有的防备在顷刻间一扫而空,急促而渴望地找寻她身上那股诱人的佛香。
他的身体像是冰火交织的两极,寒毒发作时,浑身冷得像天山下的雪水,可一碰到她的身子,头疾催动的心火熊熊燃烧,从心口顺着四肢百骸,一直烧到十指的指尖。
阮阮的双手都被桎梏在他大掌之下,他浑身肌肉虬结,宛如铜墙铁壁,以她的力量根本挣脱不开。
他将她抵在身下,灯火烧灼着他的眼眸,仿佛深渊里的巨龙霍然腾空,在冰冷的崖壁上摩擦出一长条飞溅的火星。
巨龙的獠牙划破她的颈肤,火星顺着她豁开的口子侵-略进去,疼痛在伤口上灼灼燃烧。
阮阮又疼又害怕,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景。
她知道他很难受,只要他不要这么凶,她可以把脖子给他嘬一会。
可是他每一次毒性发作时都毫无理智,本质上同未开化的野兽无异,他有野兽的警觉与提防,更有原始的兽性和蓬勃的欲-望。
惶惶灯火刺痛了眼睛,她眼中渐渐蒙上了一层水雾,眼睫轻颤一下,泪水决堤似的顺着眼尾滑落下来,落在哪不知道,她也没办法腾出手去擦,手腕被他钳制住,她根本无法动弹,渐渐地,低低的呜咽声控制不住地从唇齿间溢出来。
“陛下……好疼……”
她哭得意识都有些涣散了,小腿胡乱地踢踏牙床的缎面,“陛下,别……别这样……”
傅臻完全丧失了理智,他浑身处于冰火两重天的境地,余毒在血液里流淌,每过一处都能将骨头冻成寒冰,而另一边,烈火在血脉里燃烧,顷刻将那些寒冰烧成滚烫的沸水,就连眼睛里都要窜出火星来。
牙尖抵进柔软的皮肉里,那种深入骨髓的香气萦绕在鼻尖,让他贪恋,让他恨不得将她狠狠揉进身体里,拆骨碎肉般地吞入腹中。
直到口中品尝到一种特殊的味道,温热的,咸的,钩子一般将他破碎的意识一点点拼凑回来。
他听到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他能够感受到掌心下的两截纤细手腕微微颤动着,那里一点肉都不长,几乎一折就断。
他的脸贴着她的脖颈,那里早已被眼泪洇湿。
原来他尝到的,是她的泪水。
唇下是被他咬破的小小伤口,缀在雪嫩的颈肤上,像雪地里落下一枚红色玉髓。
他低低喘息着,目光有些迷离,将那伤处含在口中,舌尖下意识地捻磨。
疼痛在他唇舌下慢慢地化开,所有的感官酥酥麻麻地调动起来,手腕也能够轻易地挣脱束缚。
阮阮登时如蒙大赦,可她整个人都是麻木的,两手从他手中抽出,只能瘫软地在床榻上展开。
他的头埋在她发间,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脖颈,疼痛一点点地散去,取之而来的是另一种微妙的感觉。
好像从地狱上到了天堂,她躺在云朵上,云朵也轻飘飘的,还会钻到衣裳里挠人痒痒。
直到颈间的捻磨加重,她又痛得稍稍清醒了一些,不过不是牙尖入肉的刺痛,而是覆在她伤口的力量一下子从最开始的温热柔软,变成了肆无忌惮的冲击舔舐。
是一种被沉重地占有,被一种莫名的热情逼到无处可退的疼痛。
男人的气息包裹着她,简直上天入地无孔不入,她本能地逃避躲让,右手却倏忽被一只大手按了回去。
脖颈间传来窸窣的声响,过去了好半晌,他用气音低喘着,“躲什么,方才不是挺能耐?”
阮阮一懵,他已经清醒了?
能耐?
她方才做什么了就能耐?
傅臻喘息着,额头浮了一层冷汗,将内力聚于指尖,在她颈侧的伤处轻轻抚过。
“还疼吗?”傅臻淡淡问她。
这是对自己的恶行感到愧疚么,在关心她么?
阮阮鼻子酸酸的,下意识地点头,“疼的。”
傅臻勾着唇,眸中泛着冷光:“又撒谎。”
阮阮讶异地张了张嘴巴,伸手摸了摸伤口,这才回过神来。
她根本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忽然间觉得脖颈处热乎乎的,疼痛的确减缓了很多,赶忙改口道:“不疼,不疼了。”
傅臻拳头抵唇轻咳一声,侧过身,用巾帕擦去了唇边的血迹。
阮阮怔怔望着他后背,想起那日在汤泉宫看到的伤口,睫羽动了动。
再看他回过身来,一双猩红倦怠的双眸猛然撞入眼中,阮阮禁不住一哆嗦,仿佛下一刻他便能像巨兽一样朝她扑过来,一口咬断她的脖子。
阮阮咬咬唇,略微偏过视线,凝神斟酌着回答他醒来时问的问题。
“我怕陛下。”
她看他一次就想躲一次,哪有什么能耐?
傅臻凑近,指腹拂去她双颊残余的泪痕,“怕朕,还敢叫朕过来?”
阮阮鼻子泛酸,没有说话。
傅臻不动声色地望着她,“上一个唤朕过来的人,是北凉的振武大将军,他让朕尽管放马过来。”
阮阮怔了怔,急得想让他赶紧说下去,“那他后来怎么样了?”
“死了,”傅臻面无表情地告诉她,“他让朕放马过来,朕便遂了他的意,放马过去将他踏成了肉泥。”
阮阮脸色霎时一白,她知道他在外战无不胜,谁敢挑衅他,无异于找死。
傅臻就笑了笑,揉了揉她的脑袋,继续说:“他的头颅被挂在城楼上,直到风干。”
灯花一闪,仿佛有风从头顶掠过。
阮阮浑身一憷,觉得脑袋被人捅了个窟窿,寒风灌进来,整个人凉飕飕的。
她抱紧膝盖,缩着头,哆哆嗦嗦地倚到软枕前坐着。
傅臻忽然大笑起来,瞧她是真笨,“你知不知道方才那句算是邀约?在一个想尽办法要当皇后的女人面前,你躺在朕的龙床上,当着她的面,让朕过来陪你,懂了吗?”
阮阮大惊失色,脑海中炸开一个响雷,急忙摇头否认:“我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崔姑娘也会这么想么?我只是……”
傅臻面色微冷:“你在为她求情?不愿让朕惩罚她?”
阮阮慌忙摇头,“也不是。”
傅臻手臂撑着头,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那你急着喊朕做什么?”
阮阮一愣,是啊,她急着喊他过来做什么?
她明明怕他怕得要死。
她慢慢地抬起眼睛,满室灯火将他的面庞照得明明昧昧,她看不出他脸上任何的表情,唯有眉尾的那道伤疤,有沉甸甸的乌金色烛光嵌在里面。
好像也只能将这些原因归咎于情急之下和意乱心迷。
她心里始终有个疑团,时不时地爬出来戳一戳她的心,让她迷迷瞪瞪、恍恍惚惚,让她一看到他头疾发作,就会下意识地心脏缩紧。
所以,他赶她,她也不愿意走。
他来咬她,她心中虽害怕,但还是任由他摆布。
“陛下,你可有去过——”
阮阮不由得张了张口,可一句“遥州”还未及说出口,肚子竟然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两声。
“……”
阮阮尴尬地抬起头,只看到傅臻眸光黑沉,透出三分讥嘲。
她摸了摸肚子,想到那些被浪费的点心,心里有些可惜。
其实方才听到傅臻逼崔苒吃那些糕点时,阮阮不太理解为什么那两个丫鬟哭得那么凶。
身份使然,对于崔苒来说是屈辱,可对阮阮来说,有时候还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在遥州府没有试膳的说法,不过府上办事或者夫人小姐出门也常常带着丫鬟一起试菜。
偶尔能够打打牙祭的机会,人人都抢着去,谁若瞒着大伙多去几次,说不准还会私下闹不愉快。
姜璇在吃食上很挑剔,什么都是浅尝辄止,不愿意吃的点心赏给下人,阮阮别提有多开心。
阮阮没办法设身处地替崔苒着想,只知道傅臻今日言语上辱了她的父亲,也辱了她,所以崔姑娘才会那么气恼伤心。
她抱膝而坐,心莫名跳得很快,小心翼翼地问他:“陛下,你会立崔姑娘为皇后吗?”
她好像已经习惯在他面前“你”来“我”往了,自从知晓他只是要她配合演戏之后,那声“臣妾”真是怎么都说不顺口。
就说“我”吧,这样舒服一些,何况他也从不在称呼上刁难她。
傅臻看着她,“不知道,你又在瞎琢磨什么?”
阮阮缩着脑袋,试探的语气问:“我……我可以说吗,陛下会不会生气?”
她其实很喜欢说话,只是在宫中步步都要谨慎,言语中稍有错处都有可能要了小命。
似乎从汤泉宫回来之后,她也开始试着与他交流,大多数时候她说几句,傅臻便默默听着,冷着脸不置可否,有时冒出一些蠢话来,傅臻便笑话她。
傅臻的心思没人猜得透,他有时突然大笑,有时又突然沉下脸,所幸她的脑袋还安安稳稳地栓在脖子上。
阮阮见他表情淡淡,那便是容许的意思,于是软语温声地道:“陛下想把崔姑娘赶走吗?你若是想让她离开,直说便是了,何苦这样罚她呢?你说那些话,任谁都不会爱听的,何况她的父亲与陛下的母亲是堂兄妹,崔姑娘也是陛下的妹妹……”
“住口。”傅臻的脸色几乎是瞬间冷了下来,“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阮阮吓得眉心颤了颤。
她似乎永远看不懂他。
她不过是个外人,可崔苒和傅臻是血脉相连的亲人,然而他的眼神看起来那样冷漠而陌生。
阮阮才吓得往后缩了缩,又看到他额头青筋凸起,赶忙凑上前来,手停在半空,不知该如何是好,生怕他再次发作,只能先急声道歉:“是我说错话,对不起陛下,你……你不要生气。”
她手忙脚乱地去找巾帕,想要给他擦拭额头的冷汗,手腕却被他大手钳制,不能动弹。
傅臻盯着他,面色阴沉:“你果真是不怕朕杀了你,愈发得寸进尺。”
阮阮颤了颤眼睛,紧张得舌头打结,急忙道:“方……方才我问过你能不能说,你也是应允了的,怎么又要杀我?我我……你……”
傅臻眉头蹙紧:“什么你我的。”
阮阮面色哀哀,两腮又不由得鼓了鼓:“你让我陪你做戏,我若是死了,你便要再寻旁人来,到时候还需费心培养,岂不麻烦。”
傅臻竟是怔了须臾,随即嗤笑一声,“你是说朕这些日子,就培养出你这么个蠢东西?朕还不如一死了之。”
阮阮被他说得瞠目结舌,鹿眸瞪圆地望着他。
不过男人终究是笑起来,松开了她的手,方才眸中摄人的寒光也渐渐褪下去。
她这才敢挪得近些,却也不敢太近,伸长了胳膊去给他擦拭额头。
一边擦,一边小声叹说:“陛下今日这般,崔姑娘会伤心的。”
傅臻眉眼间无悲无喜,良久嘴角微挑,轻嗤了声:“伤心?”
傅臻的概念里,从来没有“伤心”这个词。
他只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和追求,若是达不成,那便千方百计,誓不罢休。若再达不成,大不了粉身碎骨,鲜血淋漓。
伤心,是最没用的情绪。
思忖良久,她点点头道:“崔姑娘会伤心的,陛下有没有想过,其实,她也是身不由己的?”
就像她自己一样,还有藏雪宫的那些美人也是一样。
“因为身不由己,因为她也和我一样怕陛下、怕太傅,所有才会进宫来,她会备下最好的点心、会穿好看的衣裳来讨陛下的欢心,可她能做的也仅仅如此,因为被这层恐惧笼罩着,满心满眼想的都是如何求生,如何让陛下高兴,可她看不到更多的东西。”
她越说,声音就越发小下去:“就比如,她看不到陛下额头的冷汗,看不到陛下手背的青筋,就连陛下唇角的血迹,她也一定以为是我的……”
帐中烛影明灭,在阮阮白净的脸上染了一层薄薄的光亮,眼眸低垂,细长卷翘的睫羽在眼下铺了一层绒绒的阴影。
她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两鬓的乌发垂落下来,像窝在雪地里的一只漂亮乖顺的小狸猫。
傅臻眯着眼,看了她良久,就这么轻笑了下:“她不关心朕,你就关心朕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出自司空图《诗品二十四则·纤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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