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纤薄锋利的牛角刀泛着寒光,划破皮肤的那一刻。傅臻只觉胸口一片冰冷,倒没有多疼。
箭毒几乎蔓延了整个半身,幸而之前服用的赤金丸有一定的抵御功效,加之蛊毒在身体中运作,两毒相冲,去了箭毒一半的威力,才不至于深入肺腑,但若再晚几日,怕是真要毒发身亡了。
玄心叹道:“太医每日的针灸放血并非没有作用,只是这毒性来势汹汹,放出一部分的毒血之后,剩余的毒性很快就会侵蚀身体里干净的血肉,所以即便是日日排毒血,也无法根治。”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白玉葫芦瓶,将里面的汁液兑水,将巾帕打湿,,笑言道:“这是鬼见草的药汁,具有强大的吸附力,传言能将人的魂魄都能吸走,这就是胡说八道了。不过这药效的霸道也可见一斑,你忍着点疼。”
巾帕覆上牛角刀划开的伤口,傅臻登时咬紧牙关,背脊僵直,额角渗出一层冷汗,他缓缓地闭上眼睛。
玄心能感受到巾帕下的肌肉都在抑制不住地颤抖,可若非如此,这毒将永远留在体内不能根治。
他解释道:“这毒是冲着要你命来的,解起来自然麻烦,有些地方已经渗入骨血之中,要抽丝剥茧地将里面的毒一点点吸附出来,无异于剜肉剔骨,且覆盖很大一片,所以隔一寸就要剜一道,否则总有清理不到的地方,大概会很久。”
他这般说着,牛角刀又接着方才的伤口下一寸处划开一道,鬼见草的汁液压上去,那处的血肉霎时天翻地覆地搅弄起来,刀绞斧凿一般锋利,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疼。
傅臻闷哼一声,胸口处几乎痛到痉挛,呼吸开始不受控制。
玄心面色难得的凝重,手上的动作也一点没停,那帕子很快染上大片污血。
玄心换上干净的巾帕继续吸毒,一边开口道:“那姑娘长得很美,性子也好,也是发自内心的担忧你的病情。难得啊,你从哪里寻到的这么个宝贝?”
傅臻闭紧眼睛没有说话,他的脸色苍白如纸,满头都是密密麻麻的汗珠,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的皮肉里。
玄心笑眯眯地道:“往后有什么打算?等你好了总得传宗接代吧,否则这皇位到时候无异于拱手让人,后宫就她一个够吗?你们皇家向来讲究佳丽三千,需不需要贫僧为你张罗张罗,我与你母亲相识一场,她的孩子我自然……”
傅臻咬紧牙,忍无可忍:“你胡说什么?就不能消停会。”
玄心将沾了鬼见草汁的巾帕拍上去,傅臻当即身体一震,额头青筋与大汗齐齐爆出。
玄心道:“《医经》里说,分散注意力可以缓解疼痛,我还不是为你着想?”
傅臻冷笑:“《医经》里有这话吗?”
玄心垂眸忖了忖,启唇一笑:“你要实在疼得厉害,可以叫两声,没什么可丢人的,小美人在外头若是听到,还能多心疼心疼你,叫吧没事。”
傅臻:“……”
玄心笑得双肩乱颤,等笑够了又道:“至于那天煞孤星命格,你也不用太过在意。既然你母亲并非为你的命格所伤,你父皇亦是生老病死时至则行,你既非刑克父母,也非刑克兄弟,这命犯孤星的话听听就行,实在担心也有法子可解,补八字五行符或带护身符皆可,不过宿命这种东西,我是从来不信的。”
傅臻唇角笑意冷峭:“你不信这个?给朕算出帝王命格的不是你么?”
玄心仰面大笑不止:“看来我这个人名声太过响亮,连先帝都能被我糊弄过去。我虽然是个六根不净的和尚,可好歹也是出家人!算命看相占卜解卦是那些臭道士的事情,和尚算什么命啊?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傅臻竟是一时语滞,原本只有伤处剧痛,眼下连头也开始疼起来。
不过这也不能怪先帝糊涂,玄心的背景实在不容小觑。
大晋有一得道高僧名曰净尘大师,学识渊博,佛法造诣颇深,一百二十岁时圆寂,肉身数十年不坏,被大晋百姓誉为“圣佛”,大晋几代帝王与世家大族都对净尘大师非常敬重。而玄心就是这净尘大师的关门弟子,加之他行踪飘忽,医术高明,且容颜不老,就更添几分神秘之感,在众人心中如同佛神入世。
先帝对他的话虽谈不上奉为圭臬,但也是深信不疑,因此在那一句帝王命格之后,他心中虽然痛恨傅臻的降世,可也生怕他一死,会动摇大晋江山的命数。
阮阮早就对玄心十分好奇,尤其这人不声不响地进了玉照宫,还能救陛下身上的顽毒,要知道整个大晋最好的医师都在太医院了,他们都束手无策,玄心大师却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区区箭毒不足为惧”,那么难解的毒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同跌打损伤一般容易。
在汪顺然细细介绍一番之后,阮阮张大的嘴巴就一直没有阖上。
她坐在廊庑栏台边,呆呆地问汪顺然:“他既然这般神妙莫测,轻易寻不到踪迹,可为什么同惠庄皇后与陛下都很是相熟的样子?这么多年云游四海不好么,怎会甘愿替陛下寻找二十多年的解药?”
汪顺然“嘶”了一声,凝眉深思起来。
玄心是个出家人,修为深不可测,名和利一样不缺。
可涉及到惠庄皇后的事情,那便与皇位党派之争牵扯上了关系,按照他闲云野鹤的性子,自是不愿沾染半分。
可为什么偏偏要帮惠庄皇后呢?
汪顺然仰望着头顶盘旋的金龙,忽然想起什么来。
那一日天外残阳如血,坤宁宫太医进进出出,惠庄皇后从般若寺回来之后仿佛大病一场,浑身撕裂般的疼痛过后,整个人虚弱至极。
那日他在先帝身边伺候,无意间瞥见玄心望着惠庄皇后的眼神,那是一种几近魔障的冲动,只不过深深地埋藏在黑如深渊的眼眸中,片刻就被掩饰得干干净净,眸光一转,又是一身恬淡从容。
那种担忧,竟丝毫不比先帝的少。
只可惜那眼神转瞬即散,汪顺然当时也忙着张罗太医入殿,并未多想。
今日忽然想起来这件事来,汪顺然眉头皱得极紧,慢慢地陷入沉思。
玄心在他们眼中一直是高僧,是奇人,当年的玄心也并不像今日这般混不吝,所有人都以为他是看在先帝的面子上才为皇后诊治。
可多年之后先帝病重驾崩,也没见玄心露过一次脸、不曾替先帝把过一次脉,甚至先帝派人四处找寻他的踪迹,却也遍寻无果。
要知道汪顺然跟了傅臻之后,才知道他想要找玄心只要一只鹞鹰就够了,甚至像赤金丸那样的神丹妙药,也是大大方方地给了。
而先帝想求一粒赤金丸,却被玄心以传言不能当真为由婉拒,言下之意:贫僧根本没有那种东西,不造谣不传谣。
可见先帝的面子也没有多大。
汪顺然摸着手里的拂尘,脑海中蹦出个吓人的念头——
难不成,这玄心大师竟是是对惠庄皇后有几分意思?
这种大不敬的揣测自不能宣之于口,汪顺然以“惠庄皇后与大师早年间便已相识”为由,将阮阮搪塞过去了。
阮阮其实也就是随口一问,她不是多嘴多事刨根问底的人,就只点了点头,便撑着下颌坐在殿外的石凳上,静静地等着。
用过的巾帕扔在铜盆内,很快堆积成山,地上脏污的血迹宛如凌乱的朱漆,透着浓稠恶寒的血腥味。
傅臻的面色比先前更加苍白,浑身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
玄心一直在说话转移他的注意力,从这几年走过的山河湖海,到山沟沟里的婆媳斗嘴,一直滔滔不绝。
日色西斜,殿中的日光换成了明亮的烛光。
傅臻身上的乌青一点点地消退下去,随之而来的又是另一种激荡的、深入骨髓的疼痛,体内的蛊虫如同大梦初醒一般,泄愤式地在血液里疯狂出动,整颗头都像是要炸裂。
玄心喂他吃了一颗赤金丸,还有最后腰腹的余毒需要清理。
傅臻的眼睛原本便是血丝密布,此刻更是红得像传说中的赤瞳,里头仿佛积血的阴暗深渊,没有半点光泽。
玄心突然叹了口气,对他道:“你没有见过惠庄皇后,她很美,上安第一美人名副其实,没有任何人比得上。”
傅臻脖颈青筋暴起,手中的缎面早已经被汗水湿透。
玄心苦笑了下:“我知道你从前恨自己,也记恨她,你从生下来承受的所有痛苦,都是因为她的薨逝,可她对你做的,不比任何一个母亲少。”
大半日的功夫,玄心疗毒的动作越到最后也越加熟练,痛苦几乎是接踵而来,傅臻极力压制着呼吸,没有说话。
玄心继续道:“方才你不是问我为何替你胡扯一个帝王命格么?你母亲从来没有求过我一次,她让我替她圆这个谎,因为她知道,留你一个人在世上,周边定然是重重险境,她若不在,谁能护得了你?这世上最有权势的男人无疑是先帝,可就连先帝也并不欢迎你的出生,她没有办法才来找到我,求我在先帝面前说一句话。”
傅臻眉头皱紧,声音沙哑到极致:“所以,帝王命是假的,母后梦见龙蟠九天也是假的,那朕出生那日的天生异象呢?”
“也是假的,”玄心道:“那日正好满天红光,你母亲提前用了催产药。她的梦,我的话,和那日的异象都是为了取信先帝,只有这样,你才是大晋唯一的太子,唯一的储君,哪怕先帝再喜欢其他皇子,最后龙椅上坐着的只能是你。”
最后一刀划破身体,蘸了鬼见草汁液的巾帕吸出最后一点毒血,傅臻体内的蛊毒紧接着发作道极致,他全身都在颤抖。
玄心长叹了一口气,替他在身上几处穴位施针,可减缓的疼痛于他而言也仅仅是杯水车薪。
玄心突然想起那个小姑娘来,“如果我的鼻子还没有失灵的话,她身上是有淡淡的佛香的吧?也是稀奇,我也没办法解释这个事情,也许母虫需要焚香供养,而子虫遇到特殊的佛香却能够温顺下来。我听说你一直用她的血,靠她的气息才能安寝,需要我帮你唤她进来么?”
傅臻此刻真是精疲力尽了,这时候若有刺客杀进来,恐怕也只有等死的份。
他按住了玄心的手,几乎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别去,让她走。”
玄心摇了摇头,“你这是何苦呢?怕她害怕你现在的样子么,还是说怕伤害到她?我知道你不会的,至于害不害怕,我觉得她也不会,真正喜欢一个人,哪怕她油尽灯枯,变得异常丑陋,你在他眼里都是最好的样子。”
傅臻苍白的嘴唇扯了扯,虚脱地一笑:“你恐怕才是朕体内的蛊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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