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已破晓,裴琰立于院中,感觉胸口仍隐隐作痛,遂深深呼吸,运气将内伤压下。
脚步声响,安澄奔了进来:“相爷,找到金右郎了!”
“说。”
“一路追查,那所宅子的主人是瑞丰行的东家薛遥。属下带人赶到薛家,薛遥服毒自尽,我们抢救不及,只在薛家别院内的密室中找到了金大人。”
裴琰眉头微皱:“把薛遥及瑞丰行的一切,给我查个清清楚楚。还有,金右郎可平安?”
“似是有些神智不清,但并无内外伤,估计是惊吓过度,已请了大夫过去诊治。”
裴琰点了点头:“这薛遥身后的人到底是谁,咱们可得好好查一查。”
“相爷怀疑是哪边的人马?”
“难说。太子和庄王的人再胆大,也不敢去和桓国人勾结,万一坐实了,可是谋逆卖国的大罪。所以易寒为何一定要劫出金右郎交给薛遥,这薛遥身后的人又是谁,我很有兴趣知道。”
薛府别院厢房内,金右郎惊魂甫定,裴琰进来,微笑着上前:“金大人,让您受惊,实是裴某之过。”又道:“金大人吃了这十日的苦,裴某也担了十日的心,实是寝食难安。幸将金大人救了出来,真是苍天垂怜,让两国百姓免于战火之灾。”
金右郎忙道:“多谢裴相!只是不知究竟是何人将金某劫到此处?”
裴琰叹了一声:“说来话长,金大人见到雷副使后,自会明白一切。”
他在金右郎身边坐定,锐利的目光望得金右郎有些精神恍惚:“金大人,敢问一句,您被劫到此处后,可有什么人来看过您?”
金右郎茫然点头:“是有个蒙面人,来看过我数次。”
“他和您,都说了些什么?”
金右郎似是有些困惑不解,欲待不说,可被裴琰的气势压得心神渐渐崩溃,一五一十道:“他来问了我一些我国宫廷的旧事。问我可知十多年前,曾被月落族送至我国一名歌姬的下落,还问当年威平王被月落族娈童刺杀前后的详细过程。”
裴琰沉吟道:“金大人对这方面的事情,很熟知吗?”
“不瞒裴相,我曾任我国内廷执笔处总管,我国宫廷史实,都需由我经手记录成册,收入档室。”
裴琰微微点头,扶起金右郎:“既然金大人无恙,就请随我去面圣,以安众心,两国的和约,也到了该签订的时候。”
两国和约签得极为顺利,裴琰查出真凶,虽未抓到易寒,却证实了一切系他所为,且又救出了金右郎。桓国人有苦自知,也知此事不宜声张,毕竟牵涉到国内复杂的宫廷斗争。至于回国后能否治易寒的罪,借机打击二皇子一系,证据又不在己方手中,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
而华朝为顺利签订和约,也未就此事穷追猛打。双方心照不宣,一致认定使臣馆失火一案乃马夫不慎打翻了油灯,才引起大火,而金右郎大人则在逃生过程中跌落河中,被人救起,十余日后才苏醒归来云云。
至于得晓真相,用于作证的那三国使臣,裴琰早命礼部送上厚厚的重礼。这些小国使臣久慕华国繁华富庶,这才愿作使臣,不远万里前来,果然发了一笔横财,自是闷声收大礼,将真相烂在了肚中。
人已找到,真相大白,这和约便于当日上午顺利签下。皇帝极为高兴,待桓国使臣退去,狠狠地夸赞了裴琰几句。太子满面春风,过来把着裴琰的手大为夸奖,庄王初始有些不豫,马上又想转来,朝堂之内,一片赞颂之声,就连素日持重的清流一派也颇有赞誉之辞。
裴琰惶恐不已,连声谦逊,直至皇帝下令退朝,诸臣才纷纷散去。
裴琰与静王并肩出了乾清门,静王笑道:“少君,今夜我在府中备酒,为你庆贺。”
裴琰忙道:“王爷,今夜不行,我受了点内伤,不宜饮酒。而且现在也不宜庆贺,回头我再与王爷细说。”
二人正说话间,卫昭素袍广袖,飘然而来,向裴琰笑道:“恭贺少君,得破疑案,少君真不愧为朝中柱石,国之良臣。”
裴琰一笑:“三郎过誉,裴琰愧不敢当。”
卫昭斜睨了静王一眼,也不行礼,步入乾清门。
静王盯着他高挑俊逸的背影,轻声道:“他和二哥必定极不服气,怕只怕他又受二哥指使,到父皇面前搬弄是非。”
裴琰微笑道:“这也是免不了的事情。”
江慈悠悠醒转,眼见日头高照,忙跳下床,却不见了燕霜乔的身影。
她着好衣衫,嘴里嘟囔道:“师姐也不叫醒我,害我又睡过头。”推门而出,见那邵继宗坐于院中,忙笑道:“邵公子早!”
邵继宗忍俊不禁,指了指日头:“确实还早,倒未日落西山。”
江慈有些不好意思,左右看了看:“我师姐呢?”
邵继宗步了过来,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江慈:“燕姑娘一大早被素大姐叫去,似是因为她父亲的事情,需得前往桓国一趟,事情紧急,不及和你辞行,让我将这封书信转交给你。”
江慈拆开书信细阅,知师姐前去寻找易寒,心中有些失落,却又有些暗暗庆幸,师姐终于不受自己牵累,离开了京城,也终于不会再知晓自己中毒一事。万一自己毒发身亡,就会少一个伤心之人了。
正胡思乱想间,邵继宗又道:“江姑娘,相爷得知燕姑娘离去,已派人来接江姑娘回相府,人正在府外等着。”
江慈万般无奈,也知逃不出大闸蟹的手掌心,无精打采地随长风卫们回了相府。
此时已是午时,她未进早餐,便有些肚饿,回到西园不见崔亮,草草弄了些饭菜,正待端起碗筷,裴琰步了进来。
裴琰自昨夜忙到现在,既要跟踪易寒,又要安排人手布控,还与易寒激斗,上午又压下内伤,撑着上了朝堂,有些肚饿,也觉得有些疲劳。进来后也不多话,夺过江慈手中碗筷便吃。
江慈横了他一眼,只得再到厨房盛了碗饭过来。待她过到厢房,桌上本就不多的菜肴所剩无几。
她这段时日以来,被裴琰欺压得着实厉害,本就憋了一肚子怨恨;两种毒药在体内纠缠,让她如同时刻被大石压着;昨夜亲见师姐与素烟的悲欢离合,心中伤感;这一日身体又有些不适,小腹冷痛。怨愤、怜伤、悲痛种种情绪夹在一处,被裴琰这一举动一激,猛然迸发。
她将手中饭碗往桌上狠狠一顿,裴琰抬头斜睨了她一眼,也不理她。江慈再也控制不住,猛然伸手将桌上碗筷统统扫落于地,“呛啷”声响,满地瓷片。
裴琰愣住,见江慈眸中含泪,狠狠地盯着自己,胸口剧烈起伏,似是气愤到了极点。不由笑道:“谁惹你了?生这么大气。”
江慈实在是很想向他那张可恶的笑脸狠狠揍上几拳,可也知这是太不现实的想法,只得“啊”地大叫一声,冲入房中,用力将门关上,依住门框,缓缓坐落于地,痛哭失声。
痛哭中隐约听到房门被敲响,她抱头大叫:“死大闸蟹,没脸猫,你们统统不是好人,都要遭报应的!”
屋外敲门声顿住,脚步声远去,江慈索性放声大哭,待双眼哭得红肿,又累又饿,依在门边睡了过去。
院中,裴琰立于窗下,透过纱窗静静地看着江慈痛哭,轻轻摇了摇头。待江慈睡去,他拉开窗户,轻巧翻入房中,俯身将她抱了起来。
看着那满面泪痕,他轻笑一声,将江慈抱至床上,又替她盖好被子,在床边静坐片刻,方出门而去。
江慈睡不到半个时辰便又醒转,只觉双眼肿得厉害,腹部疼痛却有些减轻,她呆呆坐于床边片刻,还是觉得肚饿,只得挣扎着下床。
拉开房门,一股香气冲入鼻中,转头望去,只见桌上摆了一桌极丰盛的菜肴。江慈也顾不上细想,冲到桌边,埋头将肚子填饱。
吃得心满意足,她心情慢慢好转,也知这饭菜定是大闸蟹吩咐下人办来的,她步出房门,见裴琰正躺于院中的竹椅上,晒着秋阳,面上盖着一本书。
江慈脾气发过就算,又想起还得求这人解毒,好汉不吃眼前亏,性命要紧,遂慢慢走到裴琰身前,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是愣愣地站着。
裴琰移开盖在脸上的书,看了江慈一眼,悠悠道:“吃饱了?”
江慈轻哼一声。
裴琰一笑:“既然吃饱了,就有力气干活,来,给我捶捶腿。”
江慈犹豫片刻,甜甜一笑:“好。”搬过小板凳,坐于裴琰身旁,替他轻轻捶着双腿。
这日风和日丽,下午的秋阳晒得裴琰舒坦不已。他一夜未睡,且受了些轻伤,此时计策成功,和约得成,放下心头大事,又吃饱喝足,还有江慈替他轻捶着双腿,逐渐放松下来,心中安定,沉沉睡了一觉,醒来时竟已是日暮时分。
裴琰睁开双眼,见身边江慈仍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替自己捶着双腿,晒了一下午的太阳,她的面颊酡红,额头有细细的汗珠沁出。裴琰刚醒,有一瞬间的恍惚,片刻后才笑道:“我看你算得上最笨的丫鬟,哪有主子睡着了还替他捶腿的道理。”
江慈耷拉着头轻声道:“我又没有真的卖身为奴,你为什么老把我当成你的丫鬟?”
裴琰眼睛半眯:“你入了我这相府,还想出去吗?”
江慈抬头望向暮霭渐浓的天空:“就是笼子里关着的鸟,它还时刻想飞出去,何况是人?”她又望向裴琰,低低道:“相爷,若是一直找不出那人,你真的要将我关上一辈子吗?”
“在我这相府中呆上一辈子,锦衣玉食的,不好吗?”裴琰缓缓问道。
江慈忽然笑道:“相爷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自然是真话,我可是很少能听到真心话的。”
江慈笑道:“那我就直说了,相爷莫怪。在我心中,这相府,就好比一个大鸟笼。相爷就象这个大鸟笼中最大的那只鹰,一群子鸟围着你团团转,争相讨好于你,却又没有一只鸟让你感到安心的。看似这群鸟侍候着相爷,可实际上,又是相爷累死累活供着这群鸟的吃喝用度。如果哪一天相爷不在了,这鸟笼摔烂了,相府中这些鸟,就会一哄而散,去寻找新的鸟笼了!”
裴琰是头一回听到这般新奇的说法,愣了片刻后哈哈大笑,笑罢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双臂,只觉神清气爽,这一觉竟是睡得前所未有的舒畅。他转头向江慈笑道:“你可是自己往我这鸟笼子里面钻的,放不放你出去,可得看我心情好不好。”
江慈忙问道:“那相爷要怎样才会心情好呢?”
裴琰正要开口,崔亮与安澄并肩步入西园。裴琰目光在崔亮身上掠过,迟疑一瞬,凑到江慈耳边轻声道:“你若是能把子明服侍得舒舒服服,我就会心情好,说不定就会帮你解了这毒。”
裴琰上次命江慈服侍崔亮时,江慈尚未明“服侍”二字的含义,此刻见他唇边一抹嘲讽的笑容,猛然醒悟,又气又羞,说不出话来。
裴琰转向崔亮笑道:“看来今日方书处的事情不是很多,子明回来得倒早。”
崔亮微笑道:“我告假了几日,程大人得知我是受了点伤,也未安排我做太多事情。”
“子明伤势刚好,确是不宜太过劳累,明日我再找子明说话,你早些歇着吧。”
崔亮忙道:“相爷客气。”
裴琰再看了江慈一眼,带着安澄出了西园。
崔亮两日未见江慈,见她满面通红,额头还有细细汗珠,不由笑道:“小慈怎么了?刚吃过辣椒了?”
江慈顿了顿脚,转过身道:“我去做饭。”奔入厨房,将门紧紧关上。
安澄紧跟裴琰,边走边道:“查过了,瑞丰行是五年前入的京城,一共在全国有十五个分号,薛遥乃平州人,原籍只有一个姐姐,去年已经去世了。薛遥在京共娶有一妻一妾,子女各二人,已经严刑审问过,没问出什么来。”
“瑞丰行在各地的分号,可曾命人去查封?”
“已经命人去查封,但京城的三家瑞丰行就―――”
“晚了一步?”
“是,弟兄们赶到那三家商铺时,已是人去屋空,帐册、银票、屋契都不翼而飞,就是先前在薛家正院内搜出来的一切田产地契与银票,算起来也只有千两之数。”
裴琰冷笑道:“这幕后之人动作倒快,我们这边抓人,他那边就销毁证据,转移财产。瑞丰行定是这人钱银的最大来源,再细查一番,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
大管家裴阳迎面而来,躬腰道:“相爷,夫人让您马上过去一趟。”
裴琰向安澄道:“你先去吧,薛遥的家人先放了,让人盯着,看能不能钓几条鱼出来。”他走出两步,猛然回头道:“对了,重点查一下瑞丰行与不知去向的那三个人的关系。”
“相爷怀疑薛遥背后的人是星月教?”
“只怕我猜得八九不离十。”
裴琰面带微笑,步入蝶园东阁,见裴夫人正在执笔画着一幅秋菊图,上前行礼道:“孩儿给母亲请安。”
裴夫人也不抬头,片刻后淡淡道:“听说和约签下了?”
“是。”
“使臣也找到了?”
“是。”
“把你办事的整个过程给我说说。”裴夫人纤腕运力,绘出数朵被秋风微卷的绿菊。
裴琰一愣,只得将整个办案过程一一讲述,只是略去了江慈之事。
裴夫人默默地听着,也不说话,手中画笔不停。待裴琰叙述完毕,她也落下最后一笔,取过印章,在画的左上角盖上方印。她长久凝望着那方印章,缓缓道:“你知道你犯了什么大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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