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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朝永德六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晴冷。

月落,山海谷,天月峰,笼罩在茫茫冬雾之中。

月落藩王木风已长成了一个眉目英朗的少年。这日他早早起床,想着将昨日圣教主师父所授剑招练熟,等会好让师父有个惊喜,但他又恐练得不好,被师父责骂,便摒退仆从,悄悄潜到天月峰半山腰处的树林中。

他摄定心神,牢记剑诀,精气神合一,剑气撕破浓浓晨雾,越卷越烈。林中落叶随剑气而舞,他的身形渐渐隐于晨雾和落叶之中,待体内真气盈盈而荡,他一大喝,长剑脱手而出,嗡嗡没入树干之中。

木风走近细看,不由大喜,等会,师父一定会夸自己的。

就是这位师父,在阿爸惨遭毒手后扶持自己,在阿母病亡之后将自己收为徒弟,悉心授艺,视如亲生儿子。他又与都相一起励精图治,令月落蒸蒸日上,国泰民安。在少年藩王木风心中,师父便如天神一般,只要能令他笑上一笑,让自己做什么都愿意。

可是,师父自从不再戴那银色面具,以俊朗面目出现在族人面前之后,却总是有些郁郁寡欢,也许,是政事太辛劳了吧?都相也是,这几年,都相鬓边的白发多了许多,他与师父一文一武,合作无间,殚精竭虑,才令月落日渐强盛起来。

木风正陷入回忆中,忽听到数人极轻的脚步。他顿感好奇,这冬日的清晨,谁会上这天月峰呢?

他轻步走至林边,悄悄探头,便欲张口而呼,但见师父与都相面容带着几分悲戚,而平无伤更是步履蹒跚,还在不停擦拭着眼泪,大感好奇,便将呼咽了回去,远远地缀在了后面。

孤星峰,星月洞。

当萧离从怀中取出刻着“萧无瑕之灵位”的木牌,放至祭坛上,平叔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伤痛与思念之情,伏地痛哭,老泪纵横。

萧离与苏俊也是心痛难当,五年过去,当初噩耗传来的剧痛仍是这般清晰,苏俊拜伏于地,萧离仰头而泣。

山风由洞外刮来,仿如万千幽灵呜咽哭泣。萧离从篮中取出水酒祭品,平叔颤抖着手将水酒洒于灵前,哽咽道:“无瑕,你若在天有灵,就回来看看平叔吧。你回来看看月落,现在,咱们族人再也不受欺凌了。无瑕,若没有你——”

萧离竭力平定心神,在灵前跪下,望着灵位上“萧无瑕”三字,低道:“无瑕,月落立藩,政局稳定,国力也日渐强盛,裴琰也一一兑现诺言。咱们月落第一批士子已参加了今年的春秋两闱,五师弟择优录取了一批有才之士,今年全族粮谷多有剩余,族人也十分齐心,王爷更是文武双全,你若看到他,会很喜欢的。

“无瑕,崔公子又有信传来,你的儿子,已经四岁多了,他长得很像你,也很聪明,我们很想见见他,可是我们也不知道小慈在哪里,你若在天有灵,就保佑他们母子平安幸福吧。”

“师父,都相,你们在拜谁?”少年清朗的音传来,三人齐齐跳起。萧离与苏俊急忙上前挡住入洞的木风,行礼道:“没什么,在拜祭星月之神。”

木风瞥见平无伤将灵位迅速收入怀中,朗道:“平无伤。”

木风日渐有君王的气度,平无伤只得过来行礼:“王爷。”

“给我看看。”木风伸手,话语中有着不容抵抗的威严。平无伤与萧离互望一眼,木风更感好奇,猛然上前,右拳击向平无伤。

平无伤不敢还招,只得向后急纵,木风再是两拳,平无伤躲闪间,木牌掉落于地。平无伤不及弯腰,木风已面色一变,喃喃道:“萧无瑕之灵位?!”

他转头望向苏俊,满面不解之色。苏俊心中难过,垂下头,鼻中酸楚,落下泪来。萧离知已不可隐瞒,长叹一,道:“王爷。”

木风平静地望向萧离:“都相大人,请给本王一个解释。”

孤星峰顶,寒风呼啸,木风只觉双足麻木,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不敢去面对那个残酷的事实。

原来,月落今日的这一切,全是那个污名满天下的人用他的生命换来的;原来,那个被族人尊呼为“凤凰”的男子,早就已经在烈火中涅磐了——

他仰望苍穹,那双熠熠闪辉的眸子仿似就在眼前,他长嘶一,拔出腰间长剑,如震雷闪电,激起遍地雪花。他越舞越快,一时似星落原野,一时似鹰击长空,舞动间,他一怒喝,身形硬生生定住,长剑横过额前,一绺黑发掉落,殷红的血迹自额际渗落。

“都相大人。”他望着登仙桥下的万丈深壑,沉道:“本王今日想请你作个见证。”

“王爷请说。”萧离躬身施礼。

木风抬头,遥望东南,音沉缓而有力:“本王以血对着月落之神发誓,终本王一生,一定要振兴月落,与华桓两国一争长短。要为我族‘凤凰之神’萧无瑕雪耻洗冤,让他之英烈事迹终有一日为万民传颂!”

冬日朝阳,自厚重的云层后喷薄而出,似乎在见证着,月落少年藩王木风于此刻发出的豪言壮语。

这日,华朝内阁首辅、忠孝王裴琰也随明帝陛下前往皇陵祭拜先皇。只是,当他在成陵外深深磕头,眼前浮现的却是那俊美无双的笑容,耳边还是他将自己踢离方城前的那句话。

“少君,咱们来世,再做朋友吧——”

若有来世,三郎,咱们长醉笑一场,年少趁轻狂,纵情江湖、恣意山水,也许,那样才是真正的朋友。

当他离开皇陵,极目远望,皇陵山峦上的青松在寒风中起伏,宛如那年那日,熊熊燃烧的烈焰。

裴琰无法抹去眼前那一团烈焰,回到王府,仍旧先进了西园。西园内,陈设依旧,他在藤萝架下的躺椅中躺下,摇摇荡荡,思绪飘摇。

曾经在这里出现过的人都不在了。安澄死了,因为他犯的错误死了;三郎也死了,死前却救了他这个最大的对手;小慈走了,留在西园的,只有那件银雪珍珠裘;子明也走了,在这天下间某一处,时刻督促着他兑现昔日的诺言。

这西园是如此的冷清,但他却只想日日待在这西园,只有在这处,他才可以卸下一日的疲惫,才能隐约听到她纯净的笑。

可是,西园再好,他也不能久留。他终日要面对的,是与政敌的惨烈决斗,是与对手的惊心较量。即便是他的亲人,那一张张笑脸的后面,也多是算计与提防。

也许,他命中注定,要继续在这权利场搏杀,要站在寂寞的最高峰,俯视芸芸众生、四海江湖。注定要错过那些最珍贵的东西,要错过一生之爱。

这是命,也是他心甘情愿选择的道路,他只能在某一刻,发出一叹息。但之后,他的心,还是会指引着他继续在这条路上不停地奔跑——

南诏山,这一日却是晴光普照。由于地处西南,即使到了冬季,也仍未见如北疆的寒风呼啸、遍地白雪。

南诏山山峦绵延,钟灵毓秀,生长着多种灵花异草,分别是治疗各种疾病的首选之药,也是华朝和岳藩的药贩们收药的首选之地。

这一日的下午,南诏山五仙岭集镇上,收药之人逐渐散去,采药的山农们也背着空空的竹篓各自回家。

由五仙岭集市东侧的一条山路往北而行,可去往南诏山最高峰-彩云峰。彩云峰常年笼罩在云雾之中,少有人烟,这条山路便也崎岖难行,有的路段甚至长满杂草。

江慈将儿子萧遥放在竹篓中,在山路上轻快走着,待攀至一处山坳,她取下头顶带着面纱的竹帽,长长地透了口气。

四岁半的遥儿已会讨好阿妈,他坐在竹篓中,伸出粉嫩圆嘟的双手,替江慈捶着肩头。江慈笑道:“遥儿今天很乖,没有乱跑,阿妈回去给你做好吃的。”

萧遥想了想,笑道:“阿妈,我要吃桃花糕。”

江慈嗔道:“现在哪有‘桃花糕’,得等明年桃花开的时候才有。”

“为什么现在没有桃花?”萧遥的音很娇嫩,如春天的桃花一般娇嫩。

“因为现在是冬天,桃花,只有在春天才会盛开。”

“为什么它只在春天盛开?”

“因为——”

她心中一痛,站于山路边,遥望北方。无瑕,你爱看桃花盛开,这彩云峰年年桃花盛开如云霞,你在天上,可曾看见?

萧遥侧头看着阿妈的泪水滑过面颊,伸出小手。江慈醒觉,笑道:“遥儿,你若是在明年桃花开之前,将《三字经》和《千字文》给背熟了,阿妈就天天蒸桃花糕给你吃。”

天黑之前,母子二人终于回到了彩云峰半山腰的家,木屋屋顶,炊烟袅袅而起。江慈大喜,萧遥也在竹篓中跳着大呼:“阿爸!”

江慈将他放下,拍了一下他的屁股,嗔道:“教你多少遍了,叫舅舅!”

崔亮笑着从厨房走出,将扑过去的萧遥一把抱起,不多时,一大一小,便笑闹着从檐下转到了堂屋之中。

江慈将竹篓放好,看着二人嬉笑,又见崔亮自行囊中取出许多小玩意,不由笑道:“还不快谢谢舅舅?”

萧遥趴在桌边,专注地看着崔亮手中的线偶人,随口道:“谢谢阿爸。”

江慈哭笑不得。萧遥三岁那年随她去山下集市,见别的小孩都有阿爸,回来后便闷闷不乐,她只得告诉他“阿爸去了很遥远的地方,要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能回来”。谁知那年,游历天下的崔亮重回彩云峰看望她和萧遥,萧遥便认定这位很久很久没回来过的人就是自己的阿爸。无论江慈怎么说,他后来只要一见崔亮,便会唤他阿爸。

这夜,萧遥很兴奋,缠着崔亮玩到戌时才沉沉睡去。江慈替他盖好被子出来,见崔亮在牌位前插香施礼,默默地走了过去。

崔亮直起身,望着牌位,叹道:“萧兄,月落一切都好,你在天有灵,当可瞑目。”

江慈裣衿还礼,崔亮将她扶起,似是有些犹豫,终道:“小慈。”

“嗯。”

“月落的都相,很想见遥儿一面。”

江慈微笑着摇了摇头:“崔大哥,你当日替遥儿取名,所为何意?”

崔亮大笑,道:“是,我倒忘了,他这一生,还是过得逍遥自在为好,切莫――”

江慈转头望向牌位,低低道:“无瑕在天之灵,也定会这样想。”

崔亮叹了口气,江慈已笑道:“崔大哥,你这半年,又走了哪些地方?”

“到平幽二州走了一趟,唉,还真是走得有些累了。”

“累了就歇歇。”江慈斟上茶来,笑道:“干脆今年冬天就在这里过年吧,天寒地冻的,也别再到处走了,等明年开春,你再出去游历不迟。”

崔亮端着茶杯,蒸腾的茶香沁人心脾,是啊,走得这么累,今年冬天就歇一歇吧,或者,也该安定下来了——

他抬起头,望着静静坐于烛火下绣着小孩肚兜的江慈,听着屋外隐约的风,飘泊的心在这一刹那悄然沉静下来,他轻唤道:“小慈。”

“嗯。”江慈抬头微笑。

“以后,我每年在这里过年,可好?”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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