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音将席固叫到了原本关押向永昌的牢房,而后命卫开带上门,守在外面,没他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能进来。明眼人看到这阵势,或许心中都已经明白了,不错,在侯音心中,席固已经成了头号嫌疑人。
因为席固,就是这座监牢的管理者。因此,将向永昌弄死后,再伪装成自杀这事,若是席固有心,那根本就不会有任何困难。
“向永昌是要犯。”侯音没有选择讹诈席固,因为他觉得,对于一个经历过战火的人来说,讹诈对击溃他的心理防线的作用,远远不够毁掉他的仕途来得大,“他死在这监牢之中。你的罪责,亦不小。”
席固左手握着刀柄,站在侯音身后,面朝向永昌刚刚被放平的尸首,他左脸微微抽了抽,但没有说话。
“每次用膳过后,狱卒都会取走餐具,包括这木筷,但为何,这次会如此疏忽?”侯音单手举起了向永昌自杀用的木筷。
向永昌是要犯,所以他的牢房都是经过精心布置的,墙壁上都铺上了一层柔软的稻草,以防他撞墙自杀。而且为了防止他上吊,在收监之前,侯音还特意收走了向永昌的腰带,更仔细地搜了他的身,以确保他身上再无一样物什,能帮助他自杀。
但意外还是发生了,不这已经不能称之为意外了,这分明就是一次有预谋的谋杀。尽管,侯音手头上,还没有掌握确凿的证据。
“是固失职,愿受责罚。”席固开口了,语气很是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不甘心。
“当年的征讨,很是激烈吧?”侯音突然问起了当年征讨张曼成时的事。
席固先是一愣,但片刻之后,还是点了点头:“是。”
“用命换来的官,丢了,你就完全不觉得可惜?”侯音步步紧逼,他已断定,席固跟这向永昌之死,脱不了关系。
“失职在先,无话可辩。”
侯音忽地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好一个无话可辩。”
席固对侯音的突然发笑,是全无准备,因此身子下意识地倒退一步。
“固,半年前,你在樊城北郊,买了三顷膏腴良田,一处宅院对吧?”侯音抛出了杀手锏,“这么些家产,加起来,价值四百余万。”
“以你的俸禄,就算吃喝无用。亦需二百年,方能凑齐四百万钱,可你当贼曹,不过二十年,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侯音知道,要想尽早地查出蛇字营一案的真凶,就应该双管齐下,一手调查涉案的商贾,另一手则针对樊城的官吏,因此他在来樊城之前,便令派了一队吏员,去调查樊城各级官吏的家产。
席固仍旧没有回答,而是一手握着刀兵,一手背在腰后,在狭小的监牢之中,来回踱步,仿佛是在思考着什么。
侯音悄无声息地将手伸向一只被他系在腰间的锦囊,这锦囊中装着一袋细沙。
席固到底是从尸山中杀出来的老兵,出手快准且狠,刀刃出鞘之声尚萦绕在耳,锋利的刀刃,便已劈向了侯音的脖颈。侯音猛地回身,双腿连退两步,同时左手一扬,甩出一把细沙。
席固哪里能料到,侯音竟然留了这么一手,当即被甩了一脸细沙,好家伙,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侯音飞起一脚,正中席固右腕,他的脚劲很大,席固右手受痛,不由得一抖,他这一抖,环首刀便掉到了地上。侯音趁势对着席固胸口就是一拳,将他打翻在地。
“当年的你,可是平定黄巾之乱的有功之人,为什么,为什么今日,会堕落至此?”侯音将席固给捆了个扎扎实实,然后揪着他的衣领,咬牙切齿道。
席固本已委顿下去的身躯,一听侯音此言,又立刻笔挺起来:“切,什么叫有功之人?”
“当年,跟随朱将军讨黄巾。固账下,攒有贼头,十有五颗,贼将一人。可最后,封赏不过三百钱!”席固说着,慢慢地抬起脑袋,那双眼眸之中,满是怒火,“要不是……要不是固在一大户家中,发现了半斤金,并献给了秦府君,亦换不来,这贼曹之位。”
“侯县丞,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这么有福的。”
俗话说,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这是因为,有的事,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是永远无法体会到亲历者的心情的。
侯音也是如此,所以他接下来的话,在旁人看来,就颇有高高在上之嫌了:“所以,你就选择了和光同尘。”
席固不说话了,因为在他看来,自己跟这个县丞,已经没有任何共同语言。确实,邺城来的人,又怎会跟一辈子都不可能走出樊城的人,有共同之语呢?
“告诉我,你的钱,哪来的。”侯音一把揪起席固的衣领,他有理由如此愤怒,因为向永昌案所涉及的五千石军粮,就算向岱全卖了出去,获利也不过百余万。而席固名下来路不明的资产,却有四百万之多,这表明,席固的身上,绝对还隐藏着一系列,他侯音暂时还不知道的秘密。
“死心吧,县丞。”席固看着侯音的眼神,就如同一个饱经沧桑的老叟,在打量一个虽不谙世事,但却敢空放豪言的少年。
“即便你在邺城有人。这潭水,也不是你能搅和的。”
侯音揪着席固衣领的左手,愈发用力:“你以为,音是在为音自己?错了,音为的是,惨死蛇字营中的数千将士!”
“他们就是病死的。”席固的面容,很是祥和,“到此为止吧,侯县丞。有固跟鲁金虎,足够你在上官面前邀功了。”
“音要的,根本就不是功劳!”侯音气得脸色发紫。
席固的表情,就像是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般,一脸地不可思议:“哈哈哈哈,不要功劳,那敢问,县丞要的是什么?”
“公平!公平!”侯音每说一遍“公平”,力道便加重一分,“还是公平!”
侯音的歇斯底里,换来的,却是席固的不断摇头,只不过,席固摇头的幅度,却是越来越慢,而且嘴角,还慢慢地渗出了一条深红色的溪流。
“席固!席固!”侯音猛地掰开席固的嘴唇,但可惜,还是迟了一步,因为还没等侯音从席固嘴中搜寻到那致命之物,席固就已先一步,带着他身上的秘密,离开了这个世界。
卫开听见了牢房中的巨大声响,因此急冲冲地从十步之外赶来过来,但当他赶到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席固已经七窍流血地躺在地上,而脸色发紫的侯音,则左手扶着墙,一脸的不忿。
“军正。”卫开在离侯音三步远的地方站定身子,一脸关切地问道,“没事吧?”
“席固说,这背后的人,有滔天的权势。”侯音喘息了许久,方才回过气来,“半年前,他忽然拥有了价值四百万的家产,相当于他两百年的俸禄。四倍于一千石军粮的价格。所以,音断定,这蛇字营一案,远比我们想的,要严重得多。”
既然事情的牵扯层面,是越来越大了,那侯音这个县丞的身份,就愈发变得力不从心了。因此,他不得不先回宛城一趟,而后再以宛城绥靖府军正的身份,来到樊城,以便继续调查真相。
但就在侯音准备带着卫开返回宛城的时候,有人拦住了他们。这个人身穿一件破烂的灰袍,蓬头垢面的,说话的时候,腰板也总是不自觉地弓着,一看就知,其地位之低下。
这人对侯音说,他不过是街边的一个乞者,昨天有人给了他一袋铜钱,让他来给侯县丞带句话,说有一位贵人,邀请侯县丞,三天之后到襄樊阁赴宴。乞者还说,那贵人说,有重要的事,要在宴会上跟侯县丞交代,请侯县丞务必赏光。
侯音答应了这位贵人的相邀,而后提前两天,去了趟襄樊阁,以熟悉该酒楼的情况。
襄樊阁是樊城最大的一间饭店,出品亦是冠绝襄樊,当然了价格更是不菲,别说侯音这等千石之官了,就算是年俸两千石的郡守,来这里消费之前,都要先掂量一下,因为在这襄樊阁,一餐吃掉三五万钱,亦非难事。
侯音知道,这次请他吃饭的人,绝不简单,于是他便在次日,找到了老将军吕常。之所以找吕常,是因为在侯音心中,这位刚正不阿的老将军,是他在樊城,唯一可以信得过的人。
老将军耐心地听侯音讲述了事情的经过,而后表示,会在次日派两名心腹,跟随侯音前去赴宴,以防不测。
那位贵人自称姓杨,但始终不肯透露真名,于是侯音便称他为杨君。这是一场不亚于鸿门宴的宴会。杨君一上来,就在案几上摊开了笔墨,说想请侯军正赐他一幅字。说话的同时,他还在案几旁,放下了两块可以在百有邸店中兑换铜钱的凭牌。
侯音立刻意识到,这是变相的贿赂。因为这两块凭牌,每一块,都可以在百有邸店中兑现一百万的现钱,这绝非一个小数目了。但最重要的是,这笔钱,是白的,因为艺术无价嘛。别觉得夸张,须知那郑玄、马融等经学大师的墨宝,你有两百万都买不到呢。
侯音冷笑着离开了坐席,如果他真是贪财之人,那他根本就不会来樊城。
杨君却不打算放过他,立刻一拍手掌,呼来两位佳人,都是典型的江南女子,温润如玉,娇小伊人,更令君子心动的是,这两位佳人,还既懂歌舞,又通琴理,真是可遇而不可求。
侯音冷冷地推开两位从左右包抄上来的佳人,大踏步走到门口,临退门前,他却站定了身子,而后慢慢地将脸转向那位杨君:“蛇字营一案,音查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