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发晴暖,伴随着春风而来的,是第一封圣旨。
说是圣旨,实际上就是开战书。
皇帝美其名曰是来行宫游览,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寒冬腊月往北地的行宫跑,那能是游览吗?分明就是借口。
圣旨的内容是申饬梁王,皇帝在行宫住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作为臣子竟不来见礼,简直是大不敬。
而此刻的梁王哪里顾得上这些,圣旨送过来就被他搁在案边上,转头又投入了点兵的工作之中。
梧王果然说到做到,借了五万兵马给梁国,梁王忙着安置,把苏策也拉了过来,从早到晚地忙着,饭都顾不上吃。
苏策在宫中住了两日。
每每来往于正殿之间,他都会驻足片刻,盯着金灿灿的牌匾出神。
墨松不解道:“郎君瞧什么呢?”
苏策却没开口。
这里原本,也是他出生的地方。
如果不是老梁王薄情寡义,为了满足一己私欲而染指臣子的女人,世上本不会有他。
如果不是这宫里的人口蜜腹剑,他至少也会是个世子。
他那位忠直的养父教给他的道理足够他安身,却不足以立命。
“太多了。”
他幽幽道:“这宫里的人太多了。”
墨松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是王宫的规制,并没逾越,而且当今王上只有几位姬妾,奴才瞧着还空荡荡的呢。”
“呵。”
一声讥笑溢出唇畔,苏策哑着嗓子道:“世人对君主也太过宽和,只要不召来灾祸,少娶几位姬妾就算是圣明了。”
所以他就要让世人看看,也让天上的梁国先人也看一看,他们拼尽心力保下的这位王上,到底能不能保梁国百年无虞。
“郎君,起风了。”
“嗯。”
主仆二人转身,走过月墙,却差点被人撞上。
来人衣着艳丽,肌肤白皙,只是眼角有些细细的纹路,看样子有些年纪了,不像是梁王的妃嫔。
可梁王的亲生母亲已经归天了,这位应当是太妃一类的人物。
本想行个礼就走,谁知对方却死死盯着他,面孔也涨得通红,嘴唇翕动,仿佛面前不是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而是一头野兽。
“你……你……”
苏策同样也凝视着她。
从五官和身形来看,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风姿,定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老梁王一生最爱搜罗美人,这也是其中之一。
而看她的神情,应当是知道什么。
墨松不明所以,他觉得这就是个神经病,所以拉着苏策道:“郎君,咱们走吧。”
苏策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可对方身子却越发抖得厉害,眼睁睁看着他走过,忍不住道:“你是那个贱人的儿子,是不是?”
哪有上来就骂人的?
墨松顿时上头了,忍不住道:“贵人与我家郎君素不相识,为何要口出秽言?”
可人压根没理他,眼睛只盯着苏策身上,“你只说是不是!”
苏策的眼神冷得像冰,漠然道:“贵人说的是何人?”
“沈瑰意。”女子咬牙切齿道:“她是你娘,是不是?”
这是个完全陌生的名字。
墨松跟着苏策也是后来的事了,对他真正的身世一概不知。
看来,这应当是已经故去的苏策母亲的闺名吧。
只是斯人已矣,却还要受这份诋毁,何其恶毒!
墨松不明白上一辈的恩怨纠葛,却分明看着他家郎君淡然地立在一旁,眼圈微微发红。
这个名字,已经许久无人提及了。
他的父亲,征西将军,堂堂镇远侯苏长风,一生清正廉洁,为人正直不阿。
可家门不幸,他那嫡亲的兄弟苏长渊与梁王后有了苟且,老梁王如同扑进花丛的蝴蝶,每日都有新的美人要宠幸安抚,竟成了灯下黑,半点没发觉。
可苏家人知道了。
彼时苏策的祖父母年事已高,得知这种消息,除了哭天抹泪没有旁的法子。
苏长风得知此事,拎着人狠揍了一顿,要他和梁王后断绝往来,可苏长渊被打得头破血流,趴在地上告诉他,梁王后已经有了他的骨肉。
而那个愚蠢透顶的女人自知青春不再,却想用肚子里的孩子争宠。
一个不慎,那就是诛九族的罪过。
苏家人长吁短叹,无奈之下,只能让苏长风的夫人沈氏入宫,以女眷的身份给梁王后请安,试图劝说她放弃以子邀宠。
沈氏入宫半月,最后宫里传出消息,梁王后有孕,沈氏奉旨侍奉,不得离开。
照理来说,王后有孕,入宫伺候的一般都是母族的亲戚,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沈氏竟然被选中了,叫人摸不着头脑。
苏家也不明所以,苏长风直觉不对劲,三番两次入宫,想要见人,都被梁王后身边的人挡了回来。
直到王后生下一子,老梁王大喜过望,封赏六宫,顾念沈氏照料辛苦,特地给了她赏赐。
封沈氏为嫔。
一时间朝野哗然,苏家人这才明白,王后身边的女官当时那些模棱两可的话,还有暧昧不清的态度到底是何意。
夺走臣子的妻室,这种事搁在别国是新闻,可老梁王一生荒唐,压根不在意,任由苏长风在正殿门前常跪不起,不断上书,他照样夜夜笙歌。
不久,沈氏也有了身孕,宫里的人嫉妒她,于是给老梁王灌迷魂汤,说沈氏的孩子来路不明,老梁王信以为真,索性冷待沈氏,任由下人磋磨她。
沈氏拼尽一身力气,生下一个男胎,随后郁郁而终。
这个孩子被丢回了苏家,由苏家抚养长大。
而梁王后和苏长渊的孩子在宫中顺利长大,世子病故以后,顺利继位,成了如今的梁王。
而沈氏生下那个孩子,就是苏策。
他与梁王没有半点亲缘,却有些千丝万缕的联系。
老梁王一生都在算计苏家,而这位则“子承父业”,终于,在他的手下,苏家败了。
实则沈氏亡故以后,苏长风因着愧疚,不久也撒手人寰了。
煊赫一时的苏家,就这样败在了自家血脉手中。
可笑梁王还不自知,甚至洋洋自得。
前尘往事如烟过,苏策渐渐松开了紧握的拳头,神情淡然,“贵人若无事,在下告退了。”
说完便决绝地转过头走开了。
身后,妆容精致的妇人一把捂住心口,喘息未定,喃喃道:“是他,是他……”
午后,侍从回禀梁王,丽太嫔有事求见,可梁王当时正忙着,只是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她能有什么事?让她回去安生待着,别来烦本王。”
“是。”
而第二日,丽太嫔在宫中自缢身亡的消息传来时,梁王有一瞬间的惊愕,随后又恢复了正常,“按礼制,发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