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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一个电话,像是喜剧里忽然穿插进的一个楔子,将所有轻松跟欢笑都定在了硬邦邦的墙壁上。

一餐饭吃得了无乐趣,尽管跟明月相比,云焕的手艺也十分了得,不过面对两个无精打采的母女,他没有得到应有的赞誉。

送礼物的环节更加索然无味,他花时间学捏的猫小姐、围裙小姐和浓眉怪蜀黍,被不明就里的朵朵塞进了嘴里。

云焕一惊,赶紧将那个丑乎乎的怪蜀黍从朵朵嘴里抢救出来,说:“傻孩子,这是泥做的,不能吃的。”

朵朵扁了扁嘴,又像是要哭的样子,云焕一时纳闷她今晚的感情为何如此充沛,慌乱地解释:“以后我一定给你做糖的好吗?”

明月向他说了声抱歉,将朵朵后脑按进自己怀里,说:“真不好意思,她肯定是累了,今天玩了一整天,开始闹觉了。”

小孩子是这样的,睡前和初醒都要很不老实地哼哼上一会儿。云焕尽管心中有几分不安,仍旧理解地摸了摸朵朵的后脑:“那就早点回去吧。”

明月点着头,视线还落在一边泥塑的“猫小姐”上,平日里平面的影像一下充实起来,变成三维的实体,有着不同于纸面的吸引力。

它通体雪白,唯独脸颊跟衣服粉粉嫩嫩,蓬松的大尾巴看起来更加柔软,饱满的小脸靠在其上,带着甜甜的笑容,眼睛里嵌着黑色宝石,亮晶晶的。

明月摸了一模,说:“真好,我真喜欢这个‘猫小姐’,朵朵也会喜欢的。不止,如果以后能出绘本,我们可以随书附赠一个。”

她笑容温柔,一双眼睛里盛着莹莹的光:“到时候可要多麻烦云医生了。”

云医生心颤,想那可不是小麻烦,知道单单为了捏这么一个小玩意儿,他花费了多长的时间,做坏了多少试验品吗?

可看她这样期待,他又不说不出半个不字:“好啊,到时候一起捏呗。”

明月眉梢一挑:“所以,你同意跟我一起出绘本了?”

云焕说:“我还有第二种选择?”

她的得意里还透着一分鲜见的羞涩:“你很好。”

她说:“……真的很好。”

朵朵这时在明月怀里动了动,轻声喊了她一下。

明月亲亲她额角,只好道:“我还是先回去了。”

云焕跟着起身:“我送你们。”

明月拦住他:“几层楼而已,我自己上去。”

云焕还是送她走出大门,彼此告别前,他很快地摸了摸她脸,将她鬓角的短掖去耳后,露出白生生的耳廓。

“是不是有什么事?”云焕抿了抿唇:“刚刚那个电话……如果你有什么麻烦的话,如果我可以帮上忙的话……”

明月截住他的话,很用力地笑了一笑:“没有什么,只是一点点历史遗留下来的小事,我自己可以解决的。”

云焕站在门下,一直看明月走进电梯,轿门嚯的关起,一阵运行的声音过后,他方才走回玄关,将门带好。

明月有事瞒着他,这是毋庸置疑的。而就她那样大大咧咧,一点小事也要颠来复去说三遍的性格看,这件事绝对不是那样简单。

甚至,是让她难以启齿,需要一个人偷偷完成的。

云焕走回客厅,茶几上还放着他精心捏好的“猫小姐”一家,怪蜀黍的头上湿哒哒的口水未干……它们被忘在这里,孤孤零零。

大概时间尚早,云焕躺在床上的时候,怎么都难以入睡。

这种时候,人的思维就越活跃,他想起那个曾在短信里逗她的蕾丝小姐——那时候的明月,简单,清澈,单纯得只要一转眼睛,他就知道她的心思。

只是人总要长大,经历一些事情,心上留下一点疤痕,连明月都有自己一个接一个的小秘密了,他这个彻头彻尾的俗人又何尝不是。

他们之间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对彼此交心的呢?

是明月即将不告而别,乘风去海外的时候吗?可能要再早一点。是那个萧索的寒假,他们不约而同选择静默的时候吗?可能还要再早一点。

一段感情起承转合,开始的时候轰轰隆隆,中途宁静平缓,到了结尾的地方往往就开始寡淡无味。他们的无味,是在在一起后的第三个年头吧?

一个暑假,带走暑意,但从没有人想过也能带走爱情。

明月大四开始的时候,他正式进入省医院实习,整个人分成两半,一半还在象牙塔苦读,一半则在社会中沉浮。

聚少离多是常有的事,忙起来的时候,他们甚至一个月只见匆匆一次。他尽可能地满足她,开房,做爱,他在汗水里消耗对她的依恋。

起初他并没有觉得有何不妥,他仍旧爱她,他的感情没有变化。只是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她成了渐渐不满的那个人,在电话里无尽抱怨,在见面时喋喋不休。

于是争吵无休无止。

他当然是厌烦的,也是理直气壮的。他在儿科轮值,被一群孩子吵得头昏脑涨;他开始准备论文,还要小心翼翼应付导师的课题。

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是家常便饭,有时候忙到眼前花,走路打飘,好不容易熬到宝贵的休息日,他想向她诉一诉苦,却每每撞上一个失控的人。

他做错了什么,她又为什么变了副面孔?一次又一次地忍让里,他最终失控,向着电话吼道:“你到底有完没完,不想过就散了!”

平时无理也要辩三分的董小姐,这次出奇的沉默,她很快地挂了电话,也没有给他平时那些奇奇怪怪长篇大论的短信。

世界终于清静了。

再次听到这个人的名字,是李葵的一通来电。彼时他刚被情绪失控的孩子家长打过一拳,暴躁得随时都可能摔手机。

李葵十分焦急地问:“云学长,你跟明月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分手啦,你怎么最近一直都不联系她?”

他疲惫地揉一揉眉心,按捺道:“没有,最近很忙。”

“忙也不是你不联络人的借口呀,明月最近情绪很低落你知道吗?她晚上总是一个人偷偷哭,我问她,她说你不要她了。”

他立刻反感她把他们的矛盾公开化,如果有什么事她完全可以来跟他沟通,为什么要叫舍友做传话筒。

他于是冷冷道:“你少管闲事。”

李葵一怔,说:“你变了,真的变了。你以前很在意她的,现在十天半个月才给她一次电话,约她出去就只会开房那什么——”

他咬牙,真的有点不耐烦:“她连这种隐私也要告诉你?”

李葵冷笑:“还用得着她说吗,你们男人不就这样吗?可是你不能这样啊,明月是多好的一个姑娘呀,你这样……你这样跟叫应召有什么区别?”

什么这样那样!云焕:“我没有,我从没有这样想过好吗?”

“可你不这样想,不代表她不会呀。女孩子都是很缺乏安全感的,尤其是明月这样的女孩子,她从小就没有爸爸,妈妈跟她又不怎么亲。”

头正走来跟他说方才的事,言不由衷地安慰之后,责怪他对待孩子的态度仍旧不够耐心。他要求他对孩子家长做出道歉,尽管方才吃下那一老拳的人是他。

李葵意识到他的游离,冲着话筒大声“喂喂”过好几次。

“云焕,你别装聋作哑了,我知道你在听!我告诉你,你最好快点给明月道歉,好好安慰她,不然你一定会失去她的!”

他去安慰她,谁又来安慰他?他在挂断前自负道:“如果这么容易就失去,那证明从来就没拥有过,那又有什么好可惜失去的?”

当年一时的意气之争,

后来想起来,幼稚得可笑。

等熬过那段昏天黑地的日子,他才慢慢回过味来,想他是不是真的忽略了她,他的做法是不是真的让她产生了误会。

还有,一个一贯温柔的人如果起脾气,那效果绝对是惊天动地的。他记起他父母离异前两年,他妈妈有次哭着来向他诉苦。

她说他爸爸冲她拍桌子,这使她无法忍受:“我们在一起十几年,他对我都是言听计从的,他现在居然会跟我拍桌子,他还吼了我……”

他也吼了她,她是不是也被吓到了?所以她那样沉默地挂断,因为她和他妈妈一样害怕了,觉得这个男人变了,不再爱她了?

而她,其实不过是个没有经历什么感情波折,年轻,脆弱,同样经受着毕业的压力,正为未来迷惘忧虑的青年人。

他这才觉得自己是犯了错误,但人可笑的自尊心不允许随便低头,他说不出抱歉,只能在送给她的书里夹上他们的第一张合照。

他希望她能懂,他们也确实度过了这一场危机。只是彼此变得更没有话说,这种时候,连之前面红耳赤的争吵都成了奢侈。

云焕立志做一名好医生,悬壶济世,救死扶伤。

可也知道这世上尽管有很多病能治好,但有更多病会留下永久的创伤,你纵然是华佗在世也无力回天。

感情亦是如此,拔去钉子后留下的缺口,永远没有再复原的一天。

他们的关系由非你不可变成了相互将就。

所有的矛盾都蛰伏如地底下虬曲纠结的竹脉,在一声惊雷、一阵春雨的召唤下,总有拔节而起公之于众的那一天。

引燃这一切的是他借由她账号购买旅行产品时,不经意间现的一张单程单人机票。他想送她一次毕业旅行,没有想到她先一步送她离开他。

他们之间爆了最激烈的一次争吵,云焕觉得自己受到了不可原谅的背叛,她居然要用这样一种不留余地的方式羞辱他所有的付出。

云焕最后大声问:“你这是铁了心要跟我分手是吗?”

明月直直地看着他,说:“我以为我们之间早就是了。”

“你以为,你以为!”云焕像个焦躁的猴子,在她的宿舍里来回打转:“从来都是你以为,你有什么都埋在心里,你倒是跟我说啊,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明月说:“你想知道什么呢?”

云焕笑:“我也不知道啊,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我们以前不是很好吗。每次看到其他人闹分手,你都笑着跟我说我们不会这样,那现在算什么?”

明月忽然红了眼眶,许久,低着头说:“可能人都是会变的吧。”

他忽然冲过来,一手卡住她纤细的脖子,带着点无望地说:“是你先变的。”

明月双手握紧他手腕,目光却飘在他耳边,咬了咬唇,道:“算是吧。”

他忽然了疯一样地吻过来,将她按倒在床上,用力掀起了她的裙子。

他们很久都没有在一起过,身体的敏感与随时都会有人进入的刺激,让他们很快在拥抱里一起剧烈的痉挛。

事后,他坐在床边剧烈的呼吸,修长的双臂搭在膝盖上,头也无力地垂下。身上仍旧冒汗,他却一阵接着一阵打着寒颤。他说:“对不起。”

她因为他方才太过激烈的冲撞,疼得在他身后弯曲成一只虾子。她回:“没事,反正知道你来,就是想和我这样的吧。”

云焕没有再多留一句话地离开了她。

也便离开了那位陪伴他多年的董小姐。

像校园里,毕业季,每天都在上演的故事一样。

不过就是一场,普普通通的分离。

董明月出国在即,云焕则暂时告别实习,回校专心应付期末的考试。他又开始过得像一个单身学生那样,自习,温书,跟舍友整夜游戏开黑。

他不用帮谁去图书馆占位,不必骑车送谁回宿舍。日子过得分外逍遥,哪怕没有人送来早饭,他也不至于饿死,反正外卖小哥会按时把餐点送到。

如此过了乐不思蜀的几周,终于有些许生厌,他被同样捂出一身霉味的舍友拉去食堂吃饭,没想到又在这儿邂逅一场艳遇。

隔壁艺术院校的美女组队来本校吃饭,个个肤白貌美,长飘飘,五官精致得如同画报女郎,说起话来都是银铃般动听。

男生们个个为之一动,云焕被喊得看你看她,一不留神,就将餐盘里的汤洒到了迎面而来的人。他还没来得及看,旁边已经有人笑:“完了,是美女哦。”

他一瞧,确实是美女,还是不同于那些流于表面的庸脂俗粉,个子高挑,气质不凡,礼貌的一笑,细长的眉眼便灵动起来。

云焕说:“抱歉。”

美女回:“没事。”

云焕扭头便走了。

留下美女:“……”

吃饭的时候,舍友们总戳他胳膊调侃:“那个美女就在咱们对面!那个美女总是看你!那个美女好像对你有意思!”

他笑笑,神经病啊。

过了一会儿,美女果真走了回来,在他对面的空位坐下,说:“你好,同学,方便给我一下你的联系方式吗?”

四周立马哄声起。

云焕头也不抬的吃饭:“没有。”

美女说:“怎么会没有呢,大家交个朋友不行吗?”

舍友们齐刷刷挤他:“美女都亲自过来了,交一个嘛!”

云焕将他们推开:“没兴趣。”

美女说:“也许聊聊会有兴趣呀。”

舍友异口同声:“就是啊,聊聊就有兴趣啦。”

云焕筷子一扔,抽张纸巾擦了擦嘴,往盘里一扔:“这么难吃的东西,亏你们也吃得下去。我先走了,你们一会儿帮我送盘子。”

显而易见的排斥,那美女却像是置若罔闻地跟起来,一直追着云焕到食堂门口。他实在不耐烦,问:“你到底想干嘛?”

美女仍旧大大方方,伸手撩了一下长,傍晚余晖里晃过一帘闪光的棕色:“我只是,想跟你交个朋友,要个联系方式而已。”

云焕拧着眉,对这赶不走的跟屁虫道:“但我已经明确拒绝过你,你就是一直跟着我走到天荒地老,我也不会答应你的。”

“那就走到天荒地老啊。”她笑,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没想到第一次见面,你就跟我定下了这样的誓言。”

云焕这回是真的可以确定此人有病了,他眼睛一晃,忽然看到她身后,问:“哎,追你出来那人是谁?”

美女愚不可及,果然回头,他就趁此间隙,脚下一抹油的跑了。

只是好心情没有维持多久,这个阴魂不散的女人居然问人要到了他所有的通讯方式,还每天不间断地等在他的宿舍楼下。

于是,云焕甩掉学妹,又火勾搭上邻校美女的故事,就以光传播开来。

到最后,连董小姐都知道了这件事,他们无意在宿舍楼前遇见时,她笑着说:“度挺快嘛,不愧是大名鼎鼎的云学长。”

云焕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心有不甘还是趁机报复?总之他昧着良心,做出一副很享受的样子,说:“是啊,不恭喜我?”

“恭喜恭喜。”她左顾右盼:“今天没来等你?我听说嫂子看得很紧,天天都有到你宿舍楼下等你,她一定是很在乎你,一定要好好珍惜啊。”

她一声“嫂子”说得真挚流利,话中也没有半点酸涩的样子。云焕觉得自己实在多此一举,忽然就有一点累了,说:“我有事先上去了,回见。”

明月笑着点头:“回见”

再怎么见,离她要走的日子还是一天天近了。

她出那天,他给她送行,她行李带得不多,他给她搬上柜台。登机牌顺利递到她手里时,他视线一暗,知道这次是真的告别。

人生短短,这一秒挥别的人,便可能一声不见。

云焕不喜欢这样的场面,何况面对的是一个曾经爱过的人。他于是找个借口先走,而不是等在原地,看那个人的背影。

秋,又一次地来了。

他看到天空很高,白云从窗外飘过,一列列飞机如挣脱的小鸟,呼的冲上云霄,呼的飞出很远,呼的再也不见了。

他曾经一度沉溺在心内构建的画面,那里面,董小姐最终放弃留洋,朝他飞奔而来。他们会重新开始,冰释前嫌。

而回头,

只有机场来来回回的行人,

陌生的面孔。

现实中的云焕,收到了来自明月的一条消息:【今天很不好意思,一定扫你兴了吧,你给朵朵的礼物我也忘了拿,我明天一早就过去取好吗?】

云焕心里不知道说了多少个别这样,手按到屏幕的时候还是如同有思想一般,许多话就这样冒出来,怎么控制也控制不了。

云焕:【明月,其实当年你走的时候,我还没有和她在一起,那真的,是很后来的一件事了……只是那时的我,不够成熟,也不够坦白,还很幼稚。】

页面上,一直显示正在输入,可是云焕迟迟都没有收到她的消息。过了很久,真的很久,他才看到一句简短的:【怎么突然提到以前的事了?】

云焕揉了揉眼睛,说:【以前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会变成那样,后来等我知道了,你已经不再理我了。有很多事我当时就该说抱歉,却一直拖到了现在。】

明月:【你到底怎么了,云医生,你不要吓我哦。】

云焕:【我知道你这些年一个人带着朵朵很不容易,其实我根本不配你这样做。但我真的很感激你给了我这样的一个天使,我一定会努力让你觉得值得。】

明月:【云焕,请你不要这样好吗,以前的事情不全是你的错,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我不应该总是找你吵架,更不应该瞒着你出国留学。】

明月:【也许怪就怪,那时候的我们太年轻,我们还没有学会怎么珍惜一段感情,就先投入一段感情,所以才会有后来的许多遗憾。】

明月:【我只问你,你那时候有没有真正的爱过我,有没有想过要和我过一辈子?你有没有想过娶我,会跟我生一个像朵朵一样的孩子?】

云焕:【有。想一直爱你,想娶你,想跟你生一堆孩子,在你牙都掉光的时候,笑你是一个瘪嘴的老太太。】

所以才在照片的背后,一个字,一个字,很重很重地写下:我会永远爱你。可誓言如水,多年之后看见,当年的自己居然连字都不小心刮花了。

明月又是很久才回复过来:【那就够了。】

世上有许多的相逢与离别,曾经有过一次绚烂的绽放。

那就够了。

云焕:【那能不能麻烦你现在开一下门。】

明月:【??】

云焕:【我穿着蕾丝睡衣来了。】

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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