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比赛音乐和求胜渴望在耳机里翻腾,直到真正踏进中国国家冰雪中心的大门,贺燕飞的意识才彻底回到现实中来。最近这个月冰上项目的运动员都会来参加全国选拔。十几位女子冰壶队的成员拿着表格走出来,其中还有一两张贺燕飞曾经见过的熟悉面孔,她们正忙着也就随意寒暄几句,知道今天是花样滑冰全国冠军赛的日子,友好地为她加油。
大厅撤走了签到台,原本放台子的地方变成了消息展示区域,贺燕飞走过去看,海报上印着花样滑冰、短道速滑、冰壶、冰球……分别在哪层办公室报道,什么时候开始比赛等等。她知道女单比赛是下午4点开始,还有快三个小时的准备时间,但仔细一看比赛流程,居然和当时拿到手的有点出入。
海报上写着“全国冠军赛暨全国精英选拔赛。”原本的表格上没有这后缀呀,贺燕飞继续往下看,陡然发现今年的比赛没去年经历过的那么简单。去年冠军赛的前几名有资格进入国家二队,然而今年的流程却多了不少曲折。
首先进行的是全国精英选拔,国家队、省队和俱乐部冰场派来的选手依次上场,电子屏直接显示每人的分数,大约二十几人,取前八名精英前往冰上训练基地,进行半个月的集训,半个月后才是最重要的日子,这八名精英再比赛,选出冠亚季前三名,正式进入国家队。
“所以说今天只是第一场比赛,二十几进八,训练后还要再比一场,最终选出冠亚季军。”贺燕飞蹙眉思忖,熊浩助教提着行李也过来看,他犯难地说要留半个月啊,可他只带了两三天的衣服。“衣服是小事,”贺燕飞叹他抓不住重点,“真能进前八留下来,那就好了。”
海报上条款写得密密麻麻,最后有一行字特地用红色虚框标示出来“为了备战世锦赛和冬奥会,女单取消原有的国家一队二队设置,全国冠军赛的前三名,由国家队新成立的教练组重点培养。”落款是昨天,是新出台的规定,难怪之前都不清楚。
“我懂了,他们要优中选优找种子选手,”贺燕飞带着喜悦,右手握拳往左手手心里一击,了然明白,“上面看来是对女单下血本了,青黄不接凑数的一概不要,要培养就培养最好的。”她认真又眼馋地看着那醒目的字体“前三名,由国家队新成立的教练组重点培养!”这行字美妙得像天使在歌唱,玫瑰在绽放。她拿出手机把海报内容拍下来,熊浩看着她莫名有点眉飞色舞的感觉,尴尬地笑:“自信是好事,咱们先进去交证件吧。”
除了刚才见到的冰壶队队员,其他项目的选手们似乎还没来报道,娇柔纤细的贺燕飞,高大健壮的熊浩,两人穿着冰上世纪星的白金图案队服,拖着小箱子往里面走廊找签到办公室。“出发前林教练叮嘱过的事,你没忘吧?”熊浩走在半道上,忽然停下了脚步,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贺燕飞手插在衣袋里一回头:“我没忘,她说要是有幸见到国家队的教练,千万别说她的名字,也别说我是她的弟子。”熊浩慎重地点点头,继续前行。
按理说队员参加这种国家级别的赛事,指导教练都是跟在身边的,而林怡秋却不来,据她说曾经滑冰的时候跟一位女队员关系不和,听说今年对方当上了国家队教练组的成员,或许对方气量大不在乎过去的事,但是为了贺燕飞的前途着想,她还是隐瞒教练名字的好。
当时贺燕飞并没特别留心,只是事后回想起来,总觉得林怡秋在说这番话的时候,颇有些言不由衷的意思。一说到“不和”,“曾经的队友”,她的眼神就有点闪烁不安,表达也有点含糊其辞。
她和那个队友之间仅仅只是“不和”这么简单吗?贺燕飞懂得别人不想说的就不要问,而且严酷的训练和紧张的比赛日程也容不得她多想,总之她表现得对其中内/幕毫无好奇心,答应不报出林怡秋三个字,和助教熊浩一起踏上了前来国家冰雪中心的征程。
参赛表格信息早就以电子文档的形式发过去了,今天来是为了确认参赛。贺燕飞填写完所属俱乐部名称,看到旁边有例行的教练签名,就把表格推给了熊浩,熊浩签字的时候手都有点发抖,毕竟他的真实身份只是个助教。工作人员看看一切证件都备齐,发了两个出入证挂牌,请他们去后面的花样滑冰场场馆做准备。
今年的赛程安排比以往都更严格,交上表格之后要管理层审阅之后敲章,才能交付给赛场的组委会。说起来只是形式主义但是……贺燕飞看着自己的表格被收进去,心想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流程安排今天是双人滑和女单,明天是冰舞和男单。4点钟女单比赛正式开始。
拿到上场排序表,贺燕飞直接被排在第一位出场,这并不是说她如何好,而是她去年的全国冠军赛成绩不佳,这一年来又没有什么积分,积分少的人先上场,基本上就是给后面的高手们当炮灰使。熊浩凑过来看顺序,唉地叹息一声,贺燕飞凝着脸什么都没说,看到这次比赛的女单选手一共有二十八名,人数还真不少,要做到前八……她深呼吸一口气,脑海里又把3+2+3的动作重复了好几遍。
来到花样滑冰场馆,出示证件进入运动员通道。贺燕飞一言不发地走在前头,熊浩比她更紧张但是又不能表现出来,捏着写有出场顺序的a4纸,压抑地跟在后头。
后面准备区域有实况电视,几个双人滑运动员围着在看,他们也停下来看了两眼。贺燕飞知道熊浩因为找不到女搭档而苦恼,他又是第一次来国家冰雪中心,看着冰场里现在的双人滑比赛,眼里透出无比羡慕。她开口:“你去前面看现场吧,我去更衣室和化妆间。”
熊浩眼里升腾出喜悦,却还记着自己的助教身份,摇摇头说要在外面等她,不能自己一个人跑掉。贺燕飞微微一笑,硬是把他推过去观赛了。一方面她觉得这是难得的机会,能让熊浩开开眼界,另一方面熊浩待在身边比她自己还紧张,紧张是会传染的,还是让她一人待一会儿吧。
贺燕飞在更衣室穿上肉色裤袜,换好白色带金灰丝绒镶边的短裙,外面罩上队服,去化妆间梳头上妆,她戴着耳机,脑袋放空什么都不想,只是一遍一遍机械地重复后外点冰三周+后内点冰二周的动作。化妆灯映照着镜中的贺燕飞的脸颊,眼睛明亮鼻梁秀挺,皮肤细白光滑,气质典雅端庄,漂亮得恰到好处,的确是美女的相貌,虽说不上是惊为天人的美,但让人感觉很舒服,忍不住会想多看两眼。
看着自己的眼睛,感觉眼神里多了几分看透现实的沧桑感,和原本的纯真气质结合在一起,她越来越看不透自己了……贺燕飞觉得自己又消瘦不少,脸颊两边该有点婴儿肥的地方,由于训练强度大而些微往里凹陷,显露出身为运动员的辛苦来,她静默着看着妆后光彩优雅的自己,总感觉有点“端着”的不自在,想到今天自由滑要扮演的是维纳斯女神,对镜微微一笑眼睛弯起,才显现出几分女生温软柔和的感觉。
林怡秋给贺燕飞改了风格,往优雅女神的方向发展,其实她在少年组时期走的是纯真少女路线。本来她的性格也更活跃些,是去年的失利让她看透赛场背后的人情冷漠,就以一本正经的姿态把自己保护起来,看懂一切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和别人保持着一个熟悉又客气的距离。
有时候在艰苦的训练之后她会感到孤独,队里处处都是竞争对手,连个能敞开心扉说说话的人都没有,即使跟俱乐部教练关系再好,她顶多客气地对待他们,她永远要留着最后一层面具保护自己小小的内心世界,万一呢,她害怕曾经被教练丢弃、被队友冷嘲热讽的伤痛再次出现。
她的性格大多数时候都是认真的,偶尔在关键时刻来个或许会掉链子的突发奇想,其实想冒险才是她内心深处的渴望。只是她现在学乖了,把任何冒险精神都隐藏起来,好好训练,好好比赛,做个顺从勤奋刻苦的运动员就好。
其他女单选手也陆陆续续前来,有些去更衣有些去上妆,其中大多都是贺燕飞比较熟悉的脸,去年也曾和她们比赛过。远远地看见,彼此都和气地点头打招呼。
贺燕飞甚至还看到了省队的柴教练,带着新人在角落里训话,那又瘦又小的小姑娘看着挺老实,不知为什么事被说得抬不起头……难道是在说自己去年的大失误,给新人敲警钟的?
贺燕飞嘴角动了动,还是不要有这种被害妄想的好,她径自在运动员休息区域坐下,耳机里德彪西的《牧神午后前奏曲》的旋律依然在荡漾,这次全国冠军赛不比短节目只比自由滑,大概希望一场定生死吧。这曲子她已经练习几百遍了,自觉技术和体力应该跟得上。看看还有一个半小时,过一会儿去热身好了,状态不要出得太早,到临开赛前再亢奋些也不迟。
她坐着弯腰拿出冰鞋,拿出布来把白色的皮革抹得亮亮的,冰刀干干净净地包裹在冰刀套里,她心里默念着我的战靴。然而正当她低头的时候,一个人踢拉着运动鞋过来,刻意在她面前站定了。
贺燕飞抬起头,多么熟悉的面孔,眼前的姑娘身高1米50出头,比身高1米64的贺燕飞矮不少,她个头不高但是样子挺拔份的,穿着某省队的队服,拉链敞着显出里面的金红色比赛服来,盘得紧紧的头发梳得光亮,发髻上夹着炫目饰品,眉眼浓烈唇红齿白,长相不算难看,只是那有点凶悍的眼神,皮笑肉不笑的嘴角,居高临下的态度,带着嚣张又带着炫耀,让贺燕飞无法对她心生好感。
“好久不见啦,你的联合跳跃大杀器练得怎么样啊,今年还用吗?”黄咏英张口就问,她一说话,贺燕飞顿时感觉到“唯恐天下不乱”的乌云往头顶上飘来,她下意识伸手去摸索脖子上的耳机线,把耳机再戴得牢靠一点,礼貌地笑笑:“你还记得啊,恐怕今年要让你失望了。”
黄咏英顿了一下,没听明白这个“失望”,是指她今年不跳呢,还是她今年有信心跳成功:“我看到你是第一个上场,别紧张啊。”说起来贺燕飞还没注意,她全心放在自己的节目上哪管得了别人,拿出顺序表来一看,黄咏英排在全部女单选手的倒数第三个出场,绝对的好位置。
“我有什么好紧张,”贺燕飞抬头看一眼她鲜艳的亮片金红比赛服,脸上毫无波澜,“第一个上场挺好的。”
黄咏英碰了个软钉子,双手往衣袋里一插,居高临下直视坐着的她,心里把“你这个全国倒数第一”这几个字翻来覆去滚了几遍。
两人之间的不愉快是黄咏英单方面宣战的。
在少年组的时候,贺燕飞已经做到了原来省队的第一,而黄咏英是另一个省队的第一,两支队伍之间平时说得很好听是兄弟省份,实际上内里一直都在东风压倒西风地暗自较劲。在某年的全国青少年花样滑冰大赛中,贺燕飞最后一个出场,以分的优势力压黄咏英夺得铜牌。
而原本以为稳上领奖台的黄咏英就被挤到了第四的位置,那时候她刚出道可能有点玻璃心吧,当场就哭了出来。也怪当时带贺燕飞的柴教练得意忘形,言语间流露炫耀的意思,对方教练只能把气出在黄咏英头上,唉声叹气地骂她。
这次丢脸让黄咏英跟贺燕飞较上了劲,因此在去年的全国冠军赛中,黄咏英憋了一口老血要赢过她,最后的结果不错得到全国第五,给他们省队争了光。
当时她看到贺燕飞大失误排名老末,那从脚底到头顶腾蹿的爽感比连灌三瓶可乐还畅快。而贺燕飞浑身瘫软地离开冰场,看到的旁人目光里,最幸灾乐祸的就是黄咏英。
贺燕飞表面上没理会黄咏英激将的态度,但她心里着实增添了紧张感。黄咏英去年成绩突出,这次精英赛她的位置又那么好,还听说她的爸爸是体委官员,最近还升上去了。就算比赛再怎么公平公正公开,裁判打分的手势也必然不会太紧,自己又是第一个出场的炮灰位置,俱乐部领导希望她进入前八,现在看来……
但她表面上一点都没把慌张表现出来,只听黄咏英昂着下巴问:“你的教练呢?”贺燕飞眼神示意外面:“在看双人滑,你的教练呢?”
只是你来我往地随便一问,突然黄咏英就眉开眼笑起来,好像巴不得她问这句话,回头一指:“省队教练不算什么。你看到那位大美女没有,她是今年国家队教练组的新成员之一,等我拿到前三名被国家重点培养,也不用找其他教练磨合那么麻烦了。肯定是她带我,因为,”
黄咏英颇有些得意地卖关子,“你知道她是我的谁?”贺燕飞看见不远处,一位二十七八岁年龄的青年女士正和一名男教练聊天,她身材苗条挺拔,穿着薄薄的深灰色羽绒长大衣,中长的深栗色卷发披在肩头,侧脸精致而美丽。
此时贺燕飞心里莫名“咯噔”一下,好像有什么未知的东西和已知的东西搭上了联系,她蹙眉望着那位女教练,却想不出那联系到底是什么。
黄咏英对她不接话茬的举动很不爽:“喂,你听见我说话没有,别以为戴着耳机就能装聋,告诉你,她是国家队教练组的成员之一,而且她还是我家亲戚,论辈分我管她叫小姨,怎么样?!”她期待着看到贺燕飞失落的表情。
有亲戚保驾护航,多么光明的前途啊。贺燕飞微微一笑,没有满足她幸灾乐祸的愿望,只是偏脸望见角落里省队柴教练训斥新人的场面,除了黄咏英这块硬骨头,还有其他各省各俱乐部派出来的选手……二十八进八,八进三,这么多竞争对手,人家的排位都挺好,她感觉进步的齿轮有些卡壳,刚进门时心里呼唤的世界冠军梦想,好像要被现实打击得放慢脚步了。
贺燕飞站起身来让开黄咏英,微笑道:“打口水仗有意思?我去热身了,谁胜过谁,赛场上见分晓吧。”她闪身就走,正好那位女教练往这里走来叫黄咏英,贺燕飞眼看到她身前挂着的牌子——国家队教练组成员,司雨。
贺燕飞遇见了看双人比赛回来的熊浩,跟他说了黄咏英以及她和国家队教练是亲戚的事,然后找个地方高高地搁起脚来热身,她想着不要受他人影响,到时候发挥120%的能力……“别管人家有没有后台,我只能好好比赛,得不到前八就完了,就没地方去了,就要卷铺盖滚蛋了,要加油啊。”她咬着牙心里拼命给自己鼓劲。
可有时候,打击往往接踵而来。正忙着热身,一个到处喊的声音打断了她。“贺燕飞!冰上世界星的贺燕飞和熊浩在哪里?”热身区域大家都各管各的并不热闹,这一嗓子把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熊浩赶紧示意在这里,贺燕飞也有点紧张。
那工作人员见了她就小跑上来,把之前的参赛表格往她手里一塞:“领导不让盖章,说你的教练资质不够,你不能参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