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南京马鞍机场。
在天上飞的时间算不上多长,可两位老人家到底年纪大了,下来的时候还是有些头晕。方辞扶着杨教授,又递给他和叶教授两片软山楂:“含一片,不会那么难受了。”
“你这口袋里的东西,不比朱晴丫头少啊。”杨教授说,接过来吃了。
叶教授有些落寞,摆摆手,到前面去了。
杨教授把手轻轻拍在方辞手上:“老周走了,虽然这么多天过去了,他这心里啊,还是过不去那个坎。到底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这么多年,都在一条战线上合作着。”
这几天淫雨霏霏,到了殡仪馆,来送悼的人自觉地踏上台阶,在一旁的毛毯上蹭干鞋底的泥和水才进大堂。
满厅白色,气氛很肃穆,堂前摆着周院士年轻时的黑白照,白幔上用黑字写着“沉痛悼念两院院士周赟生同志”。进来的人都自觉站在两排各自的位置上,垂首悼念,不用人提醒也没有谁喧哗吵闹。
方辞和周宜雨、朱晴三人搀着两位教授去了偏厅,抬眼就看到厅内厅外都摆满了花圈,贴着白条。方辞只匆匆一眼就看到了熟悉的名字,都是出现在新闻联播里的领导,有一些她还见过,连一些退休的常委也都来了。
“老周这一辈子,几乎就没享过什么福。”叶教授忽然开了口,语气不甚唏嘘。
方辞作出乖巧聆听的样子。
她知道,老人家现在需要一个倾听她说话的人,需要倾诉,发泄一下情绪。
杨教授见了,递了两个眼神,带着朱晴和周宜雨走出了这儿。
方辞要扶着叶教授去旁边的客椅上坐,叶教授却摆手,说老人家还没没用到这地步,两人一块儿站到了门口。
一方四四方方的小屋檐,挡住了外面的风风雨雨。
空气里仍然有湿润的潮气,隐约还有泥土的芬芳。
“以前来这儿看老周,每次也都是这种天气,年轻的时候我挺挑剔,每次来都要抱怨。老周脾气好,人稳重,一边安慰我还一边照顾我,替我安排好住处。虽然条件不好,但是现在想起来,那时候,是真的快乐啊。”
叶教授想起来,笑了一笑,眼角噙了滴泪。他掩饰似的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这雨下得也忒大了,都溅到眼睛里了。小辞,去给我找块眼镜布吧,老家伙都看不见了,哎……”
方辞口袋里就带了,可她还是识趣地说:“那我去去就来,您自己小心。”
“去吧去吧。”
方辞没有走远,就站在偏厅门口等着。背后望去,老人家孤独地站在门口,肩膀抖动,一开始只是轻微地抖了抖,后面控制不住,蹲下了身,哭得像个孩子。
她又担心他的身体又不敢过去打断,只能在原地干着急。
方戒北安排好人,带着一个老首长路过巡查,看到她就多看了两眼。
老首长眼尖,让他过去:“没事,老人家身子骨硬朗着呢。”他是个退休的常委,年纪很大了,卧病在床很多年,这次还是从京城赶了过来。上面怕他路上有什么事,就让方戒北和骆云廷随身保护他,还带着保健局的一个小组。
方戒北快步过去,拍了她肩膀一下。
方辞不说话。
说叶教授哭得很难受?让他想想办法?开始什么玩笑啊?
好在方戒北敏慧,往偏厅门口看了一眼就知道了,拍拍她肩膀说:“没事儿,你先去前面吧。”
方辞不肯走。
方戒北转身走到叶教授身后。叶教授闻声就起来了,擦着眼镜往头顶照了照太阳,作出一副污渍很多的样子。
方戒北笑了笑说:“人固有一死,有轻于鸿毛,也有重于泰山,您还是节哀。”
叶教授怒道:“我老人家还不用你一个小辈来教训。”心里却挺认同他的说法的。ra最终问世,老周这一生,确实无憾了。可是,理智归理智,情感是感情,相交那么多年的老朋友去了,难道他能无动于衷吗?倒是这小子,总是这么冷静从容,好像什么事情都不能让他激动。
叶教授心里有点气,怼他:“我不信你什么都不怕?难道你知道自己明天就要死了,还能安安稳稳站在这儿执勤?”
老人家这脾气,上来跟□□桶似的。这帮老学究里,就他最不好惹,以前给中央那些首长调理身体,一旦他们不按照他的医嘱来办也要开骂。
他是医生的时候,病人一定要听他的话,这会儿他是长辈,不管脾气再臭,年轻人也只能受着。
方戒北苦笑,也不顶嘴。
叶教授心宽体胖,过了会儿也缓过来了,瞥他一眼,别扭地别过头,不耐烦地摆高了手:“走了走了,还杵这儿干嘛?老周是寿终正寝,我还不至于在这儿伤春悲秋的。”
到了偏厅门口,李常委正背着手站在那边,笑眯眯看着他呢,跟个弥勒佛似的。
叶教授老脸一赧,骂道:“看什么看?老头子我好得很,老狐狸,看我笑话呢?”摇手招呼方辞,大步就离开了。
李常委苦笑,回头和方戒北一拍手又一摊:“我这还什么都没说呢,你看看他,这什么脾气啊?也就他老伴儿受得了他。”
方戒北神色如常,不搭话。
这种时候,什么都不说才是最明智的。
李常委拍了一下他肩膀:“你小子啊,贼精明。走吧,走吧,去看老周最后一面。”
两人往前厅去了。
送灵队伍在众人的瞩目中走远了,乐声响在耳边,像飘得很远,就像还在骨膜中不住震动。方辞站在原地久久都没有说话。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人的一生真的太短暂了,如果不能有所为,等到百年后,恐怕比一抔黄土还不如。
……
过两天,方辞舔着脸跟着两位教授去了中南海参加项目会议。不过,她没资格进会场,和朱晴、周宜雨三人蹲在厅外。
周宜雨照例很沉默,低头咬带来的饼干。
朱晴看到就叫起来了:“我又忘记带吃的了。”这下好了,外面和各个门都戒严了,想找吃的?比登天都难。
周宜雨把饼干分了她一半。看到方辞也在看她,又把手里的分了几块给她。
方辞接过来说“谢谢”,咬了几口发现她脸色憔悴,吃东西的速度很慢,多嘴问了句:“你这几天心不在焉的,有什么心事吗?”
周宜雨怔松,后知后觉地摇头:“没,没事儿。”说完加了一句,“家里的事情,我弟弟生病了,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心里头担心。”
朱晴知道她家里条件不是很好,忙说:“你缺钱吗?我借给你,我零花钱很多的。”
周宜雨摇头:“没事儿,真的没事。”
心里却像压着一块石头。
朱晴和方辞走了,她心烦意乱地靠到了石柱子上。她弟弟的肾坏了,不止缺钱,还缺需要匹配的□□。但是,她的血型和他的不符,这件事,就这么被司仲城抓住了把柄,一直要挟她到现在。
她每一天都备受良心的谴责,两天前,参加了周院士的追悼会,内心更加痛苦。
她忽然明白,很多事情,在生死离别面前都是小事。
而生死离别,在家国大业和要坚守的信仰面前,又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不过,就是活着也是苟活。
她要是真的继续帮司仲城,就算她弟弟侥幸活了,她也不会快乐,他弟弟也是。
屋檐下的大红灯笼跟以前她来的时候见过的一样,还是那么红彤彤的,被傍晚的霞光映照地更加温暖。
她又靠着白杨树想了很久。
直到会议结束。
傍晚的时候,方戒北值完勤回来,和骆云廷走一道儿。骆云廷说起今天的会议:“我就站旁边,听得可真是热血沸腾啊,感觉都要称霸宇宙了。别的不说,这些老师的信心是真的足,就我我就说不出这么有底气的话。”
方戒北说:“你以为真是说着玩的?在神舟五号上天之前,国外多少人看我们笑话?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我们国家的科技水平怎么样?第一颗□□是怎么在西部爆炸的?”
那时候,□□和□□的研发是属于绝对机密,哪怕是关系再亲密的邻国友邦,对外也守口如瓶。要研制,就得靠自己。
方戒北虽然没有经历过,看过的也只有寥寥的几页报道,以及长辈们的侃侃而谈,却能够想象出来。再没有任何帮助和借鉴的基础中,这些老师是怎样翻阅国内外关于此类的报刊、典籍和不断的探索和研究,才能研制出来。
其中经历的时间,是不可估量的。
如果没有信心和底气,没有一颗持之以恒的心,一般人失败几次就会放弃。就像一个人在黑暗里摸索,看不到任何光亮,很难支撑下去。
他有个叔叔是研究陶瓷工学的,之前签署了一个保密条例,在国外某个山谷里研究了近三十年,最近才解密回国。
他没结过婚,膝下也没有子女,年纪大了不好意思再谈恋爱,就让他妈帮着物色一个年级差不多的,凑个伴儿。
今天下午他去看了他,两个人,在亭子里聊了很久,坐了一个下午。
回来时,手里拎了一袋子茶叶,说是他老家种的。
方戒北提了提手里的纸袋,包装还是手工的,带着老人家特有的那点儿淳朴和心意,比那些昂贵的礼物都要珍贵。
拜别了骆云廷,快进院门的时候,远处有人叫住他。
方戒北回去,意外地发现,竟然是周宜雨。
走得近了,才发现她的脸色非常不好看,也为难,似乎有什么隐情。方戒北也不好追着问,踯躅着:“你有什么事儿吗?”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有点茫然,不知道自己怎么来找他了。
印象里,周宜雨不是一个爱找事的,如果是小事,她只会自己闷心里。这副样子,看着不像小事。方戒北也不好掉头就走,可到底是不熟,有点尴尬。
周宜雨也不想他这么为难,可这件事,她实在找不到别人帮了。想了想,她终于一咬牙,开口道:“我想了很久,我信得过的人不多,虽然咱们不熟,但我知道,你是个有能力有操守的人,我只告诉你。”
她抬起头来,说了几句话。
方戒北捏紧了手里的茶叶,深深地皱起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