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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氏(上)(1 / 1)

侯府外面的鸡叫头两声,天才蒙蒙亮,鸣夏打着哈欠从小榻上爬起来,身边睡着的啼春翻了个身,闷闷地问道:“又该起了?”鸣夏当她梦呓,没有接话,麻利地穿上衣服,轻手轻脚地出门去了。鸣夏先到厨房,四五个婆子已经起了,正拿蒲扇小心地照看着药罐下面的小火,罐子里咕嘟咕嘟地沸腾着漆黑的药汁。鸣夏端着药进了厢房,青铜的瑞脑兽里燃着丝丝缕缕的安神香,混杂着汤药的味道,在寂静的室内,十分颓唐。鸣夏看着跪在塌前的少女,中衣外头只披了一件薄薄的外裳,忙道:“地上凉,二小姐赶快起来吧。”那少女面色憔悴,眼神忧郁,看了她一眼,默默地起身退到一边。鸣夏麻利地挂上帘子,只听见身后的少女轻轻地问:“奶奶醒了吗?”床上躺着的妇人头发花白,眼窝处皱纹纵横,穿着上好的丝绸中衣,仍挡不住面色枯槁灰白,额头上一块拇指大的疤痕,已经结痂发黑,整个人瘦得脱了形。自三日前老夫人萧氏堕马昏迷以来,每天的药汁都是端来了又倒掉,坚持晨昏定省的二小姐每天都要这样问上一句,越问越绝望。三日前国之圣手连奇从皇宫大殿风尘仆仆地赶来应侯府,在一片哭声中皱着眉头搭了萧氏的脉,又翻了她的眼睑,反反复复半个时辰,最终摇了摇头,“伤及颅骨,恐时日无多。微臣纵然有心,却无回天之力。侯爷节哀,准备后事罢。”萧氏独子,当今应侯云戟当场瘫坐在地。萧氏于云家,于整个应侯府都是主心骨一样的人物,老应侯云啸二十九岁便英年早逝,是萧氏铁骨铮铮,独自一人将小应侯带大,又安安稳稳扶上侯位。有萧氏,便有应侯府。本以为万事顺利,可以享天伦之乐,却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云家突遭变故,一片哀声,无论如何不愿意放弃。可是这三日三夜,滴水未进,萧氏的呼吸到底越来越微弱了。鸣夏迅速地擦了擦眼泪,背对着她答道:“回二小姐,还没,不过,迟早会醒的。”她也这样劝慰着自己,双手掀开了萧氏的被子,轻柔地扶住了她瘦削的肩头,“鸣夏帮您翻个身可好?”她手指用力的瞬间,萧氏那深陷的眼窝中,一双眼睛骤然睁开,泛出清清冷冷的寒光,正直直看着她。“啊!”她吓得手一哆嗦,浑身颤抖,舌头也打了结,“醒了……醒了……”“快来人啊,老太太醒了!”****满院子都是急急奔跑的下人,啼春端着个铜盆,与拿着小暖炉的剪秋迎面撞了个满怀。咣当,盆落地了,啪嗒,暖炉落在盆里。二人捂着鼻子看着对方,顾不上说话,嘴里念叨着“快,快”,你捡了盆,我抱了炉,一前一后急急跑进了萧氏的厢房。府里的厨娘和药婆子共一十二人全都挤在厨房里,杂役提着桶不住地添新碳,炉子上架着砂锅,锅里咕嘟嘟地冒着热气,有的是才炖上的鸡汤,有的是热乎的药,各有人小心地看着,一时间当当当的切菜声,哗啦啦的翻炒声,厨子和婆子的对话和笑声混在一处,喜庆热闹得像过年一样。沉寂了三日的应侯府,似乎随着老夫人萧氏的突然转醒,也一并活过来了,恢复了往日的元气。只是,老太太萧氏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她醒后不发一语,僵直地躺在床上,目无焦距。“老太太当真一句话都没说?”鸣夏看着一脸质疑的剪秋等人,快要哭出来了,“当真!老太太醒来看我那一眼,我发誓以前从没看见过,那眼神……”依照萧氏从前的脾气,丫鬟们照例是不敢进去打扰的,都整齐地排在屋外。“老太太一直不动,也不说话,这可如何是好。”丫鬟们面带忧色,年纪最小的锦冬小声说道,“老太太该不是……该不是‘失魂’了吧?’”话没说完,先让啼春在额间狠狠戳了一下,“不能盼着点好!”其他人也一时噤声,各怀心思,只能看见雕花的窗户里影影绰绰地映出一个晃动的轮廓,正是留在里面服侍的二小姐拂月。“奶奶当真不认识拂月了?”她跪在床前,双手搭在床上,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声音缓慢轻柔,床上萧氏的面庞如死水一般,她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如同深不见底的枯井。拂月说得嗓子干哑也得不到回应,她沉默了一会儿道,“奶奶没有糊涂,能听见拂月说话的对不对?”萧氏的眼睛极缓慢地眨了一下。拂月眼神一亮,语气也欢快起来,“奶奶病了这些天,拂月学着奶奶从前的样子,日日给花神上一炷香,等奶奶好起来,就能自己去了。”少女没想到,萧氏的在听见“花神”二字时,骤然脸色大变,她转过头来,用粗嘎沙哑的嗓子问道:“你给花神上香?”她的眼神极其锐利,一反先前的空洞无神,甚至幽幽地泛着绝望的光,那眼里有极其浓重的哀意。拂月被这样陌生的眼神惊得愣住了,许久才嚅嗫道:“是……是拂月做错了。”萧氏呼吸急促,冰凉枯瘦的手迅速搭在她手腕上,“扶我起来。”****凉玉自混沌中清醒以来,第一次透过一具陌生的躯体打量眼前全新的世界。刚刚醒来的时候,她的气息微弱的可怕,整个灵魂龟缩在这具衰朽不堪的躯体中,每呼吸一下,都觉得像拉风箱一般费力。她用尽全力运气,却发现自己身上没有丝毫法力,她成了个凡人,还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个同她一般大的少女趴在床头叫她“奶奶”,何其可笑。她混混沌沌地想,该不会是大梦一场,醒来之后,又是一个五更天,四个侍女会为她披上最轻柔的云裳,在发间簪上垂珠累累的花冠,司矩在门外候着,一面提醒她当日事宜,一面婉言催促。而她会不耐烦地拨弄着妆台上娇艳的鲜花,大声回道:“本殿知道啦!阿矩别念啦!”直到触到自己干瘪的皮肉,从那个少女嘴里听到了“花神”,那轻柔的宛如莺啼的嗓音,骤然与破碎记忆中的回声重合,“本殿既然继位花神,有些事情就该讲清楚……”一瞬间,记忆中的剧痛排山倒海地向她涌来,仿佛被电击一般,火焰从指尖扑向了全身,烧焦的皮肉的味道,衣裳浸泡在血里的触感,一剑贯穿心脏的冰凉,随后,心脏带着剑尖跳动,血肉模糊,慢慢慢慢碎裂开来……她的指尖禁不住地痉挛起来,然后有人握住她的手,柔和地抚平她的手指,他的声音决绝,“不要怕,回家了。”凉玉彻底地安静下来。东风拂过桑丘,青瓦洞外青草离离,青玉案上放着卷轴,凤桐的手握着她的手,捏着一根狼毫,由上而下,正抄到“成则为王,败则为虏”一句,她尚年幼,歪过头去问,“凤君,这是什么意思?”墨香扑鼻,他将她下滑的身子向上抱了抱,固定在膝上,笑道:“是人界的规则,也是神仙的法度。”一切在意料之外电光火石地发生,而她已经站在地狱中向上眺望,溃不成军。她如今法力全失,不知道这具壳子还有阳寿几何,可是万幸活过来了——千万别让她活过来,只要活过来,她就绝对不会再不明不白地被玩弄于股掌,又被轻而易举地弄死了。她收敛戾气,接过了拂月递来的茶,闷闷道:“一觉醒来,许多事情记不得了。”拂月看到萧氏抬眸看她,那眼里不像从前那般威严漠然,甚至有些不安,她心中一阵酸楚:“没关系,拂月给奶奶讲。”萧氏出身贫寒,乃大夏国东海郡的渔家女,因为父亲在鱼腹内剖到一颗明珠,献上东海郡主人应侯,讨得了欢心,十五岁应召嫁给了应侯第四子云啸当侍妾。云啸乃侧妃所出,身份低微,不喜读书,唯好舞刀弄棍,而萧氏个性英勇泼辣,很对他胃口。不出三月,珠钗尽遣,萧氏凤冠霞帔,成了云啸唯一的正妻。萧氏十八岁那年,夏国国乱,硝烟四起。萧氏巾帼不让须眉,随夫入营,与士卒同吃同睡,屡立奇功。后叛乱平复,新君继位,因功封赏,那时老应侯已战死沙场,五子中唯云啸功勋卓著,遂袭爵应侯。萧氏年仅二十一岁便成了应侯夫人,与丈夫举案齐眉,双双统兵,互为知己,一度传为佳话。只可惜云啸只活到二十九岁,在一日清晨里突然没了呼吸。萧氏悲恸之余,仍坚持扬鞭策马,一面依靠多年积累下来的人脉艰难统兵,一面将幼子抚育成人,直到独子云戟可独当一面,方交出了兵权,从此隐居后院,不复理事。虽如此,因为萧氏多年统管整个应侯府的惯性,府中上上下下,仍然对萧氏敬重有加,不敢怠慢。寡居的女人孤苦无依,若无手段,恐难生存。萧氏之所以有了今天的地位,都是因为其为人十分刚硬凶悍,威仪深重,她管理应侯府,用的完全是早年练兵那一套办法,也难怪下人们手脚都十分利索,精神都高度紧张。而她一直身体健朗,四十九岁仍能领兵,五十九岁尚能策马,这回刚过了六十大寿,突然一时兴起想要骑马,谁曾想却从飞马上掉了下来,看来岁月果然不饶人。凉玉端着茶杯,听得眼皮直跳,威严她尚能装得出来,从前对侍女发火,摔了白瓷碗,只瞪着下面默不作声,便吓得她们手脚酸软,可是凶悍呢?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太太的凶悍?别说她在花界没见过,就是母亲最开始带她的那段时间,见到凡间泼妇骂街,母亲都是要堵上她的耳朵,又对她教育半天的。她不禁用手揉了揉太阳穴。“那……祭花神又是怎么回事?”“奶奶原先同我们说,这是萧家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因为花神对萧家祖宗有恩。奶奶还提过年轻的时候上战场,被一个叛军一枪扫下马,眼看就要被刺穿,忽然一阵香风刮过,一道藤蔓将奶奶缠了起来,丢回了马上,又立刻消失了,那马驮起主人便跑,遂捡了一条命,奶奶说这是花神显灵了。”凉玉点点头,虽然不知其中具体缘由,但她与萧氏之间一定有什么联系,“我从前多久去上一次香?”“每日亥时沐浴过后都会去,祀台就在奶奶的屋子后面。”凉玉顺着拂月白皙的手指看去,看见了一座精雕细刻的三层小阁楼,不禁有些脸红:“我原本以为你住在那里。”本以为是个闺阁娇小姐的房间,却不曾想,萧氏让钟灵毓秀的小孙女住在又小又旧的西厢房,留那么大一座精致华丽的阁楼,祭祀又蠢又笨的她。拂月低下头去,额前的刘海儿柔顺,她恭谨地答道:“拂月不敢,能在奶奶身侧常伴,已是孙女大幸。”凉玉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拂月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又吃惊地望着她。凉玉讪讪,收回了手,装作什么也没发生:“收拾一下,今日亥时,我便去上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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