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大张旗鼓请他们来,并在梨园点了一折新出的戏——明公传。
根据前朝一代名臣明奇的故事改编,今日这出演的是这位名臣扬名立万的开篇——醉闹江南。
讲得是当时江南悍匪流窜,官吏勾结,圣人启用在明家一直郁郁不得志的明奇前往江南肃正清源,而明奇不负众望,凭着一坛酒,搅得江南大乱,自己浑水摸鱼,连根拔起官/匪勾结的肮脏事,最后成功而退。
路杳杳和温归远并肩走向晚梨院时,身后的管事嬷嬷早早把今日这出戏的概要简单讲了一遍。
路杳杳心思回转,猜想今日是鸿门宴,嘴角却是含笑:“倒是有趣。”
“明公大义,江南在职十七年,风教大洽,狱中无系囚,争讼绝息,囹圄尽皆生草,庭可张罗,并不桎梏于世家称号,当是吾辈楷模。”
温归远双眸幽深,如湖水般涟漪荡起:“母后挑得极为用心。”
“这是自然。”
廊庑拐角走出一人,蝙蝠花纹的绛紫色云雾绡长衫,是长安城时下流行的宽袖长袍,行走间衣摆下的流云纹栩栩如生,好似羽化登仙,飘飘悠然之意。
“静王殿下。”管事嬷嬷恭敬行礼。
“殿下。”静王温归纣对着两人抱拳,笑脸盈盈地说着,“刚才在门口多有得罪,还请谅解。”
他骨相清秀,肤色白皙,身形修长,却又因自幼长于妇人膝下,越发显得阴柔。
“大嫂。”他的目光落在路杳杳身上,好似蛛网上的带着白液的细丝,直把人黏得浑身恶心难受。
他黏糊糊地叫了一句,眼睛微眯,一张姣好的面容瞬间变得有些猥琐。
虽然早就知道温归纣花名在外,却不知道这人连脑子都没有。
路杳杳脸上挂着温和的笑,脚步轻移,挪到太子身后,心里却是冷笑:爹说静王徒有其表,是个十足的草包,今日一看实在是冤枉草包了。
草包至少还有点草,这个静王脑袋里估计都是□□。
她躲在温归远身后,嘴角露出冷笑。
上一个敢这样看她的,坟头草都已经一尺高了。
温归纣遗憾地收回视线,对上太子温柔的笑,后脖颈莫名起了一手冷汗,他不由站直身子,讪讪说道:“走吧,父皇也到了。”
“父皇也来了?”路杳杳没想到皇后把圣人也请来了,探出脑袋,疑惑地问着。
“是啊,是我亲自……”
温归纣一见路杳杳就露出谄媚的笑来,奈何话还没说话,眼前娇艳的美人就变成太子那张总是挂着笑的脸。
突然令人生厌!
温归纣不高兴地敛下笑,竟然头也不回地扭头走了,态度极为不恭敬。
“静王当真是……不谙世事呢。”路杳杳从她身后转了出来,笑眯眯地夸着,非常真情实感,真心诚意。
温归远笼着袖子,闻言点点头:“六弟性格向来……放荡不羁。”
两人皆是笑容满面,和气温柔,丝毫没有被惊扰到的宽厚模样,节奏颇为一致地踏着夕阳的暖色,伴着两侧梨树摇摆的枝叶声朝着晚梨院走去。
“太子和太子妃来了啊。”圣人早早就来了,坐在芙蓉软垫的圈椅上,远远就在垂花拱门处看到相携而来的人,脸上笑意便是遮也遮不住。
“这边坐。”他指了指自己右边的位置,“难得今日大家都有空,好好看戏。”
戏院那边见人齐了,请示了管事黄门,这才热热闹闹地敲锣打鼓开场了。
这出戏折子是使库下的印书局中雇的才子写的,辞藻斐然,节奏明朗,引人入胜。
路杳杳喜欢看话本,却不喜欢听戏,叽叽呀呀太吵了。
她原本百无聊赖地坐着,只听到一阵锣声急促响起,淡淡地抬了抬美眼,目光突然僵在一处,瞳孔一缩,手指间捏着一粒瓜子开始来回急促地滚动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戏台上的人看。
台上,明奇跪在地上向圣人,保证一定不辱使命。
扮相明奇的人模样极为俊俏,尤其是一双水波桃花眼,眼波流转,水雾缭绕,顾盼生辉间极有韵味,难得是气质并没有寻常伶人的轻佻,反正莫名带出一丝贵气。
路杳杳的视线一直落在他身上。
“杳杳当真是喜欢呢,眼睛都看得不眨一下。”就在她看得入神时,听到皇后和蔼的声音在一侧响起。
路杳杳手中的瓜子掐在指尖,闻言不好意思地收回视线,不好意思地羞涩说着:“这出戏很好看。”
“是杳杳失礼了。”她手中的瓜子被捏在手心,抬眉,露出一双雾蒙蒙的浅色瞳孔,嘴角微抿,羞怯不安。
圣人淡淡瞟了皇后一眼,扭头对着路杳杳安慰着:“这出戏确实很好,朕都看得入迷了。”
“母后这出戏确实很好。”太子出声附和着,把一叠糕点放在太子妃手边,“别管顾着了,来得匆忙,晚膳还未动呢,先垫垫肚子。”
皇后脸上笑容一僵,手中的如意帕被扭了好几下这才把扭曲的脸恢复常色。
温归纣从那伶人扮相中回神,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被皇后一个眼神打断,只好讪讪闭嘴,扭头继续看戏。
戏曲过半,明公在江南掀起腥风血雨,却又游刃有余,起手间拉下无数官员。
“明公不亏是出生世家,雅人深致,做事果敢。”皇后捏着帕子,笑脸盈盈地夸着。
圣人沉默不语。
温归远也只是笑着点点头。
“是啊,世家子弟办事总是令人放心的。”温归纣接受到皇后的视线,也是出声附和着,“父皇您说呢。”
路杳杳心中一冽,知道今日目的终于来了。
圣人被六皇子抛了话,沉吟片刻,不得不开口:“明公总是厉害些的。”
“前朝有明公,我们如今也不差啊,圣人也不看看满长安,江山代有才人出,世家子弟哪个不是人中龙凤。”皇后舌灿莲花,极近奉承。
圣人斜了她一眼,笑了笑:“你说得对。”
“可不是,要说还是世家子弟做事靠谱,听闻明公七十高寿那年还担任科举官,广纳人才,当年那一届出了多少风姿绰约的少年郎,至今为人称道。”静王大咧咧地说着。
路杳杳手中的瓜子又在指尖不耐烦地滚动着,耳中一边逶迤绵长的戏腔,一旁又是静王意有所指的话。
扰得她心绪不宁。
温归远总算明白今日皇后的目的,嘴角一掀,露出一点和煦笑意:“确实如此,明公虽极力改变科举制度,不料百般受阻,前朝惠安祖不愿改变,导致后期朝纲黑暗。”
“幸好父皇得天助,又有路相铁血手腕,这才给了天下文人一条生路。”他慢条斯理地打着机锋,“如今提起这事,谁不夸一句圣人英明。”
圣人被夸得舒服地眯了眯眼。
皇后连忙接下去夸着:“自然是圣人英明,这才君臣一心,白家李家哪个不是一力支持的,还是圣人教诲得好。”
“是呢,我爹爹也很厉害呢。”一直不说话的路杳杳,抬头,笑眯眯地接了下去。
“虽然当年妾身年幼,却也知道爹爹当年如何废寝忘食,呕心沥血,唯恐辜负圣人期待,战战兢兢,夙夜难寐。”她长叹一口气,难过又骄傲地说着。
圣人被说得心生感慨,露出戚戚之色。
皇后一见路杳杳这般天真无辜的模样就来气,但还是按下心中愤懑,冷静说道:“确实如此,当时白相也是极为认真,彻夜难眠。”
路杳杳点点头,笑着安慰着:“白相最是鞠躬尽瘁,至今还在为圣人分忧解难,就是和爹爹一样最不善言辞呢,还好天下文人都知道白相功绩,日夜歌颂呢。”
她皱了皱鼻子,说话的语气娇娇的,好像抱怨又好像是恨铁不成钢,态度娇俏可爱,只把圣人看乐了。
“路相是沉默了点,凡事只说过结果,对过程是从来都不说的。”圣人意有所指地夸着。
“就是,爹爹说圣人明白就好,天下所说不足为道。”路杳杳坚定地点点头,眼角一瞟,果不其然,温归纣那个空心包黏糊的视线又黏在自己身上。
她心中冷笑一声,嘴上却是天真地问着:“六弟今年可要和那些读书人下场比试?”
本朝皇子讲究文武双全,文韬武略各有精通,隐着身份,下场考试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温归纣脸上笑容一僵,讪讪说道:“一群穷书生,谁要……”
圣人脸色一沉,皇后对着自家儿子狂使眼色。
“六弟不可胡说。”温归远及时开口打断他的话,脸色严肃,“如今这些人都是天子门生,就算这次学艺不精,可总有为国为民为天下之人,此话传出去,只怕伤了天下读书人的心。”
“天下事皆有圣人定夺,常人可谏不可急。”
他大义凛然地说着,欲言又止地看着静王。
圣人脸色微霁。
“我不是这个意思,谁要和他们比试啊。”他顶着父皇愤怒的视线,干巴巴的解释着。
“胡说八道!”圣人一拍桌子,茶盏都晃了一下,可见盛怒,“你哪里配得上他们。”
温归纣脸色一变。
戏台上的声音倏地消失,所有人跪在地上。
“父皇千万不要生气。”路杳杳见缝插针地上了眼药,脸色却是极为真诚,“六弟年纪还小,玩心不定,可没有坏心,早就听说六弟约了许多读书人在漓江泛游呢……”
“胡闹!”圣人一张脸越发难看。
路杳杳惊慌失措地眨眨眼。
一只手及时地握住她放在膝盖上交叉的手,细心地安抚着她。
“漓江可不是好地方。”太子轻咳一声无奈说着。
路杳杳扭头,细眉蹙起,不解又惶恐地问着:“不是听说是读书人吟诗作对的地方吗?”
声音低细,一脸迷茫,不似做伪。
屋内其他人脸色古怪,圣人脸色漆黑,皇后瞪着温归纣,目光如刀似剑。
太子伸手捏了捏她软若无骨的手,古怪地岔开话题说道:“都是不好的地方,杳杳常年身在闺中,温顺安分,母后不要生气。”
他的目光落在皇后身上。
皇后神情微变,这话来得突然,她还来不及收敛脸上的怒容,就猝不及防地被圣人看见。
路杳杳愣了好一会,突然红了脸,连带着眼睛都红了一圈,反手握住太子的手,低声说道:“许是我听岔了,六弟不是这样的人。”
她无力地弥补着。
圣人目不改色地收回视线,只是盯着戏台上看去,挥了挥手,面无表情:“别说了,都看戏吧。”
“看戏便看戏,少说些扫兴的话。”这话是警告皇后的。
此时此刻,他怎么还不知道皇后的目的。
一个主考官的位置,就让这些人都失态了。
还不如路杳杳一个天真温顺的深闺女子懂事。
圣人原本还有些动摇的心,在今日这番动静中,却是越发坚定要让路寻义做主考官的心思。
戏台上又继续之前的戏,伶人们念打做唱拉开热热闹闹的江南闹终章。
路杳杳歉意地看着太子,低声说道:“是我失言了,我原本以为不过是泛舟读书的地方。”
温归远温和地安慰着,笑容真切:“此事如何怪你。”
两人相视一眼,皆是露出温柔地笑来,真情实感,情意拳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