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气,锦湲打发人谢过太医,回屋正吃药,就见卧阑从后边小门溜了进来。锦湲心疼他无父母可依,因此更偏爱他几分,他也同她亲近,时常偷偷地来瞧她。锦湲知道未迟管他很严,唯恐他受罚,虽心内希望他来,总免不了怪他任性,又见他白日里来,更添上一层担心,便将手里的汤匙放过,沉声问道:“这时候跑来做什么?仔细陛下罚你。”卧阑脸一红,在那边顿住了脚。
瞧他这样,锦湲又怨自己太过严苛辜负了他的心,便起身将他拉到身边坐着说话。言语间见他遮掩着左手,便问道:“手怎么了?”卧阑目光一闪,支吾道:“没事,前些天不小心烫了一下,不打紧的,姑姑用不着担心我。”锦湲闻言盯住他的眼睛吩咐道:“看着我,把方才的话再说一遍。”卧阑依言盯了她一眼,又躲开了目光。锦湲见状一甩袖子站起了身。卧阑知道姑姑恼了,也跟着起身,却不敢跪,站在那里直捏衣角手足无措。
过了半晌,锦湲幽幽叹了口气,卧阑瞧她回身正挣扎着要开口,她却走了近来,摸了摸他的发柔声问道:“他是不是对你动手了?”
“没,没有。”卧阑下意识否认,出口才惊觉姑姑是最恨他扯谎的,忙要纠正又不敢,默然住了声立在那里绞手。锦湲见状又叹了口气,让他坐下,自己往柜子里取了药来,命他挽起袖子,那手上红色的隆起的鞭痕让她眼皮不自觉一阵乱跳。深深吸了口气,将药粉轻轻抖在伤口上,她听见卧阑低声“嘶”了一下,眼角就忍不住酸胀起来。
她打小就心疼惹尘,要是叫他瞧见这情景,他该多疼啊!
想着想着,不觉要掉眼泪,锦湲赶忙起身用手背擦去,一面让卧阑自己拉下袖子。正收拾药箱,听卧阑在后面问道:“姑姑听说近来宫里出的那件奇事了吗?”锦湲偏弄丢了一个药罐子,正找着,便随口接道:“什么?”后闻他半日不语,便停手去看,见他神色不比平常,心下了然,将药箱收起来胡乱塞进柜子里,又将屋里屋外的人打发干净,关了门,卧阑压着声音说道:“前些天儿有人献了一本书上来,书里头画着姜朝时期吴江叛乱的故事……”
姜朝历史上曾有六载时光不姓姜而姓吴,那时候,坐在皇座上的乃是姜朝时期手握重兵的安国大将军吴氏。不过旧皇城仍在天子脚下。大姜废帝被迫流亡民间,多年后幸得大将刘勉力挽狂澜,历时十年稳定了局势,这才险险逃过了亡国的灾难。此后大姜终其一朝实行“重文轻武”政策,原为避免悲剧重演,奈何百年后还是被夜林两家联手破了皇都。
锦湲一面听着,一面控制不住地思绪乱飞乱撞,一下撞进爹爹说的历史里,一下想起前些日子的事儿,好像是听人提过这茬,眼下且不做声,只听卧阑讲。卧阑没经过她的故事,但他也有她不曾经过的故事,便也由着思绪愈飘愈远,眼底渐渐放出了不可名状的耀眼的光。言毕,已是情不能自已,便不说话也思绪狂舞,一颗痴心在胸膛里怦怦直撞。
锦湲瞧他这样脸上的神色凝重起来,沉默半晌,开口问道:“倘若陛下问你,你该怎么说?”卧阑眼色一凛,冷冷驳道:“窃国贼人也敢自称‘陛下’?”锦湲道:“我知道你恨他,但想替爹爹报仇,你先得活下去。寄人篱下就免不了低头做小,你若半点不伏软只一味硬闯,不说旁的,你自己不但要扬灰挫骨,就是我和望痕,也该受你牵累不得善终了。”
卧阑明白锦湲的苦心,但听了她后半截儿话却又急着表白心意,便截断她的话道:“我从来不想拖累姑姑,我……我……”谁知愈是着急愈加言不达意,一下子梗住了喉咙急得掌心冒起一层密汗。锦湲瞧他这个样子满是心疼,赶忙拉住他安慰道:“我明白的,这样说不过是不希望你莽莽撞撞地白丢了性命,既然你心里有分寸,姑姑自然支持你。”见他愣愣的,本欲压下后半句话不表,想想又放心不下,还是开了口,“卧阑,姑姑也不怕你恼了,只问你一句:若你能了却心愿,这片江山当如何?”
卧阑没主意,支吾道:“自然……自然有人料理,千百年来皇帝也不是一家姓的。”
锦湲闻此言,沉声喝道:“住嘴,这些年书都胡读了,说出这样可诛的话来!”卧阑吓了一跳,自知失言,腾得站起身低下了头去,正这时锦湲从窗子里瞧见万氏往这边过来了,心下先一机灵,忙让卧阑快快地从后门离开,自己收拾了衣妆摆设平复情绪,恰巧也响起了万氏的叩门声。
理了理鬓边的碎发,她应门后将万氏让了进来。两人见面寒暄一阵,万氏问她身子可大安了,她谢她挂念,说就好了,又问她打哪里来,万氏道从乾清宫里来。锦湲没往下问,她自顾自说道:“陛下又醉了。不过也不是这几日的事儿了,打我进宫伺候起他就这样,任谁劝也不理。”
锦湲闻言只低头笑了笑,另起一话道:“沂阳那边的家人都接来了吗?到底分居两地,一则父母那有不时时牵挂的,二来也方便你和云飞照顾老人。”万氏道:“爹娘恋家,说那边老宅也住了一辈子,懒怠动,我和云飞自然依从他们的意思,也就不忙活了。”锦湲听了点了点头,二人又闲谈了一会子,外边婢子说陛下差人叫姑姑去呢。
于是万氏和锦湲歇了谈话,同往乾清宫来,云飞守在外面,说未迟才吃了酒,伺候的人都不敢往里去。锦湲向他蹲了蹲身子算作见礼,云飞不敢受,让婢子端了醒酒茶来,嘱咐她小心些。锦湲道了谢进去,见殿内昏得紧,一进门酒气就扑面袭来。她蹙了蹙眉,向内道:“陛下。”
“过来。”他的声音冷冷的,全然不似醉了的样子。锦湲照令走过去,目光本不落在他身上的,那一日却鬼使神差地瞥了一眼,刚巧瞥见他指间夹了一块玉,眼神乱了一乱,将手里的茶送了上去。未迟冷眼瞧着,忽然将那碗掀到了地上。锦湲什么也没说,默默蹲下身子收拾,被锋利的碎片在掌间划开了一道血口也只是淡淡扫上一眼,换了只手又接着弄,半句不肯言语。未迟也只是瞧着,一语不发。
收拾毕,她起身回道:“婢子再去盛一碗。”
“不忙,坐下来陪朕吃酒。”
“婢子不敢。”
“我许你的。”
“婢子不胜酒力。”
未迟却不管她,斟满了一杯就塞在她手里,令她吃尽。锦湲一碰杯壁却是冷的,就拿在手里回道:“婢子身子弱,吃不了冷酒。”未迟闻言一笑,举杯吃过后喃喃道:“九年前我陪你吃过一回酒,这次就当你还我的罢。”他的轮廓清冷,目光越过重重宫门飘向了那片黄沙,依旧自顾自说着话,“九年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我于你有愧,当年一接到你的血书,我就动身去了夏国。我原以为这前后不过半载时光,阿信总能护无痕周全的,可……你也知道,弄成了那副模样,连阿信也没了……”
锦湲不搭话,目光只落在身前的一亩三分地上。未迟又道:“你知道我和她的故事吗?”锦湲依旧不语,他便自顾自全说了。罢了,殿内陷入了沉寂。如此过了许久,他说道:“你自由了。”锦湲闻言抬了抬眼皮,说道:“让我见见少英。”
“宫里头没这个人。”
锦湲闻言扯了扯嘴角,欠身行礼毕,一抬眼就看见原先拿在未迟手里的那块玉被搁在了一边,殿内昏暗瞧不真切,又怕他生疑,就转身出去了。未迟瞧着复归清冷的殿堂,饮尽了杯中酒。
宫门口锦湲碰见了云飞。云飞直盯着她的眼下瞧,她抬手遮了遮,云飞惊觉自己失仪,连忙道歉。她摇了摇头示意无碍,便牵了马出皇城去,一路向东。
谢府处繁华市井,锦湲不便骑马进城,便牵了马缓步在街上走着,顺道买了些糕点提着去了谢府。开门的小厮问她身份,她只说是帝京夜元娘,来访少夫人。那小厮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底的神色闪了一闪,淡淡说道:“少夫人早不在了。娘子请回罢。”
说罢便要关门,被锦湲一把抵住了。那小厮正要恼,抬头对上她平静的目光吓得往后一缩,赶忙喊人来驱,锦湲抽回了手不屑一笑,两边人正要闹起来,早有里边儿的人来说:“老爷来了!”
那几个小厮赶忙退到一边,不多时就见凌霄着布衣而出。瞧见锦湲,他虽诧异万分,礼数还是周全的。锦湲心下已生出疑虑,也不与他说旁的,一开口便要见朝露,凌霄自知避无可避,便说了实情——
那年凌霄被俘的消息才传到谢府,朝露就惊动了胎气,又因先前跌了一跤,请了人来家时已落了红,无奈只得准备接生,所幸母女平安。孩子虽保住了,可朝露究竟底子空,缠绵床榻一月后便撒手人寰了。
“她原是为了等我才一直吊着那口气,可我终究让她失望了。”言及此,凌霄早已泪如雨下,再说不出一句话了。锦湲定定地听他说完,大睁着眼却落不下一滴泪,许久才从嗓子底里挤出细小的如小兽受伤般的低低的呜咽声。眼角滑出的第一滴泪击溃了她脆弱的护甲,只见她的身子猛然向前倾倒,跪在地上双手抱住身子瑟瑟发抖,一面放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凌霄知道她对朝露最是疼惜,不忍瞧她如此痛苦,便想去抱慕和,又怕她见了慕和愈发思念朝露,一时间竟呆在原地不知所措起来。锦湲哭得浑身乱颤,伏在地上久久支不起身子,凌霄见状无法,不论何事都只得由她哭个尽兴后再议了。
三天后庭商来说,锦湲不见了。凌霄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说什么。庭商道她此去宫里必有一场大乱,凌霄却道:“我们拦得下她一次也只一次,她是下了死心要寻人报仇的,这次不成,总还有下次。如今叫她碰一碰,也好了了心事。”
庭商听他这样说便也无甚可接的,凌霄又说未迟作为新皇毕竟系府里出身,锦湲乃前朝长公主,他们夹在中间到底难为人,还是不卷入这事里为妙,也不叫未迟抓着把柄。庭商理解其中缘由,应了一声就下去了。
是夜。
未迟独身立在廊上,忽闻身后空气异响,先不做声,直至腰间叫利刃切开一道血口方才转身捉住了来人手腕,重重甩到了朱阑上。只听来人发出一声闷哼,他拔剑挑断了她垂落鬓边的那缕头发。
一声令下,四周灯火通明,原是他早已设下了埋伏。锦湲本就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并不畏惧他的目光,与他正对着瞧了半晌,两人都没有说话。云飞从后面挤进来,一眼望见未迟的伤变了脸色,正要叫太医却被未迟拦下了。
未迟步步逼近锦湲,问道:“为什么回来?”锦湲抬眼瞧着他,从鼻子里放出一声哼笑,咬牙说了三个字:“我恨你。”
只三个字,平平淡淡,却似千斤重量压到了未迟心上。嘴角扯出一抹苦涩,他闭眼轻轻一笑,忽抬剑划破了她的脸!锦湲只是皱了皱眉,并没有半句呻吟。
“带下去,不许任何人探视。”
背过众人,未迟的身子晃了晃。云飞忙上前来扶住他,又俯下身子检查他的伤口,拗着性子传了太医。此事罢了已入夜,临出门他仿佛听到未迟低声喃了句“我等你”。轻轻一笑,他并不深究,抬手带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