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温向来下笔成章,临近放值时,他执笔犹豫半晌,竟未在宣纸上写出一句话。
韩温干脆放下笔,踱步至南窗前。
暮色弥漫,青石板上的斑驳树影渐渐模糊,直至天色大黑,韩温仍没有在这处院子看到其他人的身影。
楚天站在桌案边,静静远看着韩温的背影,心里不解自家郎君为何对窗凝望那么久。上一次郎君这样,还是在为父报仇的前一夜,距离现在已有两年之久了。
次日辰正,韩温抵达京府,这刚好也是华阳公主平常到京府的时候。
韩温刚下车,就看见萧婉带着一队人潇洒骑马而至。她腰挎横刀,乌发干净利落地束在脑后,仅用一根檀木簪簪着,浑身上下没有任何奢华之物,素面清爽,双眸黑漆漆明亮又分外有神,似会吸人一般。
这番打扮的公主,令韩温不禁想起那日公主忽然一跳,生机勃勃中透着俏皮,与往日她端庄傲冷的模样大相径庭。
萧婉下马后看见韩温,象征性地对他点头微笑,目光并没有多作停留,转身就带她的侍卫们匆匆从侧门进府。
韩温身为京府府尹,当走正门。
他们竟不同路了。
以公主之尊愿扮做捕快走侧门,当值时从不厮混闲玩,一直在认真勤快地做事。
看来华阳公主并非是脑袋里只有情情爱爱的肤浅女子,这点倒很值得人欣赏。不过她堂堂公主,为何要屈尊来京府做到如此地步,其最终目的只怕还是与他有关。听说许多男女感情,都起于对彼此的欣赏之情。莫非她借此机会让他对她另眼相看?令他发现她异于常人之处?
“属下今早去外头买酒的时候,听见京中百姓都在称颂郎君为韩青天。他们说从郎君换做京府府尹之后,很多陈年麻烦都被郎君妙手化解了。”
楚天跟随韩温进府的时候,发现自家郎君的心情好像很好,就赶忙把今早的见闻说给他听。这等赞美之言,换做谁都会喜欢,一定会让他家郎君更开心。
韩温闻言后先略微蹙眉,随即便有一抹柔色现于眉宇之间,悦色蕴在眼底。他从当任京府府尹以来,尚未有所作为,京府的一切一如往常。
楚天才刚所言那些有所改变的情况,必都是华阳公主的功劳。百姓们不知公主身份,以为如今京府的捕快会有作为是受了京府府尹之令。
韩温禁不住失声笑了下,他韩温长这么大,这还是第一次占了女人便宜。
“公主出府往城西去了。”负责监察萧婉动向的衙差,急忙向韩温回禀。
韩温把人打发走,只管面不改色地继续处理眼前的公务。
“禀告府尹,陆大郎君来了,人在正堂等候。”
韩温前几日就听说寻阳长公主携子进京,到不知这陆学来京府是何目的。
韩温与陆学相见后,见他穿着一件不太合身的五品绯色官袍,手拿一封折子,多少猜测出陆学此来的目的了。
陆学见到韩温之后,先愣了下,一边在心里惊叹于韩温仪容,一边笑着行礼,连道久仰。
“在下同样久仰。”韩温谦虚回应,声音淡然,却比陆学沉稳许多。
陆学先将手上的任令呈给韩温。
韩温轻扫任令上的内容后,就将折子合起。
陆学再拱手:“日后一起共事,还请韩学士多多提点。”
“客气。”韩温简洁应答之后,命小吏来为陆学安置。
陆学再次客气地微笑道谢,随后在小吏的带领下离开。他两脚迈出正堂之后,陆学脸上可亲的温和笑容便倏地褪尽,面色冰冷地走进判官房。陆学嫌弃地打量一圈屋内的环境,眼里有数不尽的嫌弃。
随行小厮问天连忙跟陆学保证,只需要一个时辰,他们就会将屋子重新打扫布置一新。
“别忘了熏香。”陆学用手指轻掩住鼻子。
“郎君放心,小人记着呢。百濯香,一定熏上三遍。”
“郎君,小人打听清楚了,公主今日去了城西明月巷一个姓宋的寡妇家里,据说那妇人丢了儿子,小一月没找到人了。”
另一小厮跑进门,容貌和问天一模一样,连衣着都一致,正是问天的双生子弟弟问地。
陆学马上出门,乘车直奔明月巷。
萧婉正在听宋氏讲述她丢儿子的经过。
宋氏儿子名叫夏竹,六岁,长得脸圆白嫩,左眼角有一颗黑痣,平常极为懂事,很少哭。这月初一,宋氏同邻居钱大娘一起去道观上香,夏竹就在道观外玩儿。前一刻宋氏还见人在,转头上香完毕后,人就不见了。至今已经失踪二十三天,宋氏始终没找到儿子。
夏竹失踪后的两日,府衙曾带人找过两次,无果之后,就再未理会过宋氏,只当这孩子被人抱走或骗走了,难再寻回。
宋氏守寡三年,只有这一个儿子相依为命。儿子几乎就是她的命,她每日以泪洗面,这些天折腾下来,已经有些精神恍惚,提到儿子就哭。
萧婉打量这宋氏容貌,年纪才二十一,虽然面容憔悴不堪,但仍能辨得出她容貌出众,身段风韵,正经是个佳人。
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萧婉命人打听过宋氏的人品,四周邻居无不赞她好。自从守寡之后,她一直本本分分地一人带着儿子度日。便是宋家亲族来访,可怜她和孩子,赠些慰问之物,宋氏也只在门外接物,从未请任何一名男子进过院子。
邻居们都觉得她年纪轻轻守寡,该去改嫁,然而一有媒婆上门说亲,就被宋氏打骂走了。
萧婉询问宋氏有意跟他说亲的人家都有哪些,“可有谁不止一次来访过,这其中又有谁因见过你才起说亲的意愿?”
宋氏摇头,“大约有七八人,都是年前的事了。一次说不成被我骂了去,都再没来过。好像是有两个因见过我才有意的,我记不太清他们的名字了。”
“我记得,一个住在三条街外,叫程文,是个屠户,三十多岁,长得膀大腰圆,他娘子刚死一年,有三个儿子。另一个住在城西,是个读书穷酸书生,人二十了,家徒四壁,只靠卖字为生,连自己都养活不了。”隔壁钱大娘一直在旁作陪,主动跟萧婉透露道。
萧婉打量这位钱大娘,年近四十,一脸热心肠的样子。听说这俩日宋氏精神恍惚,都是她在照顾宋氏。
“韩捕快,这些事跟我丢儿子有干系么?”宋氏不解地看着萧婉,眼神里透着无限急切。
“或许有,我会一一排查。”萧婉起身跟宋氏告辞。
宋氏要去送,起身打了个趔趄。萧婉让她好生养足精神,这样更有助于找人。
宋氏马上给萧婉跪下,哭着恳请萧婉一定要帮她找到儿子。“我一个寡妇无依无靠,只能指望着官府。”
陆学就在这时候进门了。
宋氏和钱大娘看见来了一位穿绯袍的大官,皆受宠若惊。
萧婉瞥一眼陆学身上的官服,反应极快地对宋氏道:“府衙很看重你的案子,这下可放心了?”
宋氏惶恐地点头,眼泪哗哗流得更凶猛,不停地跟萧婉和陆学磕头谢恩。
萧婉和陆学离开的时候,钱大娘赶来相送。
“她精神不好,腿脚软的,让民妇代为送二位使君。”钱大娘道。
“大娘与她关系很好?”萧婉笑问。
钱大娘嘿嘿笑着点头,“唉,一个女人拉扯孩子太不容易。我这家里有男人呢,养两个儿子都累得不行,何况是她,所以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萧婉点点头。
她出院后,才问陆学怎么穿上官服了。
“听说表妹在为京府效力,我这个做表哥的哪里有脸在家偷懒呢。”陆学目光专注地看着萧婉,嘴角抑制不住地飞扬着笑意。
“为何偏到我这?告诉你,别烦我,我有正事。”萧婉警告他。
“巧了,我也有正事。”陆学道。
“那你办你的正事去。”萧婉打发陆学快走。
“正事就是你。”陆学马上回答之后,就特别温柔地对萧婉笑,“表妹三年不见我,可曾惦记过我?哪怕是拳头想我呢?”
萧婉无奈地看着陆学,她晓得陆学在故意挑衅她去揍他。她缓缓吸一口气,把手背在身后,尽量忍着。
“案子可破了?”韩温骑马慢行至二人身后,远远就听清楚这二人的对话,仍然面不改色地出声。
陆学和萧婉都吓了一跳,回头见韩温竟只带了一名随从来。因陆学乘车而来,他那辆马车豪华巨大,横亘在路中央,刚好就挡住了路东的视线。所以韩温需要绕过马车才能过来,就直接绕到了陆学和萧婉的身后。
“韩学士这是?”陆学惊讶又惊讶地询问。
“朱太傅府上出了命案,本欲直接前去,因想到你们在这,刚好顺路。”韩温道。
陆学更加疑惑不解。
真的顺路么?朱太傅是国之重臣,住在城东,他们在城西,如果他没弄错的话,这好像是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
“刚在城北办事。”韩温似乎看穿了陆学心思,补充道。
陆学还是不解,这城西没住什么达官显贵,韩温办什么事能特意办到这儿来?仍然叫人费解。
萧婉完全没计较这些,她一听韩温说有命案,就全神关注在命案上。萧婉一刻不耽搁,立刻上马,问韩温是什么命案。
“一名家仆死了。”韩温目色淡淡地瞥向萧婉,补充道,“头朝下摔死的,在昨晚受罚挨打之后。”
萧婉惊讶不已,这案子竟跟国舅府福顺的死法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