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钧直起身来,姜越已然径自搬了椅子在他旁边坐下,低头打开木匣取药瓶。
“案子还在审?”裴钧轻声问他,“裴妍怎么样了?”
姜越叹息点点头,“人还在审,崔尚书走不开,我就让泰王换了我下来,好先来与你说一声:眼下正在审瑞王的侍卫,你姐姐已审过了,今夜应是不会再提讯了。”
他说着,手下已把需要的药和纱布都摆在了裴钧大腿边的被面上,忽而坦然向裴钧伸出手,抬眉看来。裴钧稍稍一愣,才想起他说换药,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左手递给他。
姜越握住他小臂掀起衣袖来,将裹好的纱布一层层慢慢揭开,继续道:“刑部拿汤喂了兔子,兔子死了,汤是有毒的。王太医他们验了王妃手里的药粉,”姜越说到此处,抬头略带不安地看了裴钧一眼,才道:“那药粉是无毒的,可却是——”
“避子药,浣花草。”裴钧压低声音接了他的话,烦闷地一叹,“我都知道了。”想了想,他迎上姜越的目光道:“过年前给裴妍诊脉的太医,是我叫去的,吴太医。”
姜越闻言顿下的动作,眼神一摇:“那是你让他——”
“不,避子汤的事并非我授意,是裴妍不想再给瑞王生孩子,才买通了太医给她开的。那太医收了钱自然怕我知道,便也瞒着我,我是方才去找他才问清楚的……”裴钧锁起眉头,疲惫又心烦地絮絮起来:“我只是想知道他们娘儿俩近况,这才叫了个太医去替他们诊脉,若我那时没这么多事,眼下裴妍说不定——”
“说不定还在瑞王府受苦。”姜越陡然出声。
裴钧倏地抬头看去,却见姜越已又低下头了,眼梢长睫的尾羽投下一丝影子,眨动间仿似燕子扇了扇翅膀,静谧而快。
帐中忽而沉默,裴钧看着姜越取下血污的纱布放在一旁,又从木匣中取出一把仙鹤模样的小铁剪来,将崭新的纱棉比照伤口剪作同等大小的三块,又拿出一瓶和晨间全然不同的药来,沉声道:“这药加了些天竺葵粉。”
见裴钧目露疑惑,他便又加了句:“天竺葵能止疼。”
“……你新找的?”裴钧看着他揭开瓶塞倒出药膏来,忽而发觉他这一整套东西都不再是早上用过的。
可姜越只淡淡应了一声,没多说话,接着就抬手将三块上了药的纱棉叠好敷去他手臂,又拿出新的纱布长卷来替他包好,这才放下他袖子抚平了褶皱,周全地将用过的剪子纱棉重新收回木匣。
“药换好了,”他拿起木匣要站起来,“那我就先回去——”
“姜越。”裴钧忽然起手按住他手腕,看了眼他手里的匣子,“我伤的是左手,要不你把药留下,我自己也能上的。”
姜越起身的势头被止住,坐回椅中看向裴钧,把手腕慢慢挣出来道:“不必了,近来多事之秋,我留着药也有备无患。”
“你还想着受伤呢?”裴钧唇角溢出个短暂的笑来,却也知道姜越此言虽不真,却也不假。
姜越见他没了话,又起身要走,却被裴钧再一次按下来:“姜越,你等等。”
姜越又被按回椅子上,不由在裴钧探究的眼神下,微微扭头避开了视线。
“姜越?”裴钧偏头追到他目光下,稍稍睁大眼逗他:“晋王爷?”
姜越垂眼睨向他,却不料裴钧忽而向他一笑,宽慰他道:“好了,你别自责了。”
姜越闻言愣了愣,下瞬又转过脸去,低头没说话。
“你那侄子的年纪比你还大呢,他打了裴妍是他有毛病,同你没干系。”裴钧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引他目色微动地再度看过来,这才慢慢再说了一次:“你别想了,姜越,这不干你的事。”
姜越看了他一会儿,忽而道:“之前煊儿在路上叫你救他母妃,实则我也听到了……如若那时我就——”
“我老早派了太医去瞧出了裴妍挨打都没能救她,你那时候就算在意了又能做什么?径直把你那大个儿侄子揍一顿不成?”裴钧无实意地笑了笑,见姜越终于没有要避出去的意思,这才从他腕上慢慢收回手来,略有苍凉地叹了一声道:“姜越,你眼下或许还不能明白……有些事儿它真他娘是命,命里合该发生的,人躲得开这个,也躲不开那个,裴妍这事儿也一样。如今此事出了,你姓姜,却还能想着帮她脱罪,我已经谢谢你了。”
姜越摇了头,垂眼道:“是姜家对不住你们,对裴将军当年之事,你姐姐之事……都是。”
——那我上辈子也算是了,还真是一家都栽在你们姓姜的手里。裴钧心中一哂,咧了咧嘴角,跟姜越说起他之后的打算:“我明日会让吴太医去作证,说王妃寻药只是为了避子,从未对瑞王起过杀心。”
“我料你也会。”姜越低低地笑起来,“朝中总说‘守法莫如张、破法唯有裴’,裴大人这是又要把法理玩上一玩了……你这是想先给王妃换个罪名?”
“不错。”裴钧直觉与这人说话颇省事,便略有欣赏地看他一眼,“你也知道,刑律里谋杀皇族等同谋逆,若是沦为嫌犯,在举证上无需三司证明嫌犯有罪,却要嫌犯证明自己无罪——这于裴妍此案的胜算极少,如若罪名坐实,判刑就是个死,可若将罪名换为避子就不一样了……”
“谋逆是国法来判,避子却遵皇族家规。”姜越点点头,“此罪就算坐实,你姐姐也未必就不能活下来,只要拖回京城,四方人脉一周转,不定就会有转机,可怕就怕在——”
“御史台。”裴钧静静吐出这三个字,此时听闻里侧的小外甥梦呓一句,不由回头,又给孩子掖了掖被子,“有御史台在,就有张家在,有张家在……换罪而议就并非易事了,他们把控的证词和证据都太严苛,若是拖回京城,张岭又定会插手,则不一定会比回京前解决了好。”
姜越道:“裴钧,张岭也是你师父,你私下去见他一面,他未尝不会——”
“别想了,他是一定不会留情的。”裴钧直接打断了他的话,瞥他一眼,“就算是我裴钧下了死牢被人指做谋逆,他也一定是会秉公办理、毫不徇私的,怕还要为了铲除我这奸佞欢欣鼓舞呢……张家人就是把木算盘,珠子都是铁打的,没心,无情,他这样的人,你还指望他同情裴妍?”
他的口气太肯定,让姜越疑惑地微微皱眉,却还是先想办法道:“那我明日去问问张三,若他松口,此事或然能速战速决。”
“听说蔡飏今日也坐镇御史台那边儿了?”裴钧问,“他怕是真该急了。”
姜越笑道:“他们蔡家日后的天子都驾崩了,他能不急么?不过今日是初审,他做不了什么,便听了会儿审讯就出去了。我的人瞧见他去找了秋源智,最后悻悻出来,想是又提了何事叫秋源智拒了。”
听见仇人这么丧气,裴钧心情竟也好了一丝,只道:“所以狩猎完了,咱们回京就又有个危险了。”
姜越嗯了一声,“出了这般大事,蔡延绝不会再坐视不理,到时候便又有我们忙的了。”说到这儿,他倒也叹口气宽慰裴钧一句:“你别多想,我们先救你姐姐吧。”
“我是救姐姐,你又为什么?”裴钧扭头问他,“姜越,你姓姜啊。”
姜越神色不动,漠然道:“瑞王不死也要助蔡氏篡位,他不当自己姓姜,我也当没有这个侄子,又何必还要向着他?”
“啧啧,好狠心的叔叔呀。”裴钧眯起眼来笑他,“可你怎么就对煊儿这侄孙这么好呢?还给他送玉铃铛,叫他日日都随身带着。”
“……玉铃铛?”姜越稍稍一顿,片刻才想起来,“哦……你是说魂铃啊。”
“魂铃?”裴钧微微从床沿坐直了。
姜越点点头,目色在烛灯下柔和地望向被中姜煊熟睡的小脸,笑了笑,“去年我从赫哲领兵回朝的路上,恰遇了一队行法的巫师,他们奉来了好些这样的铃铛,说是给小孩儿带上能驱邪护魂的,我就留下一些,回京给宗室的侄孙辈小孩儿都送了……却不想只有个煊儿是一直带着。”
“那小笛子呢?”裴钧问,“那总该是你特地送的了。”
“谁说是我送的。”姜越更有些无奈地笑了,“那物是煊儿从我这儿抢的,倒不是什么小笛子,而是几年前我在关外领兵的时候,一个牧羊的孩子削好送我的羊哨,后来那孩子被突袭的夷兵掳走,三日后被开膛破肚挂在城门上……我后来就一直留着那哨子,不想去年秋天宫里吃宴却被煊儿看见,直说喜欢,捉着就不松手了,叔公叔公地一直叫,我没了法子,这才依了他拿去。”
裴钧全未料到这小笛子竟有如此来头,此时听完,连忙从袖口里翻出来递给姜越:“那你还是赶紧拿回去罢,这孩子太不懂事儿了,往后我得好好儿骂他。”
姜越见他拿出小笛子,有些诧异,看着他手心一会儿,却忽而抬手将他手指再卷回去,再度失笑道:“煊儿有没有叫你别将这笛子送人?”
裴钧嘶了一声,“你怎么知道?”
“因为这是我让他别送人的。”姜越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向裴钧嘘了一声,再看了被中的姜煊一眼,压低声道:“我告诉他此物珍贵,他定要好好保护,若是送了别人叫我发现,我就再也不给他好东西了。”
“哦……”裴钧恍然大悟,“原来他是真觉得这笛子宝贵才给我的,所以又问我还能不能退给他。”
姜越听得好笑,摇头叹道:“煊儿这孩子鬼精着呢,你往后再来慢慢领教罢。”
裴钧回头看向被窝里的小孩儿,又垂眼看看手里的笛子,低声叹:“怕是等他娘出来了,我这舅舅就又该退避三舍,想领教也只能去梦里了。”
姜越目光落在他背影上,问:“裴钧,你与你姐姐当年……究竟何至于此?”
可这一问,问去却又换来裴钧长时的沉默,直到裴钧再度回头向他看来,才另起话头道:“时候不早了,姜越,你快回去歇了罢,我不耽搁你了……今日真是谢过你。”
姜越听言,便知道自己问过了界,即刻就起身来,应道:“不必了,今日马球取胜也是多亏你在场外警醒,我们便当是平了罢,别的日后再算。”
裴钧笑应了站起来送他,捞帘出帐去,但见银月微光洒落在一地白雪上,悠然映照着姜越转身离去的孤清背影。此景和着他耳边传来的笙歌笑闹,似乎让他和姜越之间的这条细长又独存的雪路在月夜中更为清晰起来,仿似那一边的热闹隔了千山万水,而他们却在这边。
“哎。”他忽而开口叫了姜越一声,见姜越回头,便嘱咐道:“路滑,小心。”
姜越抬手冲他摆了摆,大意是叫他赶紧进去,别被人瞧见他们在一起,然后又看了他一眼,才再度转身走了。
裴钧低头回帐放下帘子,褪下外袍掀被坐进了姜煊的被窝里,正要扭头吹灯,却不想旁边的小孩儿竟在睡梦中一把就抱住了他胳膊,轻轻叫了声:“母妃。”
由此他是再不敢动,只得就这么顺势搂着姜煊躺好,可眼中摇曳的帐里烛火,却是明暗了一晚都不曾熄灭过。
翌日一早,帐外天色渐亮起来,裴钧刚从被中挖出姜煊来穿好衣裳,外面就忽有小太监请见,说皇上清早起来感怀瑞王新丧、顾念世子玉安,便赏了早膳,着他们趁热送来。
裴钧狐疑捞开帐子,任太监领着一干杂役进来将一列碗碟放下,带着姜煊谢完恩典,便将桌上一个个精美瓷盖揭开来,见果真都是御厨的手艺。
姜煊趴在桌边一看,呀呀道:“舅舅,有鱼片儿粥!皇叔怎知道我最喜欢鱼片儿粥?”
裴钧一愣,看向他:“你也喜欢吃鱼片儿粥?”
姜煊连忙点头,眨巴眼睛问:“舅舅也喜欢吗?”
裴钧垂眼没答他,只塞了个勺子在他手里,把碗推过去叫他快吃。
可姜煊双眼看着面前的粥,拿勺子搅了两下鱼肉,却又恹恹道:“我吃不下……母妃也很喜欢鱼片儿粥的,舅舅,你说母妃今早吃什么呢?”
“你娘自有她吃的,还轮不着你管。”裴钧赶着要带着他去过堂作证救裴妍的命,眼下真没耐烦让他瞎磨叽,于是便把他抱来膝上坐好,夺过他手里的勺子就舀起粥来呼了呼,喂到他嘴边上,“你现在不吃饭,一会儿我们去见你娘,你娘也跟你似的问你今早吃什么,你怎么说?”
姜煊闻言,瘪嘴盯着勺子想了会儿,还是张嘴吃了粥,可咽下去又问:“舅舅,我昨晚睡得乖,你把小笛子还我吧?你答应的。”
这孩子机灵归机灵,可就是话太多了,有急事儿的时候也能招人烦。裴钧肃着脸再喂他一口粥,脑中就此想起头夜里姜越说的话来,不免觉得那小笛子于姜煊或然只是个心爱玩物,可于姜越却是真正要紧的纪念,此时便心想先留着那小笛子,待日后姜煊慢慢将这物淡忘了,再寻个机会好好还给姜越,于是便佯怒瞪着姜煊道:“乖什么乖?你昨晚上踢我好几脚还没找你算账呢,没要你那玉铃铛都算好了,你还想再把小笛子要回去?小小个人话怎么那么多?专心吃饭。”
姜煊不明白背后曲折,一听这话就委屈极了,连连呜了两声“舅舅骗人”,却被裴钧再度喂去的两口粥给堵了回去,吧嗒嗒掉了几颗泪珠子,又被哄着要去见母妃了,这才好不容易吃完了饭。
他吃完了,裴钧自己才开始对付两口,恰此时隔壁帐的方明珏也醒了,正踱过来瞧瞧这俩舅甥,裴钧就叫他坐下一起吃完,起身披了大氅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便牵着姜煊出了帐,领着这小证人往关押裴妍的营地西北角走去。
夜里下了一宿雪,冷得够呛,姜煊小腿在雪地里费力踩着大步,不太跟得上裴钧,不免抬手拉拉裴钧袖子叫:“舅舅,舅舅……”
裴钧皱起眉,停下来垂头看去,见姜煊向他张开一双短短的手臂,吸了吸通红的小鼻尖儿道:“煊儿不好走了,要舅舅抱。”
裴钧摇头叹了声气,弯腰把这小家伙抱起来,扯好他小袄的毛领挡风,这才又继续往西北走。
西北营的几个帐子外依旧守有重兵,裴钧头夜只是远观,碍于夜色也并未看清帐前,还是待此时踩着晨光渐渐走近,才见帐口的篷布下竟坐着他那冤家发小——萧临,这人正亲自带兵坐镇看守此处,也像是一夜未睡的样子。
萧临也远远瞧见裴钧抱着外甥来了,便呵了白气站起身来,眼看他们走近了,才皱眉抬手示意门口侍卫放行。
裴钧与萧临闹了嫌隙的十年中,二人就算打了照面也不曾说过一句好话,次次都如昨夜一般,到今日便就还别扭着。裴钧此时先放了姜煊跑进帐去寻母,自己只殿后同萧临无言点头,心想如此便算谢过,正要默不作声入帐去见裴妍,不想萧临却走来两步挡在他面前,一双布满红丝的眼睛与他两相对视了一会儿,才低声问:“这事儿不是妍姐做的罢?”
裴钧一顿步子,片刻只觉与这前世无缘言归于好的故友今生再度撞在一起说的第一句正经话,竟是关乎他姐姐被污的这桩杀夫案,一时心里直觉五味陈杂,无心多话,便转眸简短道:“不是。”
萧临闻言松了口气,却又蹙眉道:“我听说瑞王这些年一直打她,你难道就没半分耳闻?怎会留她一个人在王府受苦这么多年?”
“她当年是怎么嫁过去的,你难道不清楚?”裴钧抬眼看向他,有些心烦道:“依她的性子,与其让我知道这事儿……你还不如要她举起巴掌扇自己的脸更容易。”
萧临粗声一叹,心知此时再埋怨裴钧也没用,便想了想,先直白道:“那这几日我就亲自在这儿守着,你若想见妍姐就尽管来,要有什么能帮得上忙就说,只要我萧临能办到,我一定替你办。”
裴钧点头谢了他,此时方知两家子女生分了多年,萧临心中却依旧把裴妍当亲姐,如今竟在裴妍落难时也愿意搭手,几可算作侠肝义胆。可眼下事务紧急,这份人情便不容多叙,裴钧片刻作想下,终于还是想先向萧临道个歉:“大萧,当年之事……那晚确然是我喝多了,我那时真不是有意要——”
“行了行了,你赶紧闭嘴。”萧临一听这事儿就颇暴躁地打断他,抬手挥了挥,“趁我没想起要揍你,你还是赶紧进去的好,我说那些话也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妍姐能平安出来——你一定要把她给保出来,否则就算我没打死你,这辈子我萧家也不会再与你往来了。”
裴钧依言收了话语,垂眼点头道了声“好”,说完便见萧临让开了路,于是便再看他一眼,才上前几步打起了帐帘来。
进去的时候,裴妍平和又温柔的声音正从屏风后传来,问的是:“煊儿早上又吃的什么呀?”下刻便听姜煊用软糯的嗓音一一细数着鱼片粥、花生糕和拌三丝,还说都是他皇帝叔叔亲赏的,说皇叔很疼他。
裴钧绕过屏风来到里间,见姜煊正跪扑在裴妍身边,双手紧紧搂着裴妍的腰,而裴妍依旧是昨日一身华服,连头上的金钗都未摘下,身上亦没有锁链,若不是外面守军和帐中极简的陈设,这里就与其他普通帐子一样,叫人根本瞧不出裴妍是被关押起来的嫌犯,可裴妍脸上憔悴的神情,却又昭示了她身上枷锁虽无形,其沉重却与铁索并无二致。
裴妍此时抬头看见了裴钧,打量片刻便略有歉意道:“煊儿睡觉不老实吧……你受累了,要是你不想——”
“裴妍。”
裴钧凝眉打断了她,自觉已算不清是时隔了多久才再次用了这名字叫她,一时叫裴妍抬头看向他的眼都红起来,未说话就匆忙低垂下去,又提起一口气似乎想接着讲什么,可到底还是哽咽。
一切恩怨是非说起来太远,眼下要紧还是先将她救出来才得来日方长,如此裴钧便先问道:“裴妍,今日我带煊儿来是为你作证的,他能证明那碗汤本不是给瑞王的,而是给你,现在我要你想想瑞王死前还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或然可以用来给你脱罪。”
裴妍抬了手指点点眼角,摇头叹息道:“我想了一夜,没有。这营地里人多手杂,可以碰到那碗汤的人实在太多了,查出来是谁都有可能,但谁会想让我死?”
裴钧垂眼想了想,问她:“近来瑞王与蔡氏走得可近?你在府内可曾听闻他们密谋之事?”
裴妍仔细寻思片刻道:“他们谈事从来都去外面,所以我也未能听闻什么……可近来一月,自从宫里开始为晋王议亲,姜汐出门见他们的时候倒确实变多了,时常回府也有挥斥八极、无法无天的模样,年后打我的那一回,便是因我才从宫中给太后请安出来,他就骂我晦气,说那老太婆都快死了,去做什么……可太后娘娘明明还康健,我心忧他此言或是要惹祸,便点他一句慎言,他就气得了不得了……”
“所以就打你更狠?”裴钧敛眉向她走近一步,“裴妍,这么多年来,你何以从不曾——”
“他打我是不该的,打煊儿就更是不该。”裴妍打断了他,抬手蒙上了姜煊的耳朵,疲惫地对孩子笑了笑,眼底却尽是悲伤,“可这些年来,实则我对他也到底有不该的地方……你不懂,如今说来也太远,而他死了,这些再讲也没了意思,便就当过了罢。”
“过了?若不是他喝了那汤,今日死的可就是你了。”裴钧咬牙看向她,“你知不知道,蔡家打的主意是要杀了你,叫承平国把国姬嫁给瑞王,然后扶瑞王上皇位的。”
“扶瑞王上皇位?”裴妍听了他这话,竟倦然又荒唐地笑起来,在意的却似乎根本不是自己堪堪避过的危险。
“难怪姜汐最近趾高气昂得厉害……原来是做起了当皇帝的梦。”裴妍说着,面上笑意化出丝苦,又摇了摇头,“果真皇位就是招人命的东西,我早跟他说过:他那身骨真不是做皇帝的料子,好好跟着他皇弟溜须拍马必然过得更好,可他偏不信——如今倒好了,岂知死的原该是我,却不料杀成了他……这倒又是我对不住他了。如今我进了这牢狱,怕出去也无望。”
“无望不是你说了算的,事在人为。”裴钧转眼看着她膝上的姜煊道,“你若心里不安,多想想你儿子就是了。我一会儿会让开药的吴太医来作证,若是顺利,便可用那避子汤之事将你从公法换入私法里,刑部的人就会先撤走,事情不过公审就好办许多,到时候再活络活络宗室关系,打通世宗阁的判定,这就能救你出来了。”
“宗室的人都吃人不吐骨……那是要把你掏出个洞来,都不一定会放过我的。”裴妍把跪在地上的姜煊拉起来,弯腰替他拍了拍膝上,“若是太难,你大可不必管我了,只帮我照看好煊儿。”
“母妃!”姜煊听着她说这话,眶里打转的眼泪便又落下来,又扑到裴妍怀里,“舅舅会救你的,还有七叔公也会帮你!你会没事的,煊儿不要舅舅,煊儿要母妃!”
裴钧看着此景只觉心中闷痛,不言间,只见裴妍搂着姜煊看向他的眼里并没有半分希冀,可再度看向姜煊的眸中却是万分的心痛和难舍,但面上还是笑,口中柔声哄道:“好,好,母妃不说了,母妃好好等着出去陪煊儿,好不好?”
姜煊不及再答,外面已有人来叫,说新一轮的堂审摆好了,眼下请世子殿下供证。
裴妍拍拍姜煊的背,捧着他小脸亲了一口,才把他推给裴钧,嘱咐道:“去吧,舅舅教你怎么说,你就怎么说,别怕。”
姜煊眼睫上都是盈盈的泪,一手牵着裴钧袖子,一手抬起来擦了把脸问:“那我什么时候能再见母妃?”
裴妍笑着,向他说:“很快的。舅舅很快就把母妃救出去,煊儿放心吧。”
裴钧由着姜煊自己擦了眼泪,拉着他打裴妍的帐子出去,就跟着杂役一路走进了相距不远的公事营帐。
此处是审讯所在,帐子是临时搭的,只正中摆着两张高背椅子,北面放了张充作断案席的长桌,以供审人的和被审的坐一坐。裴钧进去的时候,长桌左席的崔宇正端了茶盏润喉,一脸倦然疲乏,见他进来只两相点头照面,更左边官职较低的大理寺断丞和御史台断丞张三却起身问了世子安,又向裴钧问好,接着便是裴钧跟着姜煊向右席的泰王、成王一一请安。
泰王柔声应了姜煊,可目光掠过裴钧时却暗暗皱眉。正此时,他们身后的帐帘又再度掀开了,一时除了泰王、成王,裴钧面前的一室官员杂役都跪下去,向他身后进来的人高呼:
“晋王爷金安。”
裴钧一听是姜越来了,忙也要带着姜煊回身作礼,可他人都还没跪下去,刚进来的姜越却不作声色地抬手托了他手肘上提,又弯腰拉了姜煊起来轻轻捏捏他小脸,这才向众人淡淡一句“免礼”,在一室谢恩回位的窸窣声中,曳步走到成王与泰王面前交接一番,平静地送走了两位王兄。
裴钧一看今日是姜越代世宗阁审案,心下不禁稍松——因为姜越是疼姜煊的,不想要孩子没了娘,也就并不在此案上顽固维护姜家颜面,那么只要一会儿吴太医到了,证词上了,刑部的崔宇定是无异议将此案转私的,这样要用权来解决的官中事务变为只需用钱来化解,不仅简单多了,日后他刑部也没了被皇家翻案问责的由头,而案子若不去刑部,就轮不到大理寺复审,那么只要世宗阁同意将之接纳成家事,则裴妍的命就先保下一半。
——所以姜越今日来,是真想要帮忙的。
此时裴钧抬头瞧去,见姜越正在长桌右席上坐好,解下了肩头的银狐裘递给一旁杂役,便向左侧崔宇等人点头示意开始,可回眼时,姜越却忽而舒展了英眉善目,向着裴钧这方笑起来。
那笑意温柔又宽慰,颇有春风之意,是裴钧与他相识多年中从未见过的温煦和美。这笑叫裴钧看得愣了愣,正要回以一笑,却在细看姜越眼神的时候,才发觉姜越看的根本就不是他——而是被他拉在身前的外甥姜煊。
裴钧低头一看,原来是姜煊这孩子正在向他七叔公眨眼睛呢。
——看小孩儿眨个眼睛就笑成这样,那我平日劳神费力同他讲笑话的时候,这奸贼怎就没给过好脸?裴钧不禁由此暗道这晋王爷真是苛待下属、溺爱侄孙,极要不得,再抬头时,却见堂上姜越也正稍稍抬了眉看向他,而二人四目如此一接,姜越脸上的和煦笑意却果真也收起来,只肃容低头迅速轻咳一声,又起手翻了面前的供录状来看。
——瞧瞧,可不是两样儿么。裴钧心下啧啧两声,转开眼去,弯腰把姜煊抱到堂中的椅子上坐了,捏着他小手低声嘱咐道:“煊儿一会儿就实话实说,不用怕,你七叔公在,刑部崔叔叔也是帮舅舅的,他们不会为难你。”
见姜煊郑重地点了头,裴钧便放开他,回头走到堂上崔宇身边,耳语说了将吴太医纳入审讯的事情,崔宇点头应了,和大理寺、御史台几人都说过,便派了杂役去押这涉案太医过来。
堂中姜煊讲完了汤是如何给裴妍的,瑞王又如何抢过去喝下,堂上人听完,大理寺的提出:这孩子原本在事发时就曾为裴妍求情,或许会有袒护真凶之嫌,此时证词怕是不能致用。可御史台中张三却面无表情转过头道:“几位大人,自古律法以父系为宗,则世子的供词在法理上就是偏优于瑞王爷的,不可算作为王妃袒护,我等也绝不能因母慈子孝,就以情废度、夺其言辞。”
他是张家之后,法都是他家写的,这话一说即是正理,也并不是为偏袒何人,大理寺便只能哑口无言,不得不相觑一眼,将姜煊的证词一一录下。
姜煊答完了话,跑到裴钧身边拉手立着,此时外面又叫:“吴太医带到。”
帘子一掀,头日被裴钧严词胁迫的吴太医便进来了。只见他神色不安、眼神闪避,满脸愁容似海,竟像是一夜之间忧心苍老了十岁,待进来与堂上姜越等人一一见礼完再向裴钧抬手作揖时,他一双胳膊都是抖的。
崔宇见他站定,沉了声就开口问询起来:“听说吴太医年前曾去为瑞王妃诊脉,还开了些调理身子的药,可是?”
吴太医连连点头,颤声说:“是,是……”
大理寺的又问:“那这看诊之事,是你自己顺意而为,还是受人所托?”
这些话,裴钧让崔宇传证的时候都已交代过了,如此不过是个证词对照,吴太医便也继续点头:“是裴大人托我去瞧瞧王妃和世子殿下的。”
“那吴太医瞧出什么了?”张三问道。
吴太医闻言赶紧撇眉看向裴钧,却见裴钧只风轻云淡地向他笑笑,一时手都抖得更厉害了,喉头不禁咽了咽,才在裴钧和善的注视下答道:“我,我去替王妃诊脉,见王妃腕上淤伤带血,极似被人打就,便忧心王妃安危……出声询问,王妃便说是……是瑞王爷打的。”
裴钧听这吴太医果然如实交代,不免稍稍松下口气,而吴太医也继续道:“……王妃说成婚至今,瑞王殴揍她数年,府中也、也常有内眷、子女被瑞王责打,就连世子殿下亦不可幸免,故而王妃就,就——”
吴太医言语一顿,眼神在裴钧和堂上诸人间惶然地游移,一时叫帐中所有人都紧张得微微倾身,想知道他要说什么——因为此时吴太医要说到的开药之事,将会成为裴妍这案属公属私的判定关键,也会成为吴太医本人是生是死的关键。
裴钧脑中直如紧绷了一根细弦,此时看向吴太医的神色愈发肃穆,眉都锁起来,这叫吴太医惊慌地收回了目光,下瞬闭眼一咬牙,竟忽而就开口道:
“故而王妃就心怀怨恨,想要我告诉她些食物相克致死的方子,或干脆给她些□□,说要悄没生息地毒杀瑞王!”
——什么?裴钧未料这吴太医真敢背着全家人的性命改口,一时只觉脑中嗡地一声,一瞬恍似大山崩摧、心弦尽裂,不察间,他身边的姜煊已几步就跑上去推打吴太医,哭骂起来:“你胡说!我母妃不会杀父王的!都是你胡说!”
杂役很快上前把姜煊拉回来,裴钧赶忙弯腰将痛哭的姜煊紧紧抱入怀中,急急厉眉向堂上的崔宇看去,崔宇受意,当即放下手中茶盏,还未开口,一旁的姜越却先替他出声了:
“吴太医,你空口无凭说王妃起了杀心,孤岂知你就不是血口喷人?”
这时大理寺的录案早就把吴太医的证词记下,而吴太医已不敢再看裴钧的方向,只如倒芝麻般哆哆嗦嗦继续伪证道:“王爷,我、我所言千真万确!您若不信,当时屋里的嬷嬷是在的,您可以问她……您可以问她!”
堂上几人对视一眼,崔宇和姜越又同时都看向裴钧,到此三人是终于明白:这吴太医定是已被人买通安排了,才会在此时信誓旦旦地将证词再牵引回裴妍身边的下人。
——因为他肯定他的证词会被回应附和,因为这已是个早有预谋的局。
下一刻,被关押的嬷嬷由大理寺传讯入内,果真说出了和吴太医一样的供词,而被问及避子汤和浣花草时,吴太医却瞪着眼睛,矢口否认道:“不知那避子汤药是从何而来,或然为江湖郎中所授尤未可知……”
由此案情形势急转直下,裴钧惊怒间,却听身后的帐帘再度被人打起来,顷刻寒风袭背就似冰冷的手指捏住他后颈,而随着这股冷意,蔡飏那刻意拖长的声音也就此传来:
“哟,裴大人怎么在这儿站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