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罪四十一 · 冤抑_49(1 / 1)

待裴钧跃下马背,匆匆行入堂院时,只见堂内御史值官与宫门守兵皆被惊动,早已有十来个携刀带剑的兵士将擂鼓之人团团围住,高声喝令其停手。

可鼓声却并不因此而停。击鼓的李存志更似入疯入魔般,赤红了老眼、两手提槌,用尽了全身力气狠命捶鼓,一边捶,还一边如学舌鸟雀般,将那不知在心底念过多少次的状词再一次竭力嘶吼出来,吼得他黑黄的皮面胀出红紫,而这红紫,却几乎可算他一身脏衣泥尘里,唯一一抹艳色。

周边守兵眼见李存志全然不听喝令,便与值官相对一眼,眼看就要拔刀上前拘人。

裴钧一见,当即喝道:“大胆!天下百姓,苦有冤抑而不能自达者,皆可击鼓鸣冤,敢阻者死!尔等官兵御史理应即刻引奏、呈报圣听,怎敢以刀兵相向、迫其息鼓!”

四下官兵一听此声,就算不识得裴钧,亦瞧得清他身上那赭色锦鸡的正二品补褂,如此便一时不敢妄动。可面面相觑间,众人脸上却已有万分情急之色:一是忧心这鼓声吵扰了内宫清净,怕开罪贵人被宫里问责;二是因听清了李存志所告之人,乃公主之子、皇亲宁武侯一家,从而就更惧怕此事在官中掀起巨浪,将他们这些虾蟹官吏全数牵连。

他们此时很想让李存志闭嘴、停手,无奈却被裴钧拦下,而拼命击鼓的李存志也似全然听不见周遭的动静般,此时只依旧猛力击打着大鼓、嚎啕着冤屈,很一副不休不止的模样。

值官看不下去了,慌忙跑到裴钧身边,抖着手将拳一抱,开口便是:“全、全凭裴大人做主,此事,该、该当如何啊?”

单这一句话,便把击鼓鸣冤这烫手的山芋塞在了裴钧手里,而裴钧皱眉看去,这值官又真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一时叫他提起的气也泄了一半。

他迅速一思索,想起这宫门戍守是归前锋营步兵作管的,而前锋营步兵统领,正好是萧临。

为保李存志周全,他先点了个守兵道:“击鼓此人自称梧州州官,却类同冤民、击鼓上告,所告者还是当朝皇亲国戚,其行实在可疑。且不论所告之事是真是假,其奔马入皇城之举,已类同冲突御前仪仗之罪,如此,还是先请萧统领亲自前来,将此扰乱宫纪之人带去审问清楚,查实此人身份。若身份属实,此人实有冤屈,那他定得皇上仁心赦免,到时候案子立为御状,便可由宪台决意如何受理了。”

守兵闻言,颇觉有理,即刻先派出一人往一旁执事府去请萧临。另侧的御史值官却疑了一声:“可裴大人,按律……下方上告之案,应是我台先行受理查证,这若是将人先交去了步兵营里问罪,内阁问责起来,咱们可——”

裴钧打断他道:“此案非同小可。若不顾此人身份便收为御状,等递去御前却发现此人是冒名、诬告,使圣目有污、皇亲名损,那时就不光是内阁问责了,怕是皇上都要龙颜大怒,这你担得起吗?”

值官被他这话一哽,赶忙息了声。

就在这时,堂中哐哐击鼓的李存志似乎终于耗尽周身气力,忽而老身一个摇晃,双眼一翻,整个人便颓然倒在了地上。

四周官兵生怕与此案扯上干系,没有一人敢上前扶他。裴钧见状,连忙两步走去蹲下身来,急急探其鼻息,微而尚在,捏其颈项,脉搏轻弱,料想应是疲累所致,便先试着掐了他人中。

一掐之下,李存志一息得吐,眼睛终于开了一缝,气若游丝间,竟忽而一把抓住裴钧的手,眼含浊泪,开阖着干裂的嘴皮,嘶声乞求道:

“帮我……求、求大人帮帮我伸冤……帮帮……”

还没说完,李存志就再度昏阙过去,这一次任凭裴钧如何掐拽,都再唤不醒。

“来人,快叫大夫!快!”裴钧一边提声命令左右,一边要将李存志放平身子。一抬手,却发觉自己的袖摆竟还被李存志紧紧攥着,拂开去,又见这瘦劲的手上划痕遍布、尘泥盈甲,几可说是灰黑的,也不知曾在何处攀爬、挣扎过。

他刚放平李存志,闻鼓堂北部通往皇城的小门就开了。一个小太监跑了进来,一看裴钧立在院儿里,连忙躬身行礼,慌慌张张说明来由:“皇上正在中庆殿同内阁议事儿,岂知下头忽报有人击鼓鸣冤——裴大人,这是出什么事儿啦?”

裴钧搪塞道:“人刚昏过去了,还不知实情,要等步兵营先查了他身份才好惊扰圣上。”

说着话,他见李存志肩上拴着个非常脏旧的包袱,恰勒住前胸气门,有碍呼吸,便随手抽了把守兵的刀来,将那包袱连片割断,从李存志身下扯出来。待翻开一看,里头只是张规规矩矩折起的麻布。

——可这若是张普通麻布,何须层层叠起紧缚于身上?

裴钧微微挑眉,蹲下来,就着手里的长刀将那麻布挑开了一角,偏头看去,只见麻布当中并未裹有东西,而只是染了一片诡异的暗红。

宫里人对这颜色颇熟,不等裴钧出声,一旁小太监已抖了一声:“……血、血书?”

周遭响起冷气倒抽之声。裴钧丢开手里的刀,上前扬手便抖开这张含血的布匹——但见这布宽足二尺,长足一丈,凌空一翻落在地上,登时散出阵久闷的血臭,而其上暗红遍布、密密匝匝,写的却并非条条诉状,而仅仅是大大小小姓氏各异的人名。

这些人名一个个笔迹或潦草或生涩,形状千差万别,显然全是由不同的人写下,林林总总、散散乱乱,却唯有一点相通——那就是它们都以热血书就。粗略一数,至少有五六百名之多,而展开后可见正反面皆有笔画,其数便还当翻倍。

一旁的御史值官已然看傻了,颤声问道:“莫非……还真是冤民写了血书,要联名上告?可这、这么多人,究竟得是多大的案子……”

裴钧紧锁长眉,不语间,已抬手将这写满了受冤人名的血污布匹重新裹了起来,动作迟缓而用力,手背上已隆起道道青筋。待收好布匹,他将这血书抓在左手,又再度靠近李存志去翻找其袖袋、衣襟,总算找出了证明其身份的州官授印与府道文牒。

这时,萧临终于被人请来了,一进闻鼓堂便招呼裴钧问:“这怎么回事儿?听说竟有人击鼓鸣冤?”

裴钧正垂头看着李存志文牒封皮染上的道道血迹,一时没有答话,而萧临再问向值官与守兵,周遭也无一人敢多作唇舌——

他们是不敢、也实在不知该如何言说此事。

虽然朝廷设登闻鼓之举,古而有之,可上一回击响这堂中之鼓的是谁,眼下朝中,怕是已没人能记得清了。

实则这闻鼓堂,原是个极度清闲的地界儿,轮值此处的官差都乐得当职,皆因自打入了元光年间,这堂里的登闻鼓就从未被打响过,自然也从无事务。

本朝自从有博陵张家坐镇内阁,未防各级官吏尸位素餐、不勤诉讼,便早已立法严明了控告层级,勒令天下军民词讼,皆须自下而上陈告,不得越级而讼。若是罔顾此律,不按县、府、道三级顺诉,而径直越诉上级者,即便所告之事是实情,京中法司在受理案件前,仍旧要判处越诉者五十杖刑。

有了此律,百姓若对地方判决不服,上告到府、道去也未得受理改判的,大抵就不敢再告到京城了——毕竟,且不说沿途盘缠与京门诉讼昂贵,哪怕是百姓有那银子作了道桥,铺着自己含冤告到京城了,那越诉的五十板子却是免不了的。打完这五十大板,还不知可有命能见到官衙老爷,就算见到了,能得改判的案子也寥寥无几,为此又何值得赔上身家性命呢?

莫若就算了罢。

毕竟天下的百姓,自古都是极能忍让的。

如此民不敢告,府道愈加恣意判处,地方冤案层出不穷,却与皇城断绝音讯,下民的冤苦便直如被倾盆覆住,任凭朝廷榜文似风、政令如雨,也丝毫浇不进去半滴了。

此所谓覆盆之冤也,一旦落成,就什么光也难照进去。

裴钧深吸一气抬起头来,转身将手里的文书递给身边遍问无果的萧临,简道一句:“天大的冤案。萧临,你替我守好这击鼓的人,绝不能有任何闪失。”说着抓起血布就要走。

萧临未知此事严重,略茫然地一把拽住他:“你去哪儿?”

裴钧抽出手来,沉息一时方道:“我进宫一趟。”

这时与萧临两相照面,裴钧又想萧临不怎懂这官中权术,怕他思有所不及处,想了一时,才嘱咐他道:“这案子涉及皇亲国戚,牵扯甚广,怕迟早要同世宗阁打交道,你最好叫人请晋王爷来参看一二。”

萧临见他神容肃穆,绝不似平日嬉笑做派,不由也拘了随意之态,又心知他此言虽是叮嘱,却实乃告诫,便严正点头应了他道:“好,我即刻命人请晋王爷入宫,你先放心去罢。”说罢,便与裴钧两相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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