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寝宫之中,只有殷凤一人端坐在案旁。他的左手侧是堆积如山的奏折,右侧则摆着一方端砚,砚心的墨汁干涸已久,多时未曾浸沾了。
皇帝是个勤勉有为的,散朝后常在御书房披览奏折,即便入夜之后移驾寝宫,也多半要让随侍的宫人捧上奏折,一并带来。通常披览至戌时三刻就该歇了,继而传人侍寝,可今日都将将到了亥时,也不曾听皇帝吩咐一声。
“陛下?”近侍躬身立在一旁,过了许久才壮起胆子低声问了一句。
半晌没听到应声,近侍心中一紧,碎步上前,凑近桌案,复又问道:“陛下?可是要歇了?”
他略提高了些音量,话一出口,方才发觉皇帝单手支颐,却并非是在闭目深思,似乎是……睡着了。
再闭嘴已然来不及,近侍眼见着皇帝缓缓睁开眼,双眼之中寒光乍现,好似冬日碎冰掉进了衣领里,让他的双腿一软,立刻跪下:“陛下恕罪,奴婢错了。”
殷凤放下左手,揉了揉微微发麻的手腕,淡然道:“起来罢。”
他将桌案上散落的奏折都叠好,看见紫毫笔笔尖的墨汁已然凝结成了一块,不由皱紧了眉头:“如今是几时了?”
近侍谦敬道:“回陛下,已是亥时一刻了。”
“该歇了。”殷凤自言自语。他也知晓自己平日批阅折子约莫何时能批完,按说批完后便该歇下了,可今日他却靠着桌案支腮睡着了。若不是近侍上前,惊扰了他的浅眠,还不知会睡到何时。
身子疲惫到了这样的地步,偏生想要入睡时睡意全无。待得他在御床上躺下,恐怕又要睁眼空等到天明。
殷凤早已习惯了,吩咐近侍端水洗漱,只当先前的事不曾发生过。
“陛下……可要传人侍寝?”近侍犹豫着问道。
殷凤瞥了他一眼:“传谁?”
近侍觉得前几日从苏德妃的贴身宫女那处收的银子分外烫手,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硬着头皮道:“按规矩今日该是苏德妃侍寝。”
到了四妃这一品阶,每旬都有一日得以侍寝,可具体的日子还是要由敬事房安排。得势的妃子便能打通关系,收买皇帝身边的近侍,方便挑个好日子。
可这段时日皇帝的心情都算不上好,冰冷的目光时常能叫人胆寒,近侍暗中焦急,眼见着一旬将过,总得将人排上。
“德妃?”殷凤挑了挑眉。德妃的兄长是当年助他起事的功勋旧故,德妃仗着兄长朝中势大,性子骄纵跋扈,在后宫折腾得起劲,他也略有耳闻。他正需要好好歇息,传了她来,只怕要将寝宫闹得不得清净。
近侍结巴道:“正……正是。”
殷凤道:“莫传她。”
“那依陛下的意思?”
宫中有四妃九嫔,往下还有一众婕妤、美人,俱录在名册中,制成木牌,可供皇帝翻揭。近侍正要转身去取来盛着木牌的托盘,便听皇帝道:“拿储秀宫的名册来。”
近侍脚下一顿,疑心自己听岔了,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说的可是储秀宫……?”储秀宫中住着的都是采女,其间许多人入宫后一直没有品阶,做着是实则是与下等宫人差不多的活计。但凡家中有些根基的,都会在自家姑娘进宫后上下打点,争取早日离了储秀宫,因着在储秀宫几乎没有一览龙颜的机会。
殷凤见他面色惊疑,淡然道:“怎的?没有储秀宫的名册?”
有是有的,可不曾在寝宫备着,还得去敬事房翻找。近侍心中想着不知皇帝好端端的怎突然想起了储秀宫,给自个儿平添了一桩苦差事,嘴上应道:“奴婢这就去取。”
待近侍将厚厚一卷名册抱来,殷凤已换下了上朝时穿着的皇袍,随意着了件暗紫色滚边云龙纹内衫,外罩了件大氅,跨坐在床头,随意束起了散发。
“陛下,储秀宫的名册都在这里。”近侍捧上名册道。
殷凤淡淡应了一声,取过名册,缓缓打开。
卷册上密密麻麻列着采女的名姓、故里,足有数百人之众。殷凤本就批阅了一晚奏折,再看到如许多的墨字,额角开始隐隐作痛,他何苦给自己找麻烦来着?
殷凤闭上眼,正要放下名册,忽的想起了不久前见过的一个身影,尤其是对方的神情。在他面不改色地吩咐起驾时,对方忽的瞪大了双眼,好似觉着他这般做法不可思议一样。那双眼本就大,瞪得滚圆时便让他想起了某种鸟儿,颇有些……趣儿。
他又扫了眼名册,窥见了一行字。
碧梧,闵氏,南疆合浦人……
殷凤手指一僵,将那名册向上一托,指尖正巧落在了最上端的两个墨字上。
这名字,倒有些意思。他依稀记得前些时候南疆小国来了个使团,似乎将一位族长的子辈送进了宫中,应当便是此人了。取了这么个名字,是南疆有意讨他欢喜,还是有什么旁的缘故?
“传这人罢。”殷凤将名册递与近侍。
近侍仔细瞧了瞧,暗自“嚯”了一声。这名儿可讨巧,难不成那位连面儿都还没见过的主,当真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
宜青趴在木床上,无趣地掰着手指数数。自打上次在御花园一无所获后,已经过去了十二天,莫说再找机会接近皇帝,他连偷溜出尚衣局也没能成功。临近年关,宫中那些个妃嫔的衣裳越做越厚,他们每日要干的活儿也越来越多,几乎都不得闲。
他在数着手指,清渠也是一脸了无生趣地趴在床头,与他对望着,唉声叹气道:“你说这苦日子什么时候能挨到头啊。”
“快了吧。”宜青道。等到开春,衣裳也就薄了,绞干也再不用费上半天工夫了。
清渠翻了个身,嘟哝道:“你倒是想得美。依我看啊,苦日子还有得熬一一”
笃笃笃。
木门被敲得簌簌发抖,来人似乎急得很,不住地敲打着门框。
“谁啊一一”清渠大声埋怨道,“敲敲敲,不怕把门敲破了么!”
这都过了亥时了,各处宫门早已落钥,能找上他们的除了同住在尚衣局西厢的难兄难弟,也没旁人了。清渠没好气地应完,随手拽起外衫披在身上,蹬上鞋履朝门边走去。
宜青起初没将这事放在心上,直到好一会儿也没听到清渠骂咧咧的碎嘴,才撑着双手直起身,转头看去:“怎了?”
“您、您怎么来了?”清渠讶然,站在门外的赫然是常跟在皇帝身边的近侍。他从前远远见过两回,便将这权势颇大的人的样貌记在了心底。
近侍听得屋中响动,知晓这屋中住着两人,便清了清嗓子道:“名唤碧梧的是哪个?”
“是我。”宜青披衣下床,走到门边,好奇地觑了来人一眼。他认不出这人的身份,但看清渠的模样,似乎是尊贵得很。
近侍细细打量了他一眼,仰头道:“跟咱家走吧。”
宜青道:“去……哪儿?”
近侍忙活了小半宿,先是从寝宫赶到了储秀宫,到了那厢才知道这倒霉催的上月得罪了人,被打发到了尚衣局。他只得又穿过了半个宫城,来尚衣局寻人,如今还喘着细气呢。要不是这人是皇帝亲自点的,日后说不得能大富大贵,他早就劈头盖脸骂上一顿了。
“去哪儿?”近侍冷着脸道,“呵。”
“别傻。”清渠拉了拉宜青的衣袖,贴着他耳边小声道,“这是皇上身边的钱公公!”
“皇一一”
宜青诧异地喊了一声,就被清渠捂着嘴挡了回去。清渠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道:“你不是想见皇上么,这约莫就是机会了。快讨好讨好钱公公,他若是在皇帝面前替你美言几句,岂不是美哉。”
宜青纠结地拧起眉头,顿了顿道:“有劳公公带路。”
清渠:“……”
宜青老实地跟在近侍身后,穿过长长的宫道。夜间的宫道与白日不同,看着格外幽深冷寂,只有宫灯在旁照着,灯光昏暗不明。
他心中害怕,离那近侍靠得更近了一些。
“咱家同你说,你可真是撞了大运了。”近侍倨傲道,“若不是陛下赶巧了要看那储秀宫的名册,你又取了个好名儿,哪能轮到你侍寝呢?”
“嗯……”宜青看着宫墙上交错的黑影,点了点头。
“这侍寝有许多规矩,在储秀宫中都学过罢?若是……”
宜青脚下一顿,震惊道:“你说什么?”
近侍转过头,面色不善地横了他一眼:“咱家说,侍寝的时候有许多规矩,你若是忘了、惹恼了陛下,可没人能帮你。”
侍寝?!
他在尚衣局不过待了十几天,怎么就突然换了个好似18x的剧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