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宫外。
笼着袖子优哉游哉候着的钱公公忽的打了个喷嚏。他瞅了瞅宫道外苍茫的天色,心中暗暗想着该添件厚实些的衣裳了。
“公公,这都未时了。”跟着他在皇帝身边伺候的小太监提醒道,“陛下还在寝宫不曾出来,是不是该去请上一请……?”
钱公公觑了他一眼,好笑道:“去请陛下作甚?”
小太监老实道:“往日这个时辰,陛下都已在御书房了。”
钱公公去尚衣局时是独自动身,这小太监不曾跟去,也就不知晓如今寝宫中并非只有皇帝一人。钱公公见他当真作势要去敲那寝宫的大门,一手将小太监拉了回来。
“可有点眼力见罢!”钱公公掐着嗓子道。
小太监不明其意,一双大眼中满是疑惑。
钱公公虽则喜爱踩高捧低,那也是被这宫中的习气逼的,人倒不算坏。这小太监是他收在身边,当着半个徒弟看的,许多只可意会不可言说的辛秘,他也乐得早些提点对方,免得对方将来犯了忌讳。
“你可晓得这寝宫之中如今有几人?”钱公公压低了嗓子,将他带离了殿门,走得稍远。
小太监道:“陛下小憩时不是不爱有人在旁伺候着么?公公你都出来候着了,寝宫中难不成还有旁人?”
钱公公点了点头。
他从袖中伸出一根食指,又将另一手的食指抻直了,两指并着那么一靠,笑道:“可是懂了?”
小太监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他年纪不大,但入宫后也曾听闻过皇帝与妃嫔之间那档子事,还偷偷摸摸看过一两本传闻中是宫廷画师绘作的摹本。
想到自己险些鲁莽打断了皇帝的好事,他心有余悸道:“懂、懂了。多谢公公提点,来日小的一定好生伺候公公。”
“伺候咱家作甚?”钱公公将头一仰道,“伺候里头那位主子才是呢。”
小太监点头如啄米。
钱公公提点完小徒弟,也看了眼长廊上的滴漏,已是未时三刻了,皇帝这“小憩”可着实有些太久了。钱公公摸着自己光溜溜的下巴,暗自琢磨着,莫非是他上次搜罗来的那本《**秘戏图》作得惟妙惟肖,那尚衣局的宫人也当真从中好好学了本事?
他心思转了几转,抓住小太监的衣领,弯腰道:“交与你样好差事,若是做得好了,包你来日飞黄腾达。”
“什、什么差事?公、公公只管吩咐!”小太监紧张道。
“与陛下一同在寝宫中歇下的那位呢,年纪与你一般大,是个没经过事儿的。”钱公公道,“你这几日多多留心,搜罗些那等画卷、书册来,暗中赠与他,他定然感激在心。”
小太监能被钱公公这等近侍瞧中、带在身边,自然也是个心思活络的,很快想明白了这几句话中的关窍。然而他到底是面子薄,不曾做过替正得宠的妃嫔搜罗春宫图这等事,犹犹豫豫道:“公公,可我曾听说……听说陛下很是厌恶奇技淫巧……”
这话是真是假,常年随侍皇帝身边的钱公公当然再清楚不过,但凡是想些歪门邪道来接近皇帝的,无一例外都被狠狠逐了出去,面子里子一并丢了。
可这一回不一样了啊。
钱公公胸有成竹道:“你呐,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陛下也盼着他多学些本事呢。”
就在昨日,皇帝不还吩咐他寻本册子给那碧梧送去?说是“推宫过穴、活血化瘀”的手艺,他难道还猜不中皇帝的心思么?若是真要传人做这些,太医院的一帮子医正中哪个不行?无非就是不方便直说,所以换了个法子说出口,他要是连着都揣摩不着,也不必在皇帝身边做头一等的近侍了。
小太监听他说完,愣上了一愣,随即扭头看向了依旧紧闭的寝宫大门,眼神十分复杂……
……
寝宫中。
宜青才将手掌贴在殷凤的肩颈上,殷凤便察觉到了有些许不对劲。那只手冰冰凉凉的,略带些汗湿,触感不如他想象中一般紧实细腻,反而有些绵软浮肿。
殷凤神情不变,扣着对方的手腕,将那只手捉到了自己面前。
宜青惊讶道:“陛下?”
殷凤一脸正色地看着那只生了冻疮的手,沉声道:“另一只手也伸出来,朕看看。”
宜青将一只手伸出了袖子,犹如被教书先生捉了个正着的顽皮学童,在被抽手心前将两只手掌都平平摊在了身前,神情既忐忑,又有些怯怯的。
殷凤托着他的手,倒是没有其他动作,只是一双眼看着专注得有些吓人。
“你如今待在尚衣局?”
宜青“嗯”了一声。他偷偷觑了眼皇帝,想着难不成马上就要像清渠说的那样,将他的位分往上提几阶,甚至会给他单单赐座宫殿住着了?
殷凤手腕一翻,变托为扣,但始终没离开宜青的手掌。他朝宫外吩咐了一声,耳聪目明的钱公公立即带着小太监推门而入。
“陛下有何吩咐?”钱公公低眉道。
跟在他身后的小太监心痒难耐,想看清迷惑了勤政的皇帝、耽搁了皇帝去御书房的时辰的妃嫔该长了副怎样国色天香的样貌,于是微微扬起头,视线轻飘飘地落了过去。
似乎……样貌也不如何出众?
小太监暗自咋舌道,这竟然是个男妃。他以往可是听说过宫中受宠的二妃都是女子,皇帝对龙阳之道并无甚兴趣呀。再定睛一看,对方似乎连个品阶位分都没有,身上穿着的还是下等宫人的灰袍……
殷凤道:“备些生姜来。”
小太监正在那儿出神,就被钱公公不轻不重地杵了一下腰眼:“去取些生姜来,快。”
小太监麻溜地退下,很快备好生姜,盛在瓷碗中送了过来。
宜青看见那些被盛在碗中的鲜嫩生姜片,小声道:“不用了吧?”他和清渠都晓得这个治冻疮的法子,可嫌弃姜汁擦在手上刺痛发烫,一直都宁可擦些清凉温和的膏药。
殷凤在朝中向来说一不二,许久不曾听得有人用这种看似示弱、实则坚拒的语气同他说话。他才托起瓷碗,便又轻轻搁下,任那碗底的口沿与桌案一撞,沉闷声响平息后,才道:“没得商量。”
“我擦过药了,只是还没好全。”宜青转了转眼道,“这日才好转些,明日在冰水里一泡,药又白擦了。”
殷凤闻言却是一皱眉。他听多了这等绕着弯子的话,无非是想朝他要些好处,不过不明着说,干等着他主动赏赐。他看得明白,也鲜少如那些人的意,不过小麻雀的胃口若是不太大……
“既然反反复复的不得好,就不要擦生姜片了吧。”
宜青说着往回一抽手,可惜皇帝不管何时都极为警惕,一有动静便立刻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不成。”殷凤道。
他从瓷碗中取了一片生姜片,轻缓地盖在了对方手背的疮口上。他还没有开始揉搓,姜汁兴许已经渗进了皮肤,眼见着小麻雀被辣得一跳。
殷凤觉得自己就像是在雪地中捕到了一只麻雀,在对方的足上系了棉绳,另一头牢牢系在了自己的手腕上。不管对方如何扑腾蹦跳,也不可能再振翅飞得太远。
这样的想法让他很是安心,连带着面色也柔和了下来。他一边按着生姜片,在那些被冻得红肿的疮口上反复揉搓,一边道:“明日不准沾水。”
宜青龇牙道:“尚衣局……”
殷凤不说话,拿眼风扫了眼立侍一旁的钱公公。
钱公公当即道:“哎哟,奴婢糊涂了。陛下早吩咐了不许公子再在尚衣局做那些个苦力,是奴婢的过错,奴婢忘了同那监工说……”
这话连那小太监都不信。他不说还好,这一说宜青可就确定了,皇帝在此之前根本没有让他离开尚衣局的意思。果然清渠同他碎嘴说的都是骗人的,皇帝哪有那么容易就被色迷心窍。
色迷心窍的皇帝本人:“闭嘴。”
殷凤将宜青的手掌翻了过来,擦完手背后换了一片姜片,慢条斯理地擦着手心。手心不比手背那样粗糙,生了冻疮又痒又痛,更是不禁碰,殷凤稍一施力,宜青就低低喊了声痛。
这本没有什么,只要他的嗓子不是那么沙柔,还带着颤音,好似拿了片小羽毛在人心尖上轻轻搔刮着。
殷凤霍然起身,放开了宜青的双手。他口中道“朕该去御书房了”,然而身子没有挪动一寸。
钱公公与小太监见此场景,交换了一个眼神。钱公公想说的是,见着皇帝有多爱重这人了罢,早早讨好了总不会出错。小太监则在心底琢磨着,这人连喊痛都喊得那般好听,怕不是千年的狐狸,自个儿还与他玩什么聊斋呀。他能找着的春宫图,这人兴许都翻烂了。
殷凤不放心地将宜青涂满了姜汁的双手看了又看,而后才摆驾御书房。为了晚上着想,他没有放宜青离开,吩咐近侍道:“去尚衣局走一趟,将他的贴身细软收拾好带来。”
为了避免自作聪明的近侍再出什么差错,殷凤又补了一句:“莫多言。他若是还想带上什么,你也一并带来,先安置在寝宫,晚间我回转了再作打算。”
“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