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绿穗靡靡,枝叶相间,高树林立着,隔得不远处还有一泓清荡荡的浅溪。
宁莞坐在地上,背靠着一棵槐树,抓她过来的人连绳索都没用上,似乎笃定她中了药,没力气,也肯定跑不掉。
林中来往有不少人,皆着了黑色衣。
宁莞抬起头,杏眸里含着溪水面儿上的粼粼波光,静看着一方斜阳浸水,敛尽余晖。
天色一暗,那些人便架起柴堆,点了几处火,三五围坐,以烤鱼和野果干粮之物饱腹。
她转了转有些发酸的脖子,注视着天上星河打发无聊又漫长的时间。
风吹得树叶飒飒作响,拂面凉爽,围坐在火堆旁的诸人也骤然起身,往溪水边退去。
来了。
事到如此,宁莞倒总算是微松了一口气,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与其每日提心防范,总不得安宁,还是这样一了百了,尽数解决了痛快些。
宁莞循着动静看去,繁叶千枝,青青一树。
来人头戴斗笠,身穿着一袭交襟束带衣,浓黑如墨,与夜无异。
曲腿坐在树上,一手横着剑于膝,一手拎着酒坛。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夜色太暗叫人生出了错觉,倚在婆娑树影里的水风岚,比起当年在北岐初见时,像是更多了几分沉郁与冷戾。
笠上短纱遮覆了眉眼,酒水润过的声音,平而冷的。
她说道:“把东西交出来。”
宁莞继续胡乱折着手里薄薄似刃,又锋又利的野草,淡淡道:“什么东西?”
水风岚又喝了一口酒,“这么说,你不知道。”
宁莞:“你不说是什么,我如何知晓。”
水风岚嗤了一声,“嘴皮子倒是会绕来绕去。你们宁家藏有的晋皇室之物,交出来。”
她斜睨道:“动作痛快一点,也省得跟你父亲叔伯一般多受苦楚。”
宁莞绕着细长碧叶,不紧不慢的,“你找了二十几年,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急什么。”
水风岚冷冷一笑,随手掷去,只闻哐当一声,瓷坛碎地。
烈酒烹火,焰气骤地腾烧,一跃三丈,照得这一片林子都亮堂堂的,热浪也随之轰然四蹿。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废什么话?”
宁莞往后一靠,侧了侧脸,避过迎面而来的刺眼火光。待柴堆子里噼里啪啦的声响停歇了,方才轻牵唇角,“如果我说没有呢。”
水风岚:“既然不在你这儿,杀了便是,总归你还有一双弟妹。幼犊小儿,不过易如反掌。”
她话中之言,好似饮水用食稀松平常,宁莞抬眼,“阳嘉女帝虽手段强硬,雷厉风行,却从不滥杀无辜,阁下在大靖行事无忌,几百条人命,血债累累,可是坠了她的名声。”
水风岚蓦地直了身,眼梢堆敛的阴翳渐浓,目下含了三寸寒冰。
宁莞对上视线,“我说的不是实话吗?”
水风岚跃然落地,阴声道:“少在这儿攀扯女帝!”
“他们本就该死!”
烂泥里的区区秽虫,又算什么东西,也配对陛下评头论足,污言侮语。给他们留个尸,她已经很克制了。
宁莞语声凉凉,“宁家数十人,从未有作奸犯科之举,与你更无仇怨,如何该死?就为一个晋皇室的传言,你屠我满门,杀我叔伯,害我亲父。女帝在位二十余春秋,没得知晋物去处,也从没下过杀令,如今驾崩不过两载,你便一意孤行……为北岐皇室江山添诸孽果。”
宁莞抬手指了指天,“水风岚,你可真对得起她。”
水风岚下意识往上看了看,繁星一带,参然垂影。
她肩头微颤,笑出声来,凝视良久,突忽一收,转目厉然,露出尖锐的锋芒,“你闭嘴,你什么都不懂,我是在了却陛下的遗愿。”
宁莞拍掉衣裙上的草屑,眼中一片清润,打破道:“你只是在了却你自己的遗憾。”
“一个任务,二十余年,你连一件像样的事情都没替她办成过,是你愧疚,是你遗憾,这哪里是女帝的遗愿。”
宁莞想起一些话,她道:“阳嘉女帝惯来惜才,尤好提携仕女,而在她口中擎天架海,惊才绝艳的你,偏偏得了这样一个本不知真,本不知假的任务,远离朝廷,奔赴大靖,一晃就这么多年,也未曾催促过一句。”
水风岚眯起眼,“你到底想说什么?”
宁莞抿唇,“说到底,女帝对于晋皇室之物并无过多在意,以这借口,不过是因为水家庄就在大靖疆域,叫你回家罢了。”
“你早年在六芒寨受尽苦楚,心性冷漠,为人阴戾,一旦行差踏错,即是万劫不复。她待你如亲女,诸番告诫警示,你倒是不领她一番好意。”
“闭嘴!”水风岚手撑着剑,牙齿一错,打断她的话,夜幕苍苍下,斗笠下的那张脸上沉暗暗的,犹如幽海之中的水,翻腾涌荡。
过了好一片刻,宁莞听得前方哧地一笑,“惯是你胡说八道,听你在这儿胡诌乱语。”
她深深压着嗓子,冷言道:“行了,我再说一遍,把东西交出来。”
宁莞只看着她,并不说话。
水风岚扬起下巴,面有晦色,桀然道:“宁死不屈,你有一个好姓,既然如此,就送你上路,成了你便是。”
宁莞冲她露出一个淡至虚无的笑来,“怕是不能如你所愿了。”
水风岚嘴角挂起一抹森然,却倏忽听到轻微窸窣,渐渐近来的脚步声。
有一人影从林中繁叶间出来,火光灼灼间,映着清冷漠然的眉眼。
水风岚手臂一顿,“是你,没病啊……”她呵道:“好本事啊,倒是在我眼皮子地下也藏得住。”
楚郢抬起剑来,由着被风吹得四下摇曳的焰火落在眼里,聚而不散的锐利冷光,浓烈骇人。
他罩了一件轻薄的黑色披风,衬得愈发冷沉,在夏日里亦像是覆了秋霜冬雪。
他一路过来,甚至没有看宁莞一眼,直直站着,迫人视线落在对面的水风岚身上。
水风岚太阳穴猛地跳了跳,一手揭开头上斗笠,狠狠甩到地上,一手警惕地握紧了抵着掌心的剑柄。
吹了声口哨,溪边的人手瞬间快步涌来。
宁莞也站起身,两步走到楚郢旁边,捏了粒解毒的药丸递到他唇边,低声道:“她擅使毒,要小心一些。”
楚郢神色稍缓,一咽下去,偏过头来,抬起手,掌心覆在她的发顶之上,一字一句道:“不怕。”
宁莞不解地嗯了一声,弯了弯眼,笑应道:“我不怕。”
楚郢敛神,反手剑过,挡住水风岚欺身而上的凌厉招式。
宁莞忙退了退,落入其他诸人的包围圈里。
这些人的威胁不大,与水风岚比起来简直一方天一方地,她应付起也是绰绰有余。只是人数较多,时间一长,难免占了劣势。
宁莞侧身收剑,突然停下攻势,反倒叫对方诸人一愣,不明所以。
她微笑了笑,拔下装了药的竹簪子,直扔进就近的火堆里,那火势本就不小,一截小小竹簪,眨眼间便将其吞没,烧得一干二净。
药力与随着热气挥散,混入唇鼻呼吸,宁莞比了比手,恰数到三,临近之人无不瞳孔一缩,腿软手麻,脑中刺疼,纷纷倒地,几息之间便毫无知觉,昏得死沉。
宁莞喘了喘气,那边两人已经飞身上了树峰。
楚郢提前吃了药丸,水风岚常与毒为伴,敏锐非比常人,方才瞥见她往火里丢东西,就给自己喂了药。
两人俱不受这方影响,只刀光剑影,锵锵作响,残枝败叶,遍地狼藉。
水风岚有些吃力,使出的毒没什么用,她的杀伤力便降了一半。
即便她是天才,又久习剑术,早超出旁人不知凡几。
但这一场,注定绝无胜算。
她从层层叠叠,挤挤挨挨的枝叶里重重摔落,可窥见细细碎碎的缝隙里星河璀璨。
五脏六腑被震得移了位,水风岚强撑起身子,捂住心处的剑伤,吐出一口血来。
她咧了咧嘴角,费力喘气须臾,咬牙抑住呻|吟,看着几步远处那人手里滴着血珠儿的剑刃,阴笑连连,“九州……传人,名不虚传啊。”
楚郢缓缓背过身,往火光处走去,留下寒声:“错了。”
“不是传人。”
水风岚撩起眼皮,嗤了一声,又呸出一口血来,眸中光色渐暗了,远去的人影也化作了一片袅袅不清的淡烟。
她再度握紧了剑,腕间儿却是松了松,连着手臂也软了下去。
额角抵着沾血的湿泥,是暖而热的,那样的温度,就像多年前在六芒寨里,那个女人蹲在她的面前,轻拭掉血污的指尖。
她突然不大想动了,就这么挨抵着,微缩了缩身子,和温热的地方靠得更近些。
她第一次杀人,是在好多年以前的六芒寨里,拿着刀,以彼之道还之彼身,一下一下地,折磨着要了那群恶匪的命。
在六芒寨里的最后一刀,落在那个女人的手腕儿,划破了凝雪一般的肌肤。
她在将士的惊呼厉喝声,一路抱着她走了出去,从山顶到山脚,小路蜿蜒,血流了一地。
她失去了父母,失去了自我,沉陷在深渊里,却也曾攀得过一份依靠。
北岐的公主,北岐的女帝,她永远在她身后,撑着一方天,摸着她的头,笑着说道:“好孩子。”
女帝离世在三年前的秋日,大靖尚是凉风索索,北岐已经时不时飘起了细雪,一点一点的,落在脸上,有着木木的疼意。
后殿里的花璅大开着,可见院里积了薄薄一层青白,折着光,刺得眼睛涩涩。
层层厚绒锦被里的女帝,只着了简简单单的一身长衣,绿鬓朱颜早被时光侵蚀,不变的是威仪,和明镜堂堂洞察万事的眼睛。
“朕不放心耀儿,也放心不下你。”覆在额上的手,泛着冰冰的凉,薄茧拂过,言语里似母亲一般的亲厚。
“你太过依赖朕了,风岚,万事有度,过不得界,你要自己学着去克制。”
女帝散开的髻发捋在肩头一侧,夹杂着几许白丝,浸润在一室烛光里,“这岁月不幸,何其艰难,你也更要学着,好好地对自己啊。”
那沉缓却又莫名感慨的言语,和着夜晚的风,时隔几年隐约又再度徐徐入耳。
她倒在血泊里,双眼轻阖,最后一抹火星子泛起的余光里,有旖旎繁复的裙摆,上面细细绘着华丽山河,万千锦绣。
她怔了怔,“陛、陛下……”
我好像,还是让您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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