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阅读的是由精品提供的—《》18、天下无春
槐树里,永诚书铺后院。
姬朝安听见瓷器碎裂,大步冲进西厢房中,见到红白绿黑各色碎瓷、药丸铺了满地。
灰色毛球就在这片狼藉中同姬朝安四目相对。
姬朝安道:“你……”
就见小槐树低头扒拉几下,飞快地吞下两粒白色的丸药,又去寻第三粒。
姬朝安急忙冲过去,一把抓着兔子耳朵将它拎起来,只见三瓣嘴中间白色药丸一闪而逝,兔头艰难扬起,脖子伸得老长,险些被药丸噎住。
姬朝安又好气又好笑,捏住兔嘴将药丸掏出来,慌乱间被兔子咬了一口,食指根顿时涌出鲜血。
他痛得脱力,灰兔顺势掉落在地,滚了一圈才爬起来,慌不择路地朝门外跑去。
姬朝安情急之下脱口喊道:“高槐!站住!”
灰兔刹住脚步,僵在距离门口半尺之地,突然回过头来,一双黑曜石的眼睛紧紧盯着那小童,目光冰冷刺目。
事已至此,别无选择。
姬朝安暗暗叹了口气,蹲下||身来,朝那灰兔伸出手,低声道:“高槐,你过来。”
随着他伸手,灰兔矮下身子,又朝后退半步。
姬朝安便不耐烦,皱眉道:“你这兔子,不知好歹。我若要害你,不用大费周章,当初将你扔在陆家村里自生自灭就是,何必牵肠挂肚地回去接你?”
姬朝安说到牵肠挂肚四个字时,灰兔虽然一动不动,只狠狠瞪着他,耳朵跟尾巴却都抖得厉害。
姬朝安瞧见,想了想又道:“心惊胆战。”
这次没有动静。
姬朝安又道:“我担心你。”
耳朵遂抖了抖。
姬朝安再试:“我虽然知晓你身份而有所隐瞒,却是有苦衷的。九律卫来搜查时,我连院子都烧了,用三十多只兔子换你平安;你被那黄老头捉走,我不惜深入魔窟,冒着被钦原毒杀的危险也要救你,我待你之心,天地可鉴。”
小灰兔耳朵尾巴都抖了起来。
姬朝安再放缓语调,柔声道:“这些药丸,我并非舍不得,而是你肉身微弱,受不住药力,连疗伤的药丸都要捏碎了分次服用。你这样滥用灵药,只怕伤及自身,是以才不让你多
吃,小槐树,我如今与你相依为命,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扔下我一个人可如何是好?我——”小童突然哽咽,“你明知道,我早就离不开你了。”
小灰兔耳朵尾巴抖得愈发激烈,视线落在姬朝安白皙手指沾染的血迹上。
它义无反顾地跑了回来,还来不及跳进那小童怀里,就觉得耳朵一紧,被提到了半空。
一张漂亮面孔阴云密布,正一面磨着牙,一面冷冷盯着它,仿佛正琢磨要从哪里下刀剥皮。
小灰兔努力蹬踹挣扎,然而弱点被制,全无反抗之力,只得慌张地吱吱乱叫。
姬朝安一巴掌拍在兔子毛茸茸的臀侧,冷笑道:“胆儿肥了,吃我的睡我的用我的穿我的,还骂我是骗子?天天教你念书学道理,道理都被你拉出去了?炼气养灵何等凶险的事?我每日对你耳提面命全当耳旁风,竟连灵药也敢乱吃?若是想自寻死路,何必自爆经脉这么麻烦,你写个死字,我这就将你剥皮放血,杀了炖锅兔肉胡萝卜煲,也算报答我这些时日的养育之恩。”
灰兔却挣扎得愈加剧烈,不死不休一般凶猛,姬朝安险些抓不住耳朵。
他才要加倍训斥,却察觉手里提着的耳朵部位陡然滚烫如烧红的火炭,他吃痛松了手,兔子再度落地,这次却朝着屋子里没头没脑地冲去,冲到半途四肢一软,摔倒在地,又四肢踢蹬,痉挛般地抽搐起来。
姬朝安一颗心险些跳出胸腔,追着满屋乱滚的兔子摸了几下,只觉皮毛干燥宛若烈日暴晒了十天十夜的刺球,辣辣地扎手。再往下压,小小的兔躯宛如沸腾汤锅里载沉载浮的一块肉,只触碰就烫手至极。
兔肉煲,竟一语成谶?
姬朝安慌乱之中难免胡思乱想,只一瞬便冷静下来。这应当是那瓶刻着“天地有正气”五个篆字的补元丹,据赠药的少年剑修说,是他亲手所炼的上品,药性纯良温和,筑基后可长期服用,大有裨益。
要点在于:筑基之后。
被重重封印镇压的上古凶兽,虚不受补,药力乱窜,浑身烫得如着火,若换成寻常兔子,不,纵使是寻常的凡人,恐怕早就经受不住、经脉爆裂而亡了。
姬朝安再是懊悔未曾将灵药锁起来,
如今也迟了。
他只得去拿了床被子,往兔子当头扔下,彻底裹住后,又拿了些要用的物事,连被子带兔子一道抱起来出了房门,拉开屋外的地窖盖子,埋头钻了进去。
地窖内,有一间姬柳特意加固过的库房,四周砌的都是符纹砖,整个屋子一年四季都干燥阴凉,专用来存放珍贵书籍。
只是经历抄捡后,藏书荡然无存,还是这次重开书铺,姬朝安自友商处收来了些珍本、孤本,连同其余书籍一起存在库中,如今还空着大半。
姬朝安将被褥团放在地上,贴着兔子的部分棉布跟内里的棉絮变得焦黑,兔子依然烦躁不安地拼命挣动,仿佛不死不休。
补元丹效果未免也太好了。
姬朝安压下内心忧虑,反锁上库房大门,取出从轩六刀、黄寿那里得到的灵石,按着海波纹的走势摆了个简易的符纹,房中顿时水影腾腾,又阴寒了几分。
唯独在灰兔身边,水影呲呲地响,仿佛冰水淋上滚烫铁板,激发出阵阵白雾,转眼就充斥库房,热浪滚滚、雾气蒸熏得皮肤通红。
姬朝安喘息都觉得困难,哑声道:“高槐,忍着。”
他拔出那柄青色灵剑,掐了个剑诀,突然横扫,凛冽剑风呼啸着划开白雾,白色水汽滚滚如云团凝结,很快又重新汇聚完整。
灵剑剑身亮起微薄青光,冷冽如霜,所过之处,白云支离破碎。
热烘烘的水汽被剑锋扫过再度转冷,包围在灰兔全身,重又呲呲作响,化作白雾蒸腾。
如此循环了不知多少次,姬朝安气喘吁吁,娇小身子挪腾转移,一柄剑仿佛追着兔子挥砍,却每每自擦身而过,切开热雾时,也有隐约剑意渗透灰兔身躯,带走一丝暴走的药力。
库房内渐渐由热转冷。
水汽凝结,竟化作细雪飘落。
姬朝安一声低喝,剑身光芒暴涨半尺,陡然扩散到整个库房。
寒梅胜雪,天地无春。
平地陡然而起的狂风卷着白色冰晶,将灰兔团团包围在其中,宛若风卷白梅,纷纷扬扬洒落。
由极热化为极寒,又从极寒转为极热,彼此角力争斗。
姬朝安中途已经吞服了六次养气丸,再受不住药力和灵力消耗,灵剑咣当落地,他整个
人也颓然倒在地上,四肢摊开,连动一动手指头也做不到。
那团不时变化角力的旋风之中,有一团巴掌大的兔形阴影正像泥团般拉扯变换。
姬朝安眯了眯眼,只当自己是看错了。
然而风雪之中,当真有个人形正向他走来。
仿佛阴阳相隔般模糊的人影,自白梅般的雪片中显现出了刚毅俊美的容颜。
长发整齐收束成高高的马尾,发中、发尾也绑着几条玄黑发带免得散乱,一直垂到了脚踝。
那男子身形颀长挺拔,一身金红两色的绚烂铠甲有如骄阳夺目,却压不住容颜的华美俊逸,脸颊上有血迹尚来不及抹去,愈发为那绝色的容貌增添了几分妖冶阴郁的美艳。
他迈步走来时,不知为何令人生出股近似不祥的恐惧感,如灾厄来袭、如大祸临头。
这是成年犼与生俱来、挥之不去的不祥之兆,姬朝安与他同床共枕多年,与结发夫妻没有两样,对此再熟悉不过。
这是上一世、成年后、令四灵国伏尸百万、流血漂橹的高槐。
姬朝安瞳孔猛然收缩,竟凭空生出股力气,撑着上身坐了起来。
正巧与那男子双目对视了一眼,高槐仿佛也见着了他,微微勾起嘴角,通身的凶煞气顿时无影无踪,目光中蕴着数不尽的柔情。
他仿佛听见高槐成年后那醇厚得能抚动心弦的诱人嗓音在低语:“……还……”
还huan?
再一个错眼,风雪陡然转弱,那人影便没了踪影。
姬朝安精疲力竭,也跟着昏迷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被胸口一团沉甸甸的物事压得憋闷醒来。
旋即打了个寒战,他忙坐起身,胸口那团毛球咚地滚到了地上。
库房不仅阴冷,还因为海波纹而显得潮湿,姬朝安顾不上心疼藏书,而是摸了摸滚到地上的毛团子。
比往常大了一圈,毛皮又湿又冷,在他手掌底下一动不动。
姬朝安心头发沉,小心翼翼将灰兔提起来,平日里活泼乱蹦的四肢俱都无力偏软地悬空垂坠,没有半点声息。
姬朝安小心翼翼伸出手,指尖颤抖地将小槐树抱在怀中,突然低声笑起来:“歪打正着,果真长大一点了,这是伤春锁松了一点,果然灵气增强就
能动摇封印。只是此举太过凶险,往后切莫冒险,要按部就班,跟我一道炼气。小槐树,你急什么?我们日子长着呢,慢慢儿地跟我练,往后乖一点,好不好?”
他一面说,一面轻抚灰兔冷冰冰的皮毛,失魂落魄地坐在冰冷水泊中,顿了顿,又续道,“我……做了个梦,又看见你了。还是那股子凶神恶煞的模样,能吓哭小孩。可是风太大,你说了什么,我听不清楚,就听了个还字。还人情?还债?万里长征人未还?还是夫妻双双把家还?”
他说着自己也失笑,将变大的兔子塞进怀里,衣襟鼓鼓囊囊,已经有些装不下了。
姬朝安叹道:“你这个头不大不小,放出去不放心,又不能随身藏着,更容易被捉走了。”
他吃力地站起身,扯了扯半湿的衣袍,打开书库的门。
外头地窖里备着蜡烛,他取火折子点燃了,坐在小凳子上,小心翼翼扯开衣襟又看一眼,那灰兔双目紧闭,全无声息。
姬朝安静静坐着,拿手指一下下拨弄兔子耳朵尖,低声道:“小槐树,不要死,不要死。”
又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姬朝安昏昏沉沉中,被两条冰凉的手臂缠住了颈子。
他陡然惊醒,才发现怀中愈发沉甸甸,腿上跨坐了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孩,未着寸缕,唯独颈子上戴着个精致的淡紫绣符,缎子似的黑发一直披散到姬朝安膝头。
剩余不足一寸的蜡烛火焰闪烁,将明未明,照得那小童脸部轮廓暧昧不清。
他两手悬高,环住姬朝安的颈子,头枕在怀中,含混说道:“冷。”
那是姬朝安从未曾听过的、幼年高槐的嗓音。
姬朝安挪动僵硬双臂,环住了那小童后背,轻轻拍了拍,为取暖般来回摩挲后背,心中全是茫然无措。
呆了片刻,他不得不吃力地抱着小槐树站起身,吹熄了蜡烛,顺着台阶往地窖之外走去。
才推开地窖盖子,刺目阳光投射进来,晃得他眼睛疼。
怎么他在库房里忙了许久,外头却仍是白昼?
姬朝安揉揉眼,稍作适应,忽然听见外头传来小满怒火中烧的喝骂声:“站住!哪里来的野小子,怎么往别人家里乱闯!后院不能进……站住!”
咣
一声巨响传来,有人踢开后院门,小满怒骂声变成了闷哼,似是吃了大亏。
随后一个少年声音响起来:“姬朝安!姬朝安!你出来!”
姬朝安低叹,愈发觉得烦恼。
他对地窖外的吵闹充耳不闻,先退下台阶,将小槐树放在凳子上。
小童手臂收紧,绕着他颈子勒住不放,姬朝安道:“外头有人闹事,你先在此地不要走动,我去去就回。”
小童仰头盯着他,一双眼依然留着灰兔的影子,黑曜石般的瞳孔又深又亮。
手臂仍是纹丝不动。
姬朝安皱眉道:“松手。”
小童眨巴眼睛,不仅手臂缠紧,连腿也勾住姬朝安腰身,莬丝花一般绕在他身上不肯动。
姬朝安叹道:“小槐树,这是我们的家,我费了多少力气才守住的,你还怕我离家出走不成?快松开,外头那只毒鸟若是弄坏了家里什么东西,我唯你是问!”
小槐树怔然,又是委屈又是不满,却仍是迫于淫威松了手。
姬朝安安抚揉揉他的头,重新点上蜡烛,这才左手提着剑,走出了地窖。
在院中大喊大叫的少年见到姬朝安现身,立时住了口,厉声道:“姬朝安!将我师父的遗物还来!”
姬朝安慢条斯理整了整尚未干透的衣衫,说道:“这位哥哥来得匆忙,我来不及整理仪容,失礼了。声音中气十足,想来伤势也痊愈了,只是还不曾请教这位哥哥名字?”
那少年一身黑衣,发髻周围碎发蓬乱、袖口衣摆尽是皱褶,见姬朝安一本正经在整理衣衫,不由也有样学样,用力抚了抚衣服上的皱褶。
随后道:“我、我没有名字。”
姬朝安先走向倒在院门口的小满,见他双眸紧闭,伸手试了试脉搏。
那少年呐呐道:“我、我没有杀他……就用了一掌,谁知他这么不经打。”
姬朝安叹道:“小满哥虽然不曾修行,身子骨却健壮,能一口气砍三十根柴,你只用一掌就劈晕了他。”
那少年两手握拳,咬牙道:“他是你的同伙,就算杀了也是罪有应得,我不道歉!姬朝安,快将我师父的遗物交出来!”
姬朝安道:“轩六刀那个穷酸,遗物也没什么好东西,交给你未尝不可,只是,我
有条件。”
那少年怒道:“你害死我师父,我不怪你,已经是天大的让步,你还有脸提条件?”
姬朝安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师父亦如是,这你也不怪我,哥哥心里,到底还是明白的。”
那少年眉头深锁,胸口剧烈起伏,死死咬着牙不说话。
姬朝安道:“这位哥哥……对了,你也不能老占我便宜,要我唤你哥哥,往后行走江湖,也总要有个名字才行。既然是世间罕有的钦原鸟,就以原为姓,既然还感念轩六刀养育你的那点恩情,不如……就叫原七。”
那少年道:“多管闲事!”
姬朝安却顺杆爬得快,立时改口道:“原七,我只问你一件事,你答得合我心意,我就将遗物还你。”
原七道:“何事?”
姬朝安道:“你们进京拐骗少女,是谁指使的?”
原七勃然大怒,握着拳冲向姬朝安,被姬朝安侧身闪过,他再度追上,拳头挥得虎虎生风,厉声道:“你血口喷人!欺人太甚!我、我师父和黄伯,不过是做点小局骗点小钱,虽然上不得台面,可从不做那等伤天害理之事。”
姬朝安稳稳避开,一面说道:“原来此事轩六刀瞒着你,约莫怕你知晓了反倒不肯合作。罢了,当我血口喷人,那……你可曾见过轩六刀同什么人时常见面?多半态度恭敬,着意讨好?”
原七突然停了手,瞪着姬朝安不说话,神色变换不定。
“师父……”原七艰涩开口,“进京后娶了师娘,就偏爱对各家的年轻小姐们下毒……驱邪都带着师娘同行,出入后宅,我本以为只是凑巧……”
“前几日,有一户曾经请师父驱邪的人家,小女儿不见了,正四处打听,还托到了师父这里。”
他吞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滑动,嘴唇颤抖起来,望着姬朝安的眼神又是愤恨又是悲痛,“我本以为、只是凑巧……只是……凑巧……”
姬朝安也站定了,冷漠问道:“原七,轩六刀可曾见过什么人?”
原七原本失魂落魄,闻言却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咯咯笑了起来。
他原本尚算英俊的面容陡然扭曲狰狞,“对了,我昨日来的时候,瞧见他了。”
姬朝安一惊。
原七道
:“我昨日就打算找你讨要师父遗物,谁知有个贵气十足的小子先我一步进了书铺,外头守着好几十的人手。我不甘心,就在外头等了一阵子。那小子出了铺子后,人手陆续撤走,其中就有个眼熟的大哥,师父同那大哥见过几次,如你所说……对那大哥毕恭毕敬,每次谈话,都将我支开。”
他盯着姬朝安,笑容满面,“我一时好奇,就跟了上去。那大哥随同贵气十足的小子上了马车,最后一行人全部进了皇宫。”
姬朝安沉吟片刻,回房取出轩六刀的荷包,扔给原七,说道:“你留在洛京不安全,早些离开罢。”
原七抓着荷包,迟疑片刻,说道:“你也知晓了此事,同样不安全……”
姬朝安摇头道:“只要你不供出我来就无妨。”
原七后退两步,嘴唇开阖颤抖,最终仍是一言不发,转身跑出了院门。
姬朝安眯着眼打量头上,正缓缓移向天顶的日头,喃喃道:“原来……已经过了一整夜了。”